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松笑了笑,往旁边挪了两步,走到傅延原来的位置上,跟他交换了一下“观赏位置”。
实验楼门口,邵秋正支着腿坐在台阶上,贺棠方才下了楼,此时半蹲半跪在邵秋身前,夸张地冲他比了个手势,然后从后腰抽出一根巧克力棒递给邵秋,看起来是变了个蹩脚的“魔术”。
邵秋伸手摸了摸贺棠的脸,然后摇了摇头,显然没被哄好。
贺少校颓了一瞬,但很快重整旗鼓,从裤兜里摸了半天,神秘兮兮地往周围看了一圈,最后从兜里掏出半包烟,分给了邵秋一根。
站在远程“观望席”的柳若松扑哧一声乐了。
“贺棠……被她哥保护得还挺好。”柳若松笑着说:“赤子心性呢。”
傅延一时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疑惑地嗯了一声。
“除了贺棠,别人都没去打扰邵副队呢。”柳若松说。
“让他自己想想也好,许多事不是别人开解就能想开的。”傅延平静道:“反正邵学凡已经死了,尘归尘土归土,等他反应过来,这口气就该消了。”
柳若松又笑了,他干脆背过身,后腰靠在窗台上,抱着胳膊,笑盈盈地看着傅延。
“我懂了,行动队一脉相传,都跟你这个队长一样,有点轴。”柳若松说。
傅延真情实感地疑惑了一瞬,不明白这个话题怎么会烧到他身上来。
柳若松侧头看了一眼窗外,贺棠已经坐到了邵秋身边,正披着件外套,以烟代酒杯,跟他“干杯”。
“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柳若松说:“你说,副队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他不喜欢邵学凡,积怨已深吧。”傅延说:“不过他今天是有点冲动了,平常他不这样——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柳若松曲起一条腿踩在身后的墙体钢架上,含着笑看了傅延一会儿,忽然说起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你记不记得,七年前你有一次执行任务,深入毒贩老窝之后不小心受了伤。”柳若松说:“回来之后我在病房跟你吵了架。”
其实说吵架太美化了,柳若松想,那次简直是他单方面的无理取闹,指着傅延鼻子骂了足有十分钟,最后傅延没怎么样,倒把他自己眼圈骂红了。
“我记得。”傅延说。
那次任务是个意外,傅延入场时,那处毒贩藏身的地下基地已经几乎清空了,他作为最后梯队帮忙执行清扫任务,可没想到阴沟里翻船,被一个躲在实验室角落里的研究员用针管偷袭了,推了一管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剂。
毒贩的老家,出现什么邪门的药剂都不稀奇,柳若松当时也年轻,冲到医院的时候气得直哆嗦,差点把傅延的病房门都拆下来。
还好后来查明,那不是什么成瘾性药物,这事儿才不了了之。
那次是傅延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柳若松红脸,傅延当时没在意这个,但没过几天,柳若松自己来给他郑重地道了歉,说是自己当时太后怕了,可能是恐惧上头,所以才转化成了愤怒。
“其实我知道,你没做错什么。保家卫国,冲锋陷阵,这个本来就是你的理想——很崇高,我也一直很为你骄傲。”柳若松说:“我吵架是因为真的后怕,后来道歉,是因为理智回笼了。”
“人会下意识对亲近的人要求更高。”柳若松点拨道:“这是因为,他们对亲近的人‘期待’更高。”
“如果方思宁不是他的挚友,那他的行为不会对邵秋造成任何伤害,更妄论背叛。相同的,你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他为什么漠视我’这样的仇恨吗?”柳若松说:“副队也是一样,他之所以恨,无非是他之前都在这两个人身上投注了期待。所以期待越多,期待落空的时候他就越痛。”
“我同意。”傅延说。
柳若松偏头看着窗外,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邵秋的背影上,眼中藏着一点唏嘘。
“他之所以反应那么大,是因为副队的伤口不在他的身上。”柳若松说:“他的伤口在多年之前,在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他的伤口一直在痛,但是他看得见摸不着,所以他当然没办法用成年人的办法解决伤口。每次碰疼,他当然就会变成那个只能无能狂怒的叛逆少年。”
柳若松说完,自己也觉得这个形容不太好,笑着打了个停止的手势,说道:“你可千万别告诉副队。”
“我不说。”傅延说:“其实细想想……你说的有道理。”
“甚至我觉得,方思宁现在还能这么轻而易举地碰疼他,就是因为副队的‘期待’还在,只是他自己不清楚而已。”柳若松说:“而且邵学凡已经死了,这时候跑出来告诉他,邵学凡其实心里有他,惦记他,你让他怎么想?”
