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响起的,是青苏清朗如风般的声音:“记起?我从未忘记……”
“惟亡君,吾乃安。”泽昊停在了望君山古朴荒旧的山门前,抬眼扫了下山门上“唯望君安”四个大字,缓缓开口。
“玄元真君当年对阵东君时,说出这六个字,当是怎样一种心境啊!朕如今,也体悟一二了。”泽昊伸出左手中指,右手指尖凝辉,对着中指指腹轻轻一点,金红的血液缓缓流出,在空中汇成一滴浑圆的血珠。血珠周遭空气中的星辉与露水,逐渐凝结成实质的晶体,围着那滴带着神圣意味的血滴。
“以灵祭之,钟起;以血引之,钟从。”
面具下的额头上早已发了汗,施法的双手也正不停的颤动。血珠缓缓飞向山门,贴上石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入望”字左上角“亡”字之中。斑驳的旧字立刻变得崭新,似久旱逢甘霖的地,尽数吸入神血。殷红的亡字,闪着淡淡的金泽,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妖冶而怪异。
泽昊收回脱力的手,随意的垂在腰侧。他举目,满意的望着自远处八座山峰顶上撒下的金色光束,在高处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网撒下,笼罩着望君山上方的一片天。
“咳咳……”泽昊虚弱的咳嗽了两声。
此刻他原本红润的嘴唇泛着病态的白,但眼底的悦色却是前所未有的。
“该结束了!”他兴奋地立在山门前,任渐渐狂躁的晚风,拂起他的衣角,发出呼呼的浊音。面具半遮半掩下,仍然可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带着愉悦与悠然,如同瑶池中绽放的莹白如玉的仙莲般美不胜收。
“铮!”
银色的流光倏忽而至,在他毫无防备下突刺近身。剑气凌厉,避之不及,他被迫完成了一个漂亮的空翻,躲开那暗处飞来的利剑。
“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个字,不是疑问,是震惊。放眼如今的三界,能如此悄无声息,逼得他狼狈避其锋芒者,不过十人。高人累遗俗,那十人一向深居简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嗖!”
回答他的,是利剑破空之声。那疾至的剑,划破长空,银芒曳尾,在空中留下淡淡的残影。剑影细密,织下一张致密的银网,将他裹挟其中。
泽昊面色凝重,祭出山河剑用力一挥,那银色残影织出的光网便被无情的斩碎,化作星星点点的流光褪去。
“……”来人并没有真正动手的意思,这一点,他很清楚。许是对方已经认出自己手中这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古朴旧剑,进而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是你。”
利剑归鞘,银芒散去。她踏着石板上的清辉,安步而来。修长的指骨节分明,正握在腰间悬挂的银色剑柄上,那只手也在月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白皙。就像是皎洁的月华洒在通透的薄瓷上,瓷面盈光流转,美的淡然。
“!”泽昊慌忙收剑,别开头,错开来人的目光。
“何必遮掩,陛下。”声入人心的音清冷如霜,不带一丝感情。就像是广阔幽深的大海,任凭你扔下石子也难以激起波浪。
“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下移,落在他手中古朴的剑上。
见她如此大量,泽昊忙收起山河剑。他负手而立,稳住气息,恢复了往日的气度,只是游移不定的目光出卖了他的心虚。
夜风轻轻起,却是带着暖意扑面,风中还闪耀着点点银芒。那阵银色的风,带起了地上的枯叶,也吹散了他脸上那金铸的面具。
精致的黄金面具在风中化为齑粉,金色的粉尘在风中与银芒相遇,交织成迷离闪烁的网,如同九天银河中的星辰,在夜晚尽显热烈的辉光。
“!”泽昊匆忙抚上暴露在人前的俊脸,眼里满是震惊。
风停了,四目相对的两个人,眼里流露出不同的情感。一个波涛汹涌,一个风平浪静。
“……”风华的眼底只有失望,只剩下失望。
平静的湖水被微风吹皱后,总会在风离去时变得平静如初。那需要时间,哪怕是片刻,也是时间。好在风华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在等一个解释,一个交代,等一个原谅他的理由,亦或是劝自己宽恕他的借口。就像是湖水在风离去时,等惊扰到自己平静乱入的风的道歉。
四目相对的一瞬,天地间时光陡然停滞。风不在低语,湖水依旧沉默。远处的青山看似安安静静的矗立在天地间,实则正努力去触碰那遥不可及的星空。
