鸡蛋磕在碗里搅开,再加进适当面粉葱花和调味料,热锅刷上薄油,糊状物受热渐渐成型。因为操作起来不难,所以过程很顺利,但直到关火我才想起还没拿餐具。
碗橱打开,我抽出滑架,想从里面拿到盘子,但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的饭盒。
高二那年除夕夜,我因为让裴雁来撞了脑袋又卡了脚,被他扣下的装过饺子的饭盒。虽然多年没再用过,但毕竟历史悠久,看起来半新不旧。
没想到还留着。裴雁来可能真有什么收藏癖。
我还在抓着饭盒里里外外搞研究,裴雁来就从后面靠近。他大约刚醒,呼吸略沉,靠过来的一瞬就把头卡进我的颈窝——颈动脉和心脏同频震动,人类的生机在此处集中,他似乎对这部分皮肤情有独钟。
“什么时候买的。”他埋首吻了我,说话时也带了点鼻音。
“感冒药在桌上,”我头昏脑胀地算了下饭盒的年纪,答:“十三年前。”
“……”裴雁来撤开:“我是问你衣服。”
衣服?
我早上随手摸了件短袖,是我有意和他凑的情侣款。裴雁来有件纯白色,我就买了件黑的。
“前几天。”我看他往浴室的方向走,提醒道:“洗完澡记得喝药。”
他背对着我,懒懒嗯了一声。
我没什么胃口,心里明白这是发热的前兆。说起来也奇怪,我人高马大能打耐糙,但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换季关头尤甚。
蔫得太明显,裴雁来问我怎么了,我摇头晃脑地抬头,说,我得再睡一觉。
然后就看见裴雁来洗完澡换上了和我同款的白T。
我晕乎乎的,扒拉他脖子安静地啃了几口,就像条半死不活的狗从卧室拖出被子,扔在沙发上。
没等裴雁来问,我先解释,“我发烧要出汗,弄脏床麻烦。”
但还没倒下,又被裴雁来连人带被拎回卧室。他掀开被,躺在我身边,我抱着他,这次彻底没力气反抗了,很快半昏迷过去。
有感冒药加持,再睁开眼是下午四点,醒来时我抱着他的枕头,量了次体温,三十七度六,低烧。
我隐约记得中午裴雁来又给我灌了一碗药,很感动,就是差点没把我呛死。
裴雁来在客厅里,他抱着小提琴,百无聊赖地拨弄琴弦——他没事做时就会这样,高中那会儿我在他家楼下蹲点,很多个晚上都见到他在阳台上重复这个动作。
“你下午没去律所?”我开口,发现嗓子有点哑。
裴雁来嗯了声:“雷暴和十级风,没法出门。线上协调过了。”
下雨了?
房子隔音好,我睡得安稳,半点儿没听到。
我端着特地买的,和裴雁来同系不同色的热水杯,拉开窗帘。窗户打开一条缝,才听见屋外霹雳啪打乱响。随后就是一声震耳的闷雷。
我鼻塞,吸了吸鼻子,“明天三环南又要淹了。”
从合租屋到地铁站,三环南是我平时上班的必经之路。因为不在主城区,上面不重视,平时管道下水就不怎么好,暴雨一下,沿街停的车都要遭殃。
裴雁来过来把窗户关上,说,“和你没什么关系。”
感冒让人思维迟钝,我愣了好半天,意识到自己已经搬家了。三环南淹或不淹,对我确实没什么影响。
由俭入奢易。
才不到一天,我已经记不清楚那张单人的小床躺着是什么滋味了。
“你说的对。”我目光瞥见昨天拿回来的牛皮纸袋,摸猫屁股的念头起得突然,驴头不对马嘴道:“裴雁来,我想对你做件事。”
裴雁来手指拨过琴弦:“说。”
——十分钟后,小提琴被装进琴包。我抓着裴雁来的左手,给他涂指甲油。
情侣室友准备的礼物很齐全,甚至准备了手写的说明书。
按上手顺序,透明的是底油,彩色的是指甲油,然后透明的又是……亮油?
