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绥拎起帽子的手又放了回去,问:“你觉得现在只有 X 国人对我有意见?”
季维知心知肚明,对盛家最有意见的恐怕大多是自己人。
X 国玩得够损。他们登报发照片,就是想断盛绥的退路,这招阴就阴在,他们知道自己人的不信任比外人的威胁更让人伤心。至于那个打手,其实都只能威胁个皮毛,哪有诛心来得痛快。
季维知也不敢明说惹盛绥不高兴:“反正你懂我意思呗,少走动就是了。你放心,我明儿就去跟萧上校报备,给你安排几个人护着,看看能不能尽早迁厂。X 国再能蹦跶,也蹦不到云城去。”
季维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见到盛绥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没事,不用躲。” 盛绥若有所思地说,“我有别的法子。”
盛绥还是照计划出门,跟济善会那头谈完事后正准备回家,但心里郁结着,正愁没处消解。
刚好路过白公馆,他便想着去找老友聊聊,或许能找到些出路。
脱下嘉禾纹黑袍后的大使明显脱力许多。白安贤眼下痕迹浓重,一看就是许久没睡过囫囵觉。
“你这是多少天没合眼?” 盛绥看他快瘦脱了相,不禁劝道:“谈判固然重要,可你也不能这么拼。不然人垮了还怎么谈?”
“不拼不行呐。” 白安贤惯常乐呵呵的,可惜这会笑容在清瘦的脸上显得力不从心,“全城上下这么多眼睛盯着呢,一个不小心,那可就是遗臭万年的事儿。”
他最近捱的骂不比盛绥少。不少人怪外事局耽误战机、图稳求安,前几天,还有胆大的跑到白公馆外放火。抗议声总不消停,再加上总有突发状况需要彻夜改方案稿件,合共起来,一周也只能睡十个小时。
“又没吃药?” 盛绥也些微生气,皱眉。
白安贤无所谓地摆手,很快岔开话题:“哎,你肩膀怎么样了?”
盛绥摇摇头。
白安贤担心:“摇头是几个意思?”
盛绥说:“可能会落下病根。”
大使的眉心稍动,但没敢在老友面前露出来。后者便替他冲了一杯止咳的药,强压着人喝完了。
白安贤被灌得直喘气,擦擦嘴角,歇了会才问:“闹事的审出来了么,谁干的?”
“警局给我信了。话没挑明,但听意思,那个刺伤我的打手收过 Raul 一笔钱。”
“操!够黑的啊。” 白安贤念叨着掏出本子,“这事我得记下来,谈判有用。”
盛绥无言,淡淡地取下眼镜片,拿手帕擦了擦。素帕已经被洗得发白,上头还留着小孩写的字。
“安贤,” 盛绥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说,咱俩是不是真成过街老鼠了?”
白安贤一滞,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拿玩笑话打马虎眼:“瞎说,什么叫咱俩,还有周老板呢!他一唱戏的,还下九流呢!”
盛绥噗嗤一声笑开:“得,齐活了。”
白安贤渐渐收起笑,正色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盛绥没答话。
大使是个明白人,见他不想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个中心酸,多少冷眼,不足与人道。
俩人一笑一捧,把这话题绕远,又说回工作,最终落到那个小孩身上。
“行了,别垂头丧气的。咱还有小维知呢不是?” 白安贤也不轻松,叹口气,“你俩现在怎么个情况?”
盛绥置若罔闻地笑,面容无奈,耸了耸堪堪能动的半边肩膀。
“你别光笑啊,给个准话。” 白安贤酌上一杯茶,递到嘴边,“上回我还见你俩住一块儿呢,是不是进展挺好的?”
“本来是挺好的。可现在,我不知道该不该再……” 盛绥张开双手,茫然地看着它,一句话被截掉一半,显得很苍凉,“我们云壤之别,越离越远。”
接着是一声叹息:“我有点怕了。”
白安贤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盛绥说 “怕” 字。他眼里的盛绥就好像冬天的竹子,你怎么捂都捂不烫,怎么折都不断,好像这世上就没什么能让他上心、让他害怕的事儿。
“二爷……” 白安贤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拍拍他没受伤的手臂,“你是不是顾虑太多了?”
“有么?” 盛绥苦笑道,“换你你不怕?”
白安贤冷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盛绥意有所指地说:“那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孑然一身?”