“我认为我没有错,天帝永远不会错。”不知过了多久,泽昊才开口。出自丹田的声音沉稳有力,洪亮如钟,一字不落的进入风华耳中。
“你开口就已经错了,天帝又怎么需要向别人解释呢?”风华摇摇头,否定道。
“那……我该怎么说?”泽昊诚恳的询问,满怀敬意的望着如松般立在眼前的风华。
风华抬首,目光越过泽昊落在远方,笃定开口:“应当说,朕没有错,朕永远不会错。”
风华认真解释的语气,和那总是落在远方的视线,让泽昊情不自禁的忆起过去。
因为记不住法术口诀而被罚跪在藏经阁中的思过碑前三日,膝盖上的嫩肉已经磨破结痂,开始生茧了。
父帝是严厉的,若非帝位之争中三位兄长皆被俘杀,只剩下他这一个儿子,血统不纯的他是不配成为天族太子的。
没有惊人的天赋,再怎么努力修行道法也只能勉强合格。勉强,对于神仙来说,可以。但对于天族太子,未来的三界之主来说,不行。但即使三天两头被罚,他的道法依旧止步不前,难以更上一层楼。
藏经阁很暗,连夜明珠都没有一颗。思过碑更是乌漆漆的一块顽石,四四方方,面面光滑,吞噬着藏经阁窗棂门缝洒落进来的点点微光。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藏经阁,面对这块上古黑石,不晓时间流逝,不知日月更替,这种虚无感简直令人窒息。
腿早已发麻失去知觉了,但他仍然不敢坐下,依旧直挺挺的跪在思过碑前,僵硬的如同面前这块顽石。不过,他在那群神仙的眼里,却是比顽石还要冥顽不灵。
他双眸禁闭,嘴唇微微颤动,艰难的回忆着自己怎么也记不住的口诀。然而,旁人的轻蔑与非议却一股脑的涌入这艰难的回忆中。
“这冥界下神和我们天界上神的结晶,果然是血统不纯,同样一种仙法,施展出来威力折了大半。”天宫里负责给宫殿外仙花神草浇水的低等仙女仙侍们,早就忍不住偷偷嚼舌根了。
“呵!那还用说?”正给娇嫩的仙草轻轻播撒琼浆的仙子头也不抬,“血统代表身份,冥界败将之女,血统能尊贵到哪去?”
“喂!喂,他来了……”和她同行的婢女赶忙放下手中的水舀,匆匆拉着她站在院内鹅卵石小径一侧,朝他福身。
“参见殿下。”二人语气有些急促,但行礼的姿势却是标准的无可挑剔。双手手指相扣,隐于轻纱广袖之下,置于腰际锦带左侧,身姿刻意矮下,以示对尊者的尊重。
两位浇水的仙子身形清隽,白衣广袖,颇有仙人的飘飘之姿。这样的女子是冥界里难寻的,可在这天庭里却在随处可见。
若不是听见她们在背后议论自己,他可能会发自内心的回给她们以真诚的微笑,就像面对冥界神鬼那样随意而真是,展现自己自由无拘的一面。但这是天庭,是三界人人向往的囚笼,唯一不需要自由的地方。更何况,面对天庭里这些言行不一的神仙,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可他还是笑了,俊朗的脸上薄唇轻扬,只是不深究,难以发现那璨然的笑意是不及眼底的:“免礼。”
语气温和、语意疏离的一句话,刚刚好。听上去,显得他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平易近人。
缓缓回首,轻轻拂袖,不疾不徐的顺着小径往偏殿走。察觉到二人在他离去时的轻叹,他压下扬起的唇角,紧皱着剑眉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评论(星星眼)!
第16章 信徒
这种言论,自他被接回天庭以来,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次。本以为自己那颗心早已麻木,对此不该再有任何反应。到头来却发觉,自己……可能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立天族太子可是事关三界苍生的大事,陛下三思。”
“泽昊殿下并不是创世神脉二世系唯一的选择,玄元真君的遗腹子泽荒殿下血脉力量更胜一筹!”
“泽昊殿下血脉力量微弱,天资平平。若是他日继承大统,实力难以服众,难免会导致三界动荡。”
“陛下,泽昊殿下……”
听闻天帝陛下有诏,他当下动身赶到陛下所在的紫宸殿。宣诏的的仙侍轻车熟路地将他带至偏殿内帷幕后,随即悄然离去。
隔着朦朦胧胧的轻纱与薄墙,什么也看不真切。他轻手轻脚的走到拨开帷幕,走到薄墙边,琥珀色的眸子隐藏在方方正正的墙孔后,偷觑着正殿内的一举一动。
还是看不清,但能参与天界立储的神仙,想来都是九重天上那些位高权重的上神。他折返至原地,闭目凝神,将正殿内的声音一一纳入耳中。
天资平平、实力微弱、血脉不纯、性格孤僻、举止欠佳……
众神对他的评价,他认。他的母亲只是冥府一个小仙,怎配得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呢?若非他现在是天帝唯一的儿子,那位陛下又时日无多,又怎么会想起接回自己呢?
