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斗殴可是要吃处分的。”
季维知被气乐了,舔舔发痒的后槽牙,恨不得给温绍祺头上一记猛栗子。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压了压围巾,抬脚出门。
当事人不在,茶话会便自由多了。一群人赶忙又围成圈,你一句我一句:
“哎,你们看到少校刚刚的表情没?”
“看到了,脸黑的就跟二爷欠他三百亩地一样。
“他带我罚操都没这么凶过。”
温绍祺扶额,双手合十做请求状:“你们可小点声吧。”
根本没人理温绍祺,他们反倒越说越起劲:“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二爷,他当初逼走许董事时我就觉得特残忍!”
这事在座大多都听说过,纷纷点头道:“哎,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许先生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结果被二爷整得身败名裂、妻离子散,那叫一个惨喏……”
“就是,也太赶尽杀绝了!没个十年血仇都下不去那么狠的手。”
“原先我只是恶心老盛靠走私发家,没想到这个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欺负少校也就算了,竟然当逃兵?我真想卸他两条膀子!”
大伙骂的骂、闹的闹,虽然都没指名道姓,但怒火不约而同指向了刚回国的那位二爷。
正气头上,不知谁第一个收的声,紧接着大家伙都不闭嘴了,提线木偶似的挨个儿望向门口。
门砰地一下打开。
风呼呼地往里吹,带进几片鹅毛。
季维知眉间沾着一片白,围巾上也积出几块霜,瞧模样应该在门外站着有一会了。
他如常地进屋,拿起落在火盆边的帽子,戴上,似乎只是回来拿东西。
屋里人均是呼吸一滞。
季维知拍了拍围巾上的雪,面无表情地说:“温绍祺,你跟我出来加训。”
第3章 我们认识
一小时后。
温绍祺气喘吁吁地趴在操场栏杆上,疲惫地摆摆手,示意自己跑不动了。今天陪练分外辛苦,季维知就跟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好像有天大的委屈要发泄出去。
温绍祺哼唧着:“累死我了……刚训练完又出来打,歇会歇会……”
季维知的训练服有些单薄,但酣畅淋漓地练完一场后,额头上有细密的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温绍祺:“累?”
温绍祺点点头,。
季维知冷冷地“哼”道:“刚刚说书时怎么不累?”
温绍祺撇撇嘴,“干嘛?我又没编排,那不都是他干的事儿吗!”
虽然故事里添加了揣度的成分,但温绍祺陪了季维知一路,自认了解全情。
季维知的脸又黑了黑,把擦汗巾扔他身上:“起来跟我再跑三圈。”
“罚跑是你这么用的吗?”温绍祺炸了,蹲在地上耍横,“季维知,我就说他几句坏话而已,至于吗?”
温绍祺从小娇惯大的,跟季维知关系不错,所以说话从不避讳。再加上他刚跟那群弟兄聊激动了,见季维知这么心软,满心都是恨铁不成钢。
“我不是替他……”季维知下意识反驳,又没底气地说,“我气归气,你不许那样说他。”
温绍祺眯起眼:“你是不是还以为人家回来是找你的呢?醒醒吧,他要是真舍不得,当初根本就不会扔下你!”
季维知捂起耳朵:“不听不听。”
他知道盛绥不是大家嘴里那种人。
“维知,别再自欺欺人了。”温绍祺追着他说,“你忘了自己当初在码头哭得多可怜?‘不会再理他’这个誓是你发的吧?到现在还想热脸贴冷腚,不长记性吗?”
季维知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不想再争,扭头就走。
温绍祺更气了,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陪练的沙包,供少校心情不好时加训的那种。
“你还去肆街吗?把外套换上,别冻死了。”沙包本人冲季维知的背影说。
“不去,上校找我开会。”季维知背对着他,招招手。
温绍祺扯着嗓子喊:“那礼拜日你去不去万国饭店啊?哥几个特意替你张罗了升职宴。”
季维知走远了,双手举过头顶,交叉地挥着:“去什么万国饭店,你觉得我很闲?”
