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羡慕庄珩,也有些羡慕那个“出云”。
土地说,龙族和仙算起来都是三界内十分强大的族类,但仿佛是上天为了诅咒异族相交,两者结合诞下的蛟族却十分脆弱,多数蛟族在出生后不久便会夭折。正因如此,断须和结契对蛟族来说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土地说:“结契这事吧,这就好比将自己的半条命拿出来,与另一个人缔结亲缘关系。从此这条蛟的性命便和他认定的主人联结在了一起,‘君生我生,君死我死。’”
土地说完捋着胡须很感慨,大有被此中真情感动而落泪的意思。
我当时做鬼不久,还没到见怪不怪的地步,听说蛟族的蛟须还能这么用,大感惊奇。惊奇过后,品出此中真意了,问道:“这蛟须的功用是不是和脐带异曲同工啊?这不就是认干爹干娘的意思?”
土地还未从感动中回过神,被我一问,愣了:“呃……是有那么个意思,但也不全是。”
我说:“这也说得通了。照你说,蛟族往往出生便遭生父生母遗弃,后来遇到个可以依靠、倚仗的,自然便将他当做爹娘来看了。”
土地若有所思:“你要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但我这时觉出不对来了……因为照这么说,庄珩其实是对他干娘动了心思。
我:“……”
我抱着坛子,独自陷入了尴尬和沉默之中。
庄珩这个人,怎么越想越不对头啊?
第39章 外面有老虎
句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我在床下自己琢磨得天昏地暗,不知不觉间外头天都黑了。
房中暗下来,我飘到窗口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庭院寂寂,灯笼没人去点,就这么连唯一一点温暖的光源都没了。妖精们不知是否被镇妖符给吓得,乍一看去连个影子也没有,大大小小的都变幻作原形藏在庭中各处。
外边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起了风,天上游云移动。
我目光又往前厅那看了看,走廊上也是黑乎乎的没有半个人影,庄珩和黄老道他们还没有回来——修个阵法要这么久?
中午听黄老道说起来的意思,那坎门是庄珩布下的龟息阵西边的一个门。今天一只果子狸精投奔来的时候,恰在坎门遇上了一个道士,道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作法,伤了果子狸精,同时无意间也破坏了坎门的阵法。
当时虽然黄老道的情态很急,但庄珩听了没有什么起伏,将句芒安顿好,又给了我一张符纸嘱咐我看好句芒之后,才不疾不徐地与黄老道一起走了。我于是以为只是一桩小事,他们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回来。但此刻这宅子前前后后一片清冷死寂,我心里莫名跳了跳,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
抬起手来,手腕上没有显出驭蛟索的痕迹,说明庄珩至少还在距我百步的范围内。这让我稍稍定了心。我搓了搓手腕,心想这玩意既然是我驱使他的东西,怎么着也该听一听我的话吧。我想叫它现出形来,还想用它来看看庄珩此刻人在何处。但我实在不得其法,腕上的皮都搓红了,仍然连个影子也没有。
搓了半天,正当我想放弃,另寻他法时,腕上忽有细细的红光一闪而过,我心中一喜,低声叫了一声:“庄子虞!”
驭蛟索似有感应,的确慢慢现出形来了。只是那红色的细线却不仅仅缠绕在我手腕上,而是从手腕处开始延伸,像藤蔓一样蔓延生长到手臂、肩头、胸口、腰间,而后一直往下到缠绕到我的脚上。昏暗的房中,它组成一张发光的红丝网,将我浑身上下密密地缠绕、捆绑了起来。
我惊讶地低头,看着缠了我一身的驭蛟索。它缠得并不紧,是松弛且温柔的,带着控制的意味,却还留着一点余地。我心里悸了悸,我知道这是庄子虞。
也知道这是庄子虞想对另一个人做的。
丝线拂动,随后一道轻柔的力传来,将我往房中推了几步。
我挂着浑身的丝线在原地愣着,不敢动作。突然间窗纸一亮,一道闪电和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在极近的地方落下。我心神不由一震,紧跟着我浑身的丝线忽然紧紧一绷,刹那间便四分五裂断成一截截碎片落到了地上去,我眼看着它瞬间淬灭光芒,碎裂成一抔齑粉没了踪迹。
我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随后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胸口像有榔头一锤一锤地重重砸下,痛得我一阵腿软,差点跌在地上。
身体的感觉十分怪异,但我无暇细想。
我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庄珩怎么了?