他不想当天帝,也没有能力当天帝。
天庭很美,霞光万丈,云海重重。朝圣楼前星辰灿烂,凌霄殿外明霞晃晃。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这里随处可见千千年不谢的名花,万万载常青的瑞草……这里是三界苍生向往的仙境,可却是桎梏他的牢笼。
他不喜欢这里。他想回冥府,在忘川河边听孤魂野鬼讲述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在奈何桥上看那妖魔鬼怪如何抉择生与爱;试着在寸草不生的岱山上种一种彼岸花……
“……”众神对他如此不放心,到叫他松了口气。
“就到这里吧。”泽昊心想,“做地府里无拘无束的下界小仙,也挺好的。”
他转身,毫不留恋的离开。他想褪去一身绛纱衣,摘下玉簪,脱掉珠履,交还暂代的属于储君的紫绶金章。做完这一切,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还他一个自由之身。
他踏步离去,内侍并没有阻拦,而是一反常态的在他前面带路。
紫宸殿乃是天帝居所,所占云庭面积极大。复道回廊,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雕龙画凤。他并没有走过这里的每一条路,尽管他来过多次。此刻心里装着事,便没有在意脚下的路是否通往出去的侧门。所以仙侍带着他在殿外拐来拐去,穿过缦回的廊腰,走到尽头不知名的小亭时,他才恍然大悟。
“你……”质问仙侍的话还未出口,抬头,便对上亭内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瞳仁。不,应当是他与她如出一辙。
她的双瞳似山间深涧溪水,那般平静杳然。一袭白衣,永远出尘绝世。出众的气质与姣好的面容,让她走到哪都令人无法忽视。只是那眉宇间的冷冽与周身释放出的上神威压,同样让人不敢直视。
“尊上……”领路的仙侍神色恭敬地朝亭内端坐的风华鞠躬。
风华螓首轻点,仙侍朝她再鞠一躬,连退三步方才转身离去。
“姑……姑姑……”
仙侍离去时踩在回廊木板上的哒哒声,终于将他从失神的状态里拉回。他朝着风华,抬袖,作揖。
“坐。”风华开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初见时,她的嗓音分明清泠而富有磁性,如泉石相击,风吹林木。如今,她的声音却像是饱经风霜、垂垂老矣的老者那般,干涩嘶哑,给人一种说话的人随时会在只言片语间咽气之感。
“您?”泽昊大惊,上前两步,察觉到不妥后骤然刹住步子,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无妨,不过是上次受的一点小伤。”风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想为什么。她不会回答,但有必要止住他的疑问。
“受伤?姑姑身系三界安宁,万望保重凤体!”泽昊瞳孔一缩,而后急切开口。言辞恳切,目光诚挚。
泽昊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眉间早已经皱出个川字。他年纪尚小,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所以眉宇间的川字几乎是硬挤出来的。风华望着他紧张的神情,心底涌上一丝莫名的情绪。
泽昊真的很担心,担心这个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亲人。
自母亲去后,他在冥界里没有亲人,只有朋友。被接回天庭后,诸神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敬而远之,以至于他连朋友都没有。围绕在他身旁的,多是各怀鬼胎的小神小仙,个个圆滑世故。所以他总是想起了那日降临冥府的三极仙子,那位传说中的三界战神。
她踏白云而至,经年幽暗的地府中亮起了久违的金色光泽。空中漂浮的一簇簇或绿或蓝的鬼火,在金色光芒的威逼下渐渐黯淡。就像朝阳冲破云层,以天空为幕布,灿烂的霞光随着红日高升而细细晕染开来,将笼罩着天地间的黑暗与薄雾一一驱散。
来人一袭看上去普通不过的白衣,那是天界最推崇的服色,与地府的喜着的黑衣对比强烈。他常听人讲,九重天的的神仙,都是衣袂飘飘的玉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风华凌空而立,衣袖无风自动,腰间悬挂的神兵释放出无尽的神威,让地府内素日不觉于耳小鬼哀嚎叫冤声都暂止。冥府神仙在阎王的带领下乌压压跪了一片,她就像落入黑漆漆乌鸦群中的白羽仙鹤般卓尔不群。
冥界阴暗,此间神仙们又穿着融于黑暗的玄衣,看上去刚刚面色不善,甚至是凶神恶煞。不过比起奈何桥边过的吐着长长的舌头的吊死鬼、无头士和忘川河内蠕动的残肢百骸,这些冥界神仙可以说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了。毕竟比起地府里的残缺不全、到处乱飘的魂魄和下等鬼差牛头马面人,他们好得有着正常人的面孔。
她淡淡开口,空灵而冷冽声音自空中荡开。像是高悬九天的瀑布,自巍峨耸立的山上奔流而下。行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沉沉的雾霭,只能隐约看见飞瀑未藏入云雾的一段。但那水自高处跌落,撞入山谷河流怀抱中的嗡鸣,却是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提醒着驻足者,这一切并非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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