精致的姑娘为自我提升能花多少功夫,我今天终于窥见冰山一角,于是肃然起敬,决定下周多去几次健身房保持腹肌形态。
裴雁来左手的底油干了,在众多红的黑的蓝的紫的里,我本来心慈手软,选了瓶并不扎眼的裸杏色。但一转头,又看见一瓶克莱因蓝。
理想之蓝,绝对又纯粹。
“裴雁来,你别动。”拧开瓶盖,我第三次提醒。
裴雁来:“……我没动。”
“我知道。”我歪过头去打了个喷嚏:“是我有点眼晕。”
裴雁来想把手抽回去:“可以了,去休息。”
我抓着他的手腕,义正言辞:“不用就浪费了。”
气氛僵持。裴雁来为了敷衍病中作乱的我下策频出,说,那就送给李笑笑。
我摇头:“人家说,是要送给我女朋友。李笑笑刚结婚,不太合适。”
无厘头的废话被裴雁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他没看屏幕,空着的那只手按下免提接通。
“喂,你好。”
语气如常,客气又温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看几次都觉得他分裂达到了一定境界。
“……您好裴律师,我是李阳鸣先生的女儿。您还记得我吗?”
我手一抖,指甲油滴到他拇指一侧。裴雁来皱眉,反手捏住我两颊,把没干的染料蹭在上面。
他漫不经心,笑了笑道:“我记得。”
我用卸甲水把脸上的颜色擦干净。看见我稀巴烂的工程,自觉丢人,本来打算一根一根手指帮他卸掉。但李楠那边背景音嘈杂,吸引了我的注意。
她跑了几步,说:“我考完最后一门了,我爸刚刚才把手机还给我。我想亲自打电话问问您,那本相册……”
她没继续往下说。
考完最后一门?
我算了算日子,恍然大悟。今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
“相册,”裴雁来明明是在问她,却盯着我看,拷问的意思明显:“你没有收到么。”
我冤枉,但也不冤枉。
当天下午我亲自跑的快递站,地址填了李阳鸣的家庭住址,收到法院传票时他们一家的经常居住地就是那儿。
我知道李楠一时半刻在学校走不开,就算偶尔放假回家休息一时半刻,她父母也多半不会跟她提。
于是裴雁来投来眼神时,我眼不见心不烦,一头埋进他怀里装死。
“不是不是。”李楠解释:“我爸爸刚刚告诉我……我是担心相册没到您手里,或者您不知道我来过,所以想再确认一下。”
她说得委婉,我却明白这姑娘是想亲口得到一个答复。
对比十七八岁时的我,她真的勇敢太多。
哪怕那个时候我有多一点的勇气,或者裴雁来有少一分过盛的自尊心,我们之间或许都不会蹉跎这么久。
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那时那刻,我和他似乎已经做出当初局面里自认的最优解。
我已经意识到际遇该与能力匹配,我不该在无益的内耗中再将能握在手里的时间浪费。
裴雁来的指甲清理干净。我慢吞吞从沙发上滑下去,一天没吃东西,有点饿,但他突然扣住我的手,我走不了了。
“我知道。”
裴雁来看着我,说:“东西是我女朋友寄过去的。”
“女朋友”这三个字他咬得重,算是对我之前胡言乱语的反击。
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想,这人小心眼到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程度,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
“……啊。”李楠顿时乱了阵脚,她支支吾吾半天:“是这样啊。”
隐约听见对面李阳鸣在叫她,她捂着收声筒,声音模糊地回,马上来。
我肚子叫了一声,依旧想要从他手中滑脱。
裴雁来耐心告罄,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和我十指相握,很轻地笑了笑:“高考结束后好好休息,大学还是要选适合自己的专业。祝你前程似锦。”
李楠沉默几秒,嗯了一声后没再说话,裴雁来于是把电话挂断。
果然是幻想粉碎机器,多无情。
“我饿了。”我告诉他。
裴雁来嗯了一声,“我订了外卖,肠粉和粥。”
他手机就撂在一边,我顺势点开外卖软件,发现是在我睡着那会儿点的。骑手正在送货,预计十分钟送达。
于是我也不着急了。
“我学法有你的原因。”我盘坐在地上,被他抓着手坦白:“你知道的吧。”
裴雁来没说什么。
我挺好奇的,问:“当时为什么不劝我?就像你劝李楠那样。”
“我说过,”裴雁来:“她不合适。”
合适和正常这种词,外延太广,往小了理解就会狭隘且短视。裴雁来此刻说的合适,不知道哪种合适。
我把额头贴在他的手腕上,低烧后的温度和冷血动物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那我合适吗?”