扶着桌子缓了一会儿,我做了决定。
我先回到床边看了看,确认句芒仍旧安然无恙后,又转回到门边,正打算闪身出去,忽有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地从身后传过来:“别去。”
我被吓了一跳,回头只见句芒已在床上坐起来了,正面对着我,笑眯眯地又说:“外面有大老虎。”
我:“……东君您醒了?”
句芒说:“对啊,再不醒你该抛下我一个人跑了。”
这话说得。
我说:“正好您醒了,这里便没我什么事了。”
句芒说:“他不是让你呆房里好好看着我么?”
我有些惊讶:“您没睡着啊?”
句芒说:“我是神仙,哪能全睡着。”
我说:“……那您自己就能看好自己吧?”
句芒:“对。还能顺便看住你。我厉害吧?”
我:“……”
句芒从腰间取下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摸出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来,轻轻一丢,落到我身边的桌子上。房中霎时亮堂起来。他款款起身来,见我还杵在墙边,问:“你要去哪?”
我说:“庄子虞既把驭蛟索挂在我身上,说起来总算是我的蛟,天黑了还不回来,我去看看。”
句芒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倚在桌边,闻言好笑地打量了我一阵,然后摇头说:“哎。广陵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傻孩子。”
我皱眉,一时有点懵又有点气,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广陵神君,但骂我傻我可听出来了。就算是九天上的神君,也不能随便骂人吧?
我说:“神君怎么骂人?”
句芒:“哦,抱歉,是本君不对。”又说,“不过你最好别去。”
“为什么?”我看句芒一脸懒洋洋的不以为意,看来又要用“外面有老虎”来敷衍我,便又说道,“若外面没事,我去了也没什么。若外面有危险,那么我更要去了。”
句芒笑起来,似乎觉得我十分有趣:“你这么担心他?”
我说:“神君也知道他是蛟族——”
句芒打岔:“哎,这我可不知道。”
我不管他,继续说:“他活到今天不容易。虽然性子招人嫌,但如今既与我有了这重牵绊,自是冥冥中天有注定,我岂可丢下他不管?”
句芒说:“正是因为你们有这重牵连,所以他不会有事。”
我固执地看着他,不说话。
“驭蛟索接续你二人血脉,他若有事,则你也免不了。故而他绝不会叫自己出事。”
我说:“既然如此,那我更要去。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岂不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句芒说不过我,又开始唠叨我,“你这孩子,平日傻傻呆呆,怎么这会儿这么伶牙俐齿?”
见我说不通,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算了,广陵找我帮的忙从来也没有容易的。你要去就去吧。”
我将出门,他又"哎哎哎“地叫住我:“那你把那镇妖符带上。”
我说:“那是他给你的。”
句芒轻笑:“本君要他什么镇妖符?他在人间几世,当真越来越婆婆妈妈。”
我揭下那符咒来,皱眉问:“给我的为何不直说?”
句芒说:“他若是直接给你,你会用么?”
我:“……”
我心道那要看他怎么说的了。不过,按他那张嘴和我的脾气,他给的东西,我的确是弃而不用的可能性大一些。
将镇妖符塞到袖中后,我别过句芒便向外走去。刚一转身,庭院之中忽又闪出另一个身影,也往前厅飞快游去。那人容色苍白而身形修长,墨绿色的衣摆在暮色中近于黑色,拖曳在身后,身姿十分风流。
一院子妖精里得天独厚的只有这么一个。不是兰漱又是谁。
兰漱应当也察觉到外头情形不对了,因此镇妖符一揭下,他便匆匆往外去。
我边往外赶,边在心里感慨:傅桓说的大概不对。
这世上永远有痴情刚烈的人,敢为所爱剜心,敢为所爱舍命。
第40章 他不是
我跟在兰漱后头一路向外走。
江南的房舍到了春雨季的傍晚,若不点上灯,庭院笼在青灰色的暮色中,墙角爬着青苔,青砖地面上洇着水汽,人行其中,无端要生出许多凄凉萧瑟的心情。平时妖精们来往吵闹的庭院此刻死气沉沉,从后往前不过一小段路,我却走得有些透不过气。
到了前头,从堂中出来后,一直走在我跟前的兰漱突然没了踪迹。我四下一看没找到,当下也不去管他,准备先穿墙出去。跟着庄珩的这两日,我穿墙的功夫练得很炉火纯青,本以为这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知却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我没防备,真的撞了个眼冒金星。我捂着脑袋,用手沿着墙壁摸了一圈,发现每一处都是实的。大门虽没有插门栓,却同样怎么也拉不开。这座宅子竟被人封成了铜墙铁壁。
我以为是句芒设下的法阵——这位神君口口声声说“算了你要去便去吧”,结果回头就把大门给堵上了,真是既不着调,又很言而无信——我边在心里骂人,边跑回去找句芒,然而房中空空如也,句芒早已不见踪迹了。
找不到他,封住这宅子的阵法这里大概是没人能破了。我只好又回到院子里,抬头看到四方院墙围起的天空半明半暗,乌云在头顶翻滚、移动。似乎是傍晚,然而北边的云层中间还偶尔露出一线金光,像是太阳还未落山。但这个时辰哪里还有什么太阳?