白安贤一下子被噎住,尴尬地笑:“聊你的事儿呢,忽然提我干啥啊,真的是。”
盛绥又瞧了眼手掌,想起小时候奶妈说他命线长、婚线短,将来可能是个凉薄的人。可这话只中了一半,他一直温温的没什么起伏,只因思虑太多,事事替喜欢的人多想一步,这样对自己反倒糟糕。
盛绥说:“从前我敢追他,是因为我想着,总有一天我会走到他跟前儿去的,总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喜欢他。至于那些个虚名,我可以不在乎。
“可这回挨了一下我才意识到,可能我再也没法站到他身边。原来我…… 不是不在乎名声。”
从前一直他说无所谓,但那只能劝住自己,现在有在乎的人了,自然想得更多。
盛绥想喝口茶,又觉得那玩意难以下咽,什么都吞不下,干脆放下茶碗,“那天下午我看到大家涌过来,他们那么愤怒…… 我就在想,如果维知跟我在一起,他会不会也要遭受这些?
“之前每回跟维知去军政局我都绕着走,不敢看他那身军装,也不敢见旧队里的人,就是怕我会影响他名声。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是我真的跟他……”
盛绥甚至没敢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是叹气。他本来没想说这么多,确实是心事郁结太久,这开关一打开就收不住。要是搁在平时,恐怕盛绥自己都不知道能有这么多杂音。
他一向都挺有主意,想追人就追了,这些心思,从来都被埋在最深不见底的地方,藉由这次受伤才齐齐地跑出来叫嚣。
白安贤哪能不懂这些苦?他自己受过的委屈和误解能拿火车皮来装。可好友在前跟自己拧巴,白安贤也没辙,只能徒劳地劝道:“你别这么想。”
盛绥少有这么健谈的时候,平时他都是见好就收,从不给对面不痛快。但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丧气话成筐地往外倒。
“维知现在是萧从明跟前儿的红人,前程似锦,要是被我一掺和…… 可能什么都没了。
“让他砸上前途来陪我这一遭,我不知道这值不值当。他才二十出头,我过几天就三十了。九年,挺难踏平的岁月。到时候我老了,他依然正当年。
“我能么?” 盛绥不经意触碰着自己半吊的左手,苦笑道,“如果我这麻烦一直梗着,我能为了这点自私的喜欢,把他的后半辈子…… 都活活拖死么?”
第37章 原来不是在闹别扭吗
白安贤就这么静坐着听完,到最后干脆一言不发。
见到老友实在拧巴的厉害,他才叹口气,把茶推到他跟前,“挺新鲜的,盛家二爷竟然为了个小朋友,叽叽歪歪成这样。”
“别打趣我。” 盛绥正烦着。
白安贤叹道:“劝我时你比谁都敞亮,怎么自个遇着事儿倒犯糊涂呢?”
盛绥探究地看着他。
“你说的这些,都得在一起了才知道会不会发生,光坐在这担心有屁用。” 白安贤找不到更好的类比,只能拿自己开玩笑,“打个比方,如果我这肺疾已经治不好了,可我谁都不说,自个跟你们断了联系跑外头等死——你知道后什么感受?”
“瞎说什么呢!”盛绥毕竟旧家族里长大的人,还挺多忌讳的。他学着老一辈习俗,押着白安贤 “呸” 掉那些话。
“你怎么这么‘老封建’?” 白安贤怼他,“我说这个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人呐,别太把自个当回事儿。你又不是菩萨,你管人家以后怎么办?这年头,一瞬天荒,谁知道明儿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就这你还不抓紧,等谁呢,等阎王爷?”
往往都是这头瞻前顾后,以为自己沉默和放手是对身边人最好的选择,可人家要的偏偏就只是一颗真心而已。
盛绥苦笑道:“你在骂我?”
“可不是骂你么?” 白安贤恨铁不成钢,恨不得照着最疼的那块给他来两拳,“人小孩两年前被你伤成那样,现在还能有勇气跟你拉扯。前些日子你俩蜜里调油,他正等着你踩油门修成正果呢,你倒好,一脚刹车直接把这段关系踩停了。”
比喻用得越发离谱。盛绥反驳道:“我没刹……”
“是没刹,可你冷着人家了。” 白安贤哼道,“多热的心能遭你三番五次地折腾?你要是真心疼他,要么干脆别开始。既然开始了,就别轻易喊停。”
盛绥好像听到脑子里紧绷的弦挨个断开,一下子,那些捉不住的、摸不清的线团全捋明白了。
人有时候就是跟自己拧巴,往往只用戳破那个口,余下的自己就能想通。
盛绥起身,朝白安贤谢道:“可以啊老白,哲学没白修。”
白安贤给他一记眼刀:“滚吧你。好好追,别想东想西的。这么薄一层纸不至于戳不破吧,我看你生日那天就不错,宜婚嫁,要不要我去喝喜酒?”