我合适吗,裴雁来。
一个对你抱有病态且狂热爱意的、缺陷明显的、甩不掉的喜阴生物,合适你吗。
沉默长久到我几乎枕着他的手腕入睡。大梦降至时,因为鼻塞,我意识模糊地打起呼噜。
然后有谁对我说,“嗯。”他从不骗我。
今天是个大日子,我得记下来。在陷入浅眠的最后一秒,我这样想。
阿列夫零
鸡蛋肠粉和粥:……到底吃不吃,不吃走了。
第67章 不叫的狗咬人最凶
七月中旬,首都的最高温度预告将连续四天突破三十九度,也就在这几天,官方主持的全国首届律师职业精神论坛定在陵市举办,大所知名律师纷纷受到邀请。
邮件我也看到了,但我没想到裴雁来打算亲自过去。
直到他发给我一串包含航班号和起飞时间的数字。
那会儿我刚从区法院回来,被热得头脑发懵,乍一接到这条指令还愣了一下,问他,你要去,带谁去?
裴雁来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抬眼看我像时像在看傻逼,说,你。
哦,我。
我?
于是两天后,我就和裴雁来坐上了故土重游的航班。
官方安排的是商务舱,环境并没不舒适。原因是正值暑期,家长带孩子出去旅游的旺季,我坐在过道,左手边就是一大家子八口人,还带着年纪小的小孩,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这种环境,别说裴雁来,我都很难睡着。
我塞了一只耳机给裴雁来,裴雁来闭着眼睛,拿掉,说嫌吵。
机舱里不止我和裴雁来有意见,不到两分钟,就在裴雁来睁开眼,神色平静却暗潮汹涌,意欲有所动作时,后面坐着的一位年轻姑娘开口。
“不好意思阿姨,飞机上禁止喧哗,可不可以小声一点,咱们互相体谅体谅。”
“……行行行。”那阿姨被人点名要求闭嘴,面色不佳,但还是拧起小孩儿的耳朵:“你再吵一句,你妈我就把你从窗户扔下去,摔成肉泥,听见了没?!”
小孩哭嚎一嗓子,听完害怕地把嘴捂上了。
短暂的安宁,我舒了口气。
飞机上连不了网,但微博上本地缓存的媒体长图还在。
三天前,“首都连环迷奸案”上了热搜。
迷奸案的主角王昊天,男,二十九岁,前某互联网公司应用程序员。除常混入女性公共卫生间偷拍外,连续三年以相亲为借口,非法购买违禁药品,使用暗中下药的手段,迷奸了数十名女性,并拍摄不雅照片以作威胁。
期间,还有多名受侵害者自述,称曾被其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进行骚扰、猥亵。
检察机关依法提起公诉,因事实清楚,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一审法院判处十一年有期徒刑。判决宣布后,王某放弃上诉。
不过调查的结果确实让人意外。
强奸虽然是公诉案件,但由于涉及个人隐私,立案难,取证难,法院对于是否构成违背妇女意志的要件认定方式模糊不清,导致受害人应以愿意与否决定性行为的正当性的权利难以得到维护。
就比如这起连环迷奸案,受害者有数十位,最后畏于被告手里的照片和舆论压力,没人选择报案。
可悲吗?
我想,置身事外的任何人都没权利代替受害者对事件定性。法律人更需警醒。
裴雁来在我身侧闭目养神。
我碰了碰他的手腕,没什么意图,他也没什么反应。
时至今日,我大概能明白裴雁来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行业。
被宗教主导的民族,宗教本身是强大的暴力机器,其他形态同理,因此并不存在更强大的个体。在这样理论上规则至上的世界里,能被法律规制的对象是个体臂展可触及的最大边界。
果然是野心家的战场。
下了飞机,活动方本应派人接去统一订的宾馆,但裴雁来提前拒绝了。他约了车,目的地是他高中住的那套公寓。
陵市是阴天,温度比首都低了不少,打开车窗,风争先恐后地吹进来,凉爽舒服。
一个离谱、但放在裴雁来身上又很合理的猜测萌生,我问他:“你来参加论坛不会是因为……”
“嗯,”裴雁来垂着眼,说,“首都太热,烦。”
“……”果然。
没想到第二次走进这间房子已经是十年后。来之前,裴雁来叫人打扫过,床是新换的。
因为没人居住又套着防尘罩,家具损耗并不大,除了过时的电器,乍一看像是新居。
就待几天,带的行李不多。刚收拾完,裴雁来就问:“想去哪儿。”
论坛从明天起分三天举行,上午下午加起来六个小时,剩下的都是自由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我想了想,给出了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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