我望着院墙上边的天空,身子一轻,打算试试飘出墙去。飘到一半,却发现屋顶上有人。
黄老道和兰漱竟然都在屋顶上。
我掉了个头飘过去。
屋顶上风很大,黄老道在风中打坐,手里托着一盏小钵,道袍翻飞。兰漱负手站在他旁边,凝眉看着远处,见我过去就瞥了我一眼。
我问他们:“道长为何在此处?庄珩、不是,李公子呢?”
黄老道此刻神思不知在何处,自然是不会理我的,我就看着兰漱。
兰漱冷眼瞅我,下巴微微一抬,示意我回头看。
我就回头,霎时一阵狂风吹来,把我吹得一个趔趄,待我稳住身子,眯着眼迎着风再抬眼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被乌黑平整的云层分割,天上与人间在眼前无比清晰地被切分成两半。乌云之下,江南的青瓦屋顶在眼前连绵而去,其间点缀着雨丝、炊烟与灯火,然而云层之上,却是一片辉煌灿烂的金红色的天地,在这片天地中,云霞堆叠、瑞气流动,其中有一云柱如山峰般高高耸起,云巅立着一个身着青灰色的人影,那人负着手,眼皮微垂,神色淡漠地俯视着脚下某处。
我心头微微一跳。
是庄珩。
却又好像不是。
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我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这便够了。
我心里终于稍稍定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兰漱:“你也来找人么?”
兰漱也望着天上,只是他看的方向却不是云巅上的人,我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往下挪了挪,便看到那一***的云峰之下,在人间乌黑的云层与天上金红的云霞交汇之处,正有一道黑气左突右冲。黑气之下,是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频频有电闪雷鸣落下。
“那黑气是什么?”我皱了皱眉,问兰漱。
兰漱面色苍白,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蛇一般流窜的黑影,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那是得不到、放不下、看不见。一团执念化成的魔障。”
我“啊”了一声,想起昨天听黄老道和蝶妖说的事,问道:“莫非就是害了你的那个鬼煞?”
兰漱听了没作声。许久眉心稍稍一蹙。
他微弱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风声里,但我听到了他的话。
“不是。”
“他不是鬼煞。也不是他害了我。”
第41章 蛟蛇打架
“他不是鬼煞。也不是他害了我。”
兰漱这话听来似有许多故事。他昨日自称倾慕庄子虞,种种行迹看起来似也确实如此——这也很说得通,庄珩一表人材又是他救命恩人,以身相许的戏文不都这么唱么?只不过,此刻庄子虞金光闪闪地站在云头,兰漱放着那边云霞灿烂的风景不看,专盯着那道黑气做什么?
那黑气,莫非是兰漱的哪位故人所化?难道那黑气此刻出现也是为了他而来?
一时间许多爱恨纠葛从我脑海中闪过——哎,看来人也好,妖也罢,活在这世上,个个身后都带着一长串故事啊。
屋顶上风很大,呼呼地灌到耳朵里。我张了张嘴,觉得说话实在不方便,就从黄老道身后绕过去,踩着高低不平的瓦楞往兰漱那边走。从黄老道身后经过的时候,随着那边山头一道炸雷落下,风猛然一劲,我身体被吹得一歪,眼见黄老道的道士帽将要被风吹走,我眼疾手快地一捞,将帽子抓在了手里。
黄老道满头花白的头发霎时被风吹散,烈烈风中糊了我一脸……老头儿看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这满头白发当是许久未曾清洗,油乎乎酸兮兮,味道十分一言难尽。
我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头发,往边上避了一步,然后转目去找兰漱,但刚一抬眼,又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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