盛绥赶紧摇头,吊着手走了,否则他怕白安贤现在就把万国饭店贴上大红的双喜字。
出门走在长街上,抬头能看见飘雪。
雪花落在指尖,透心凉,也让盛绥醒了不少。
无私或贪婪都是他。两样都占很容易,这就是人性,但盛绥从前偏偏不信邪,自己都没活明白,还想替人家当菩萨。这又怎么可能呢?越不可能,他越要钻,牛角尖钻多了容易出不来。
确实得感谢白安贤骂他一通。盛绥平和地选择自私,贪婪,沉溺于爱人与被爱中去。拖累也好,耽误也好,他想把选择权递给季维知。
回想起这些天自己的反常,盛绥有些自责。小孩估计还以为自己在疏远他,心里得多难过。“实践课堂” 还没修完学分,自己就中途退学,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这样想着,盛绥裹紧了外套,快步走进风雪里。
黑色别克轿车拐进幽深的巷子,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刹车,停稳,盛绥夹着牛皮纸文件袋,快步走进风雪里。
风雪的尽头是一幢灰色建筑,上书 “工商行政管理局” 三个大字,旁边的接待亭上则写着:[工商变更登记处]。
盛绥拢了拢外套,献礼似的,双手把文件袋递到窗口里。
雪打了几个弯,溜进窗户缝。
季维知冻得直缩脖子,手也生了冻疮,可他还是不敢戴手套,就这么光着手指拿着刀,一边哆嗦一边鼓捣手里的玉。
温绍祺见他这么认真,不禁好奇:“干啥呢你?”
三更半夜的,季维知处理完公事不回家,坐在隔壁楼走廊里玩玉,换谁都觉得奇怪。
“嘘,别打扰我做手艺。” 季维知把他招呼开,“让让,挡着光了。”
温绍祺更狐疑:“什么手艺,送你那姑娘的?”
季维知没答,搁那哼小曲儿。
温绍祺 “唷嗬” 了声:“这是在一起了啊?”
“嗯,快了。” 季维知很是自信。
其实自从盛绥受伤,季维知就觉得不对劲。俩人似乎离得远了,盛绥也不似原来那么爱打趣自己,好不容易亲密起来的关系又跟被冻住一样。
年轻人沉不住气,被这种若即若离搞得抓心挠肝。每回他看到盛绥那个渗血的肩膀,就觉得那窟窿好像是捅在自个身上。
所以,季维知不想等了,也懒得去矫情当初谁被谁扔下的事,都去他妈的吧!不就是一层窗户纸吗?他就要捅,就要主动,就要给二爷一个欢欢喜喜的生日礼物。
年轻就这点好,什么顾虑都没有,就算有,也有资本去莽、敢冲。
温绍祺摸了摸鼻子:“你上回不是说她要给你送花么?怎么着,黄了?”
“没黄。他买了花,但是中途出了点事儿。” 季维知没羞没臊地说,“不过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不能总等人家来追我,我得主动点。”
温绍祺瞧他脸红手红那样,觉得实在心疼:“行了回家做吧,这儿多冷。”
“那可不成。” 惊喜给人提前发现了还叫什么惊喜。
温绍祺没招,留给他两只手套,“那你自个冻着吧,我得走了。”
等季维知回到家,盛绥还没睡,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季维知想检查看他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于是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左瞧右瞧嫌不够,见人没醒,托着下巴,离盛绥的脸颊很近。
男人的眼皮轻颤,皮肤泛着夜灯的光泽,鼻梁高挺,唇形完美,即便小憩也掩不住那股矜贵气。
“看够了?” 盛绥忽然开口,把季维知吓一跳。
“欸,你醒着啊?” 季维知后撤得太猛,整个人往后踉跄。
盛绥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小心一点。”
季维知忙说 “没事”,朝他右肩抬了抬下巴,“今儿换药了没?”
“还没,一个人不太方便。”
季维知惊诧地望他,不敢相信二爷会在这种事上服软:“哦,那、那我帮你?”
“嗯。”
瞧盛绥突然转性,季维知一时不知该喜该悲,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他病情加重了,于是试探道:“这儿疼么?”
盛绥笑道:“还行。”
季维知松了口气。
没想到男人又补充:“你手放那时就还行。”
21/34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