傅延没有贸然回答。
柳若松姿势放松,神情平和,说话的语气温和绵软,娓娓道来,层层递进,傅延看着他,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画面来——他总觉得,柳若松现在正在解一团乱成一团的麻线。
柳若松走南闯北,生死边界走得不比他少,见过的人甚至也比傅延还要多。他对于生活和未来有更多感悟,傅延自认自己没办法像他一样,将这种复杂繁乱的情绪一点点剖析干净。
“他不会觉得开心的,这是在割他第二道伤。”柳若松的语气很笃定:“不管邵学凡自己是怎么想的,副队都不会相信的——因为一旦他相信了,那他之前那些年的恨和敌视就都成了笑话,何况邵学凡现在人已经死了,你让他怎么面对没法弥补的遗憾。”
傅延显然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他的目光跟着落在窗外。台阶上,邵秋和贺棠的烟已经抽完了,贺棠似乎跟他说了句什么,邵秋摇了摇头,伸手要走了贺棠的巧克力棒。
“副队妹妹的事情,我听方思宁说过了。怎么说呢,我对他的处事风格不赞同,但是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态。”柳若松说:“对邵学凡这种科研狂人来说,如果能换来人类的进步,他是不会在意自我牺牲的。就像找不到样本,所以用自己孩子试药的研究人员一样,对邵学凡而言,‘妹妹’的牺牲是有高等意义的——虽然从情感的角度上来说,这种牺牲不太道德,但这种事儿是没法从单一角度评判对错的。对副队来说,邵学凡是无情到连女儿尸体都不放过的科研家,但如果他真的研究成功,那对其他药物受益者来说,说不定邵学凡反而是民族英雄呢。”
“你好像对邵学凡的评价很客观。”傅延说。
“也只能做到客观了。”柳若松笑着说:“我反正是做不到像他那样理智大于情感,要不然我也不会跑去拍照片了。”
傅延唇角勾了勾,似乎是笑了。
“不过这些话咱们说说就得了,副队的事情有他自己做主,围观群众还是不要指手画脚。”柳若松说:“人家有人家的苦,贸然插手,总归太傲慢了。”
“我知道。”傅延自然明白他不是在说自己,闻言点点头,说道:“放心,我会去提醒贺枫的。他心里有数,贺棠就不会说什么了。”
“其实,你们本身就是副队朝夕相处的战友,遇到什么事,下意识站在他这边是很正常的事情。”柳若松认真地说:“这也没什么,任何事一旦掺杂了情感,那就没有对错。”
“那你呢?”傅延问:“你怎么想?”
“我吗?我是个俗人。”柳若松笑道:“我帮亲不帮理,你向着谁我就向着谁。”
第45章 “走,我们约会去。”
可惜的是,邵学凡的视频里虽然提到了“培养皿”,但方思宁翻遍了所有核心文件的内容,都没找到相关的证据。
傅延觉得,这可能是别组的内容,邵学凡只听了个半截,既没有证据,也没有更细致的证据。
于是他将这件事上报军区基地,希望从基地那边出发,用一些高科技手段排查一下。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本国的边境城市不少,而且其中还有不少发展一般的小城,如果想找一个大隐隐于市的机密研究所,所用的时间不可估量。
“我会派特种部队先去探路。”视频通话对面的赵近诚说道:“但是线索太少了,恐怕得一点一点排查。现在军区人手不足,工作效率没法保证——最好的情况是你们能找到更多线索,然后再针对性寻找。”
“我尽量,但是很难。”傅延实事求是地说:“据邵学凡所说,他们不同组的实验内容是互相保密的,保密级别很高,他之所以逃离研究所,也是因为发觉他们有‘清除’计划,会清扫无意中得知秘密的人群——俗称灭口。”
赵近诚的表情很严肃,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皱着眉捏了捏笔芯。
“乌雕啊。”赵近诚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看,世界上总有一些不安生的家伙。要我说,大家种种地,做做生意,和平共处也就算了,一天到晚想着发什么国难财,人祸皆因贪心起,他们就是不明白。”
傅延当然知道他也就是抱怨两句,要是真全世界大和平了,他老人家恐怕也未必能多么高兴。
“你们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赵近诚又把话题扯回来:“你这些天看着,觉得方思宁……怎么样?”