温绍祺满心不爽,憋着气说:“七点的场,可难搞了!”
“一堆活儿呢,我才不去。”季维知拒绝得毫不留情。
离了温小少爷,季维知觉得耳根都清净不少。
他马不停蹄地跑到军政局,提前半小时到达上校的办公室。
上校坐在堆满文件的桌前,门边电台和电话都忙个不停。屋里穿常服的人来去匆忙,手里都捧着厚厚的资料等人过目。
季维知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萧上校。”
季维知早已收拾好糟糕的心情,板板正正地跟长官敬礼。
这是他毕业后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清风霁月的上校,因此整个人都绷紧了。
“维知来了?”萧从明听言,从成山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找到一卷写着“内迁”标签的文件袋,隔着桌子递过去,“早听说你们这届毕业生卧虎藏龙,今儿可算见着了——先坐。”
季维知在角落处找凳子坐了,端详起手中的袋子,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单。
“你也知道,X国在城外虎视眈眈。虽然外事局在准备谈判,但谁也说不准火会不会烧进城。”萧从明开门见山,“保险起见,我们打算开辟一条军需路线,掩护重要企业和学校内迁。”
具体细节早已对接过,季维知很快会意:“名单里的厂子都要迁?”
萧从明摇摇头:“不,咱们人力物力有限。你根据它们产品的重要程度和产量,尽快排好优先级。最晚明儿晚上,咱得把名单定下来。”
季维知应下,继续翻看资料:“那没进名单的企业怎么办?”
“只能等下一批再走,或者自行购买车票或船票。”
季维知急了,站起来问:“可是现在民用船肯定供不应求,他们上哪买那么大吨位的舱?”
萧从明胸有成竹地说:“没事。局里刚收了十多艘万吨级的商船,能暂供迁移用。”
季维知嗖地跑到桌子边一个劲儿问,“真的?谁家的船?走哪条线?”
“这……”萧从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指指他手中的文件:“你回去翻翻就知道了。”
季维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萧从明似乎话里有话,补充道,“对了,我会联系财政局和你一起做名录筛选,保证专业性和公平性。”他把“公平”二字咬得很重。
“好。”季维知没多想。
他迅速收拾好材料,回大开间整理去了。
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一样,还没坐稳,季维知就翻开文件,找到萧上校说的那一页,逐字逐句往下翻。
“棉纱、药品、橡胶、面粉……”季维知一一排除,终于在“桐油”下面看到“轮渡”二字,随手标记上。
眼睛随着笔尖来到轮渡公司的负责人一栏,虽然有预感,但笔尖还是久久地顿住。
那是异常熟悉的名字。
【提供船舶证明:远盛轮渡公司理事长 盛绥】
季维知忽然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壶咕咚咚灌下许多凉水。
他顺着名单往下看。
【专线内迁申请:勤盛桐油厂理事长 盛绥】
啪的一声,铅笔芯被他摁断了。
合着,捐船救急的人是盛绥,想替桐油厂申请优先内迁的人也是盛绥。怪不得萧从明特意强调“公平”二字。
上校是怕自己给盛绥开后门呢,还是怕自己公报私仇?
季维知有些失神,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擦掉铅笔痕。可不管怎么擦,那个浅浅的印子都在。
年轻的军官很懊丧,憋了一天的气都在这一刻撒出来,嘴里喋喋不休着。
也不知道是气铅笔印还是气盛绥,他拿笔尖在久久没动静的电话上戳着,每戳一下就蹦出一句话:
“擦又擦不掉,不擦又这么丑,到底要怎么样?
“一回来就取那么多钱,想内迁?想内迁都不找我,难道怕我暗箱你不成?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回国的,果然我就是没人疼的小白菜。”
季维知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眉毛皱巴巴地蹙着:
“这么久了都不联系我,真是……怪薄情的。
“不过也对,你就一直是这种人。”
两年而已,人哪会变得这么快呢?
季维知这么想着更难受了,气鼓鼓地带着盛绥表字一起骂:“盛寻山,你个王八蛋!”