傅延自然明白赵近诚在问什么,他沉吟了片刻,说道:“虽然他对我们有所保留,但我觉得这人可用。方思宁没有根基,人好控制,而且看起来,目前来讲他对我们也很配合。”
赵近诚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不瞒你说,你们可能一直走的是小路不知道,现在全国各地几乎已经失联了,城市情况不容乐观。基地在燕城清扫出一块民用聚集地,但还是不够用,而且每天都在减员,人手很不足。”
“怎么会减员这么厉害?”傅延问。
“民众要救,专业的研究人员也要找,还有必要的医疗设施要救。”赵近诚说:“日常的清扫任务,还有研究人员需要那些丧尸做研究样本……林林总总,连研究员现在都跟着外勤组出去了。”
这些天,身在基地坐镇的赵近诚看起来也不比傅延他们这些奔波劳碌得好上多少。他看起来像是平白老了十五岁,眼下一圈乌青,两鬓生出明显的白发,桌上的烟灰缸里塞着满满当当十几个烟头,身上的军装皱皱巴巴,不知道几天没换过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赵近诚说:“既然拿到了文件,就立刻动身回来。这边研究团队等数据资料等得眼睛都绿了,有邵学凡的帮助,想必进度会快一点。”
傅延闻言向身后看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们恐怕还要在这里停留一周,邵学凡的资料不能外带,也没有拷贝选项,只能等着方思宁解码之后再整理带走。”
“知道了。”赵近诚虽然焦头烂额,但也知道这事儿急不来,于是点了点头:“按你的步调来吧。”
“乌雕。”赵近诚说:“你是我最放心的人,现在形式一天一变,你自己便宜行事。”
“是。”傅延说。
“但是有一点。”赵近诚肃然道:“在你们离开实验室之前——销毁邵学凡的所有遗留资料。”
“明白。”傅延说。
赵近诚那边忙得脚打后脑勺,几句话的功夫,他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三四次。赵近诚有心跟这个嘴严的木头下属多抱怨几句,可惜形势不等人,于是只能匆匆嘱咐了两句,掐断了线。
傅延收起信号箱锁好,转头出门。
柳若松本来就靠在门口等他,听见旁边门响,便回过头来看他。
“说完了?”柳若松问。
傅延嗯了一声,伸手摸摸他的脸,在对方脑门上摸到了一手的薄汗。
“出去了?”傅延说。
“刚才去了一趟后面的苔藓培育基地。”柳若松说:“邵学凡说的转化病毒让我很在意,按他的说法,这种病毒原先是不直接感染人体的,那幕后黑手大费周章把它转化成人用病毒,除了想用做战争和武器之外我不做他想。但问题是,现在全球都乱套成一个样——如果不是为了‘消灭全人类’这种中二病目标的话,他们为什么要把病毒现在就拿出来使用,从而搞得无法收场。”
傅延脚步一顿。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全世界都沦陷了,幕后黑手就算获得全地球的使用权也不过是个光杆司令。”柳若松说:“他们为什么要现在就拿出这种病毒,而且还要在公开场合投放。”
“意外。”傅延忽然说:“这是个半成品。”
“什么?”柳若松茫然道。
这是个未完成的半成品,傅延想。
在这辈子末世提前来临的时候,傅延就已经有过猜测,因为邵学凡的死被他撞破,所以幕后黑手的计划被打乱,只能提前投放药剂。
这辈子的病毒跟上辈子大差不差,但或多或少存在一点差异,包括失活情况,传染情况和病毒存留情况等等。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他是方才从赵近诚口中得知的。
从实际结果来看,“这辈子”的病毒比上辈子的传染性更大。换言之,也就是更加不可控。
感染快,传播广,没有任何病毒阻隔的方式,这几乎是个无解的病毒,碰到就预示死亡。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辈子其他国家沦陷的速度比上辈子快上许多。其实之前傅延得知国外情况时,是有过一瞬间意外的。因为按照赵近诚同步过来的消息看,在末世至今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国外病毒蔓延的情况几乎赶上了上辈子三年的进度。
傅延原本还以为这是末世提前爆发的连锁反应,但现在柳若松一提,他才反应过来,可能因为当时临时匆匆被人投放的病毒,本来就是个没有“优化”过的半成品。
傅延将自己的猜想跟柳若松简单说了,柳若松一时没说话,低头琢磨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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