与此同时,公馆内。
“阿嚏!”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即跟听筒里的人逗趣道,“温总,我没事。可能有人在骂我吧。”
他拿肩膀夹着电话,一手捻着烟蒂,一手在纸面上写着什么。
“……内迁的事,还得麻烦温总在财政局多费心。您也知道,桐油厂仪器精密,最好能走军需专线。”
院子实在太静,一点声响都能透出来。盛家瞧着大门大户,实际上人丁稀少,大哥死在战场上,母亲早逝,不算旁支的话盛家现在只剩下盛权和盛绥父子两人。有人说,这是它靠黑心钱发家的报应。
昏黄的灯光下,男主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度,金石似的。
“……嗯,我明白,内迁兹事体大,当然要有优先级。”盛绥闲闲地笑,语气随意,“但桐油厂是您亲自批过的重点厂家,您还记得吧?”
因为壁炉太热,他赤着脚,解着两粒扣子,露出明显的分明的锁骨。
“……什么,内迁名单您做不了主?
“没事,那还是感谢您。等过些日子空了,我请您听戏。”盛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随意极了,只有嘴角弧度因过于完美而显得失真。
“……容我再多问一句。您知道这次负责拟定名录的是谁吗?”
听筒里沙沙作响。
盛绥一直百无聊赖地动笔,听到电话里的名字,手忽然一抖——
季维知。
手中的笔也顿住,在纸面上留下一团黑墨。
听筒那头见他没动静,催道:“怎么了?”
“没事,就是没想到会是他。”盛绥用左手稳住右手,好能抓紧话筒。
那头说:“一开始我也惊讶,没想到萧从明会派这么个毛头小子牵头。不过,季少校办事很靠谱,你大可放心——哦对,他还是我儿子的朋友。要不要我帮你引荐他?”
盛绥惯扬的嘴角弧度这会竟有些不自然。
他苦笑着:“不必了。我们俩……”
最后一声像是叹息:“其实认识的。”
第4章 是他
挂完电话,盛绥松了松领口,夹着烟,逛游到窗台边,朝着军政局大楼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当年盛绥不过二十出头,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是个会梗着脖子替小孩扛家法的青年。
当年季维知不过十三四岁,不敢听炮声雷声,会在晚上哭唧唧地喊害怕钻人被窝。
如今一别两宽,那个动不动就服软的小孩早就可以独当一面。季维知越来越意气风发,而他盛绥,年近而立,却离夙愿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想到这,人传冷酷薄情的盛二爷,也不免心头一痛。
盛绥快步走回桌前,颤抖又迅速地拨出去一串号码。
等了五秒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盛绥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颤音,轻轻喊:“清安,是我。”
——清安。
两个字一下子把他拉回七年前。他那时刚把季维知捡回家,面对哭成泪人的小可怜,他温和地揉揉头,“给你起个表字好不好?”
十三岁的小孩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但现在的季维知可不会把那股可爱劲儿展现给他,而是硬邦邦地答:“唷嗬,还记着呢。”
盛绥苦笑:“我取的字,我当然记得。”
“记性挺好啊。”季维知诚心呛人,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根本没法聊天。
盛绥很有耐心:“你还问过我为什么取……”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叙旧?”话被打断。
盛绥觉得有股酸水往心里泛,但他又没资格多说,只能挑最冠冕堂皇的聊:“我听说你在军政局任职,负责军用专线的内迁援助。”
“有事?”
“……没事。”
盛绥想找话题,找得前言不搭后语:“对了,白安贤给我办了接风宴,在万国饭店。我想……请你吃个饭,有空吗?”
季维知却把这两句话拼成一句听,语气更冷了:“想贿赂我啊?”
盛绥整个噎住,不知怎么回应。
季维知哼笑一声:“我就说嘛,要不是想求人办事,你也没空来见我。”
盛绥猜,这是误会了。小孩从小就讨厌人情交易那一套,可自己又一次暴露对方最讨厌的一面。
于是他慌忙改口道:“没那意思。如果你需要避嫌,那就……”
“成。”对面飞快答道。
盛绥的手倏地握紧,“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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