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空从阴冷的夜色中窥见了某种悲凉悠远的气氛,正如他所接受的艺术教育一样,仿佛这世上的一切元素——颜色、景象、温度和气味等——种种而来,都是命运预兆下的象征。
柳若松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矫情搞得哭笑不得,他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子里努力甩出去。
但这不太容易——他几次三番胆战心惊下来,越来越能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先是两次生离死别,紧接着又是几次大喜大悲,柳若松渐渐发现,他对傅延的在意程度直线上升,已经隐隐约约进入了危险线。
最开始时,他不安又惶恐,恨不得把傅延拴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都别干,也别去涉险。
但这显然不现实,先不说大环境需要傅延,光一个“重启”事件不解决,傅延就没办法真正意义上做个“普通人”。
再说傅延又不是个六岁孩子,说不上学就可以不去。
成年人的恋爱哪有那么多千依百顺和柔情蜜意,还不都掺杂着琐碎的现实和相处,互相尊重和互相体谅比什么都重要,柳若松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实在不想添乱。
何况他看得出来,傅延已经极尽可能小心又小心了,他几乎是尽全力在想解决这件事情,保全自身来照顾他的情绪——傅延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哪有为了一点情绪问题就去作他的道理。
柳若松以往很容易就能被自己说服,但是最近渐渐不行了。
他像是从“藏宝”的阶段恶化了,他不再想着把傅延藏起来,而是将视线放在了他周围更大更远的地方——几天前,傅延还在昏迷时,柳若松甚至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
梦里他孤身一人站在泓澜江畔,江上雾气蒙蒙,只有研究所那尊雕像浮在水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若松跟那尊雕像沉默着对视了很久,那尊雕像在他的目光中渐渐化成人形,拥有了温度和颜色,轮廓外延,眉目舒展——渐渐变成了乔·艾登的模样。
然后柳若松举起枪,干脆利落地一枪把他崩了。
乔·艾登在梦中仰天大笑,他脑子被突击步枪打碎了,笑声却还环绕在天地间,脑浆和鲜血泵射出来,洒落满江面。
于此同时,雾气中四面八方忽然出现数不清的丧尸潮,层层叠叠,足有数万之数,只眨眼间就把柳若松围住了。
柳若松一回头的功夫,发现目之所及的丧尸都变成了他熟悉的脸。
有冯磊,有赵近诚,也有柳若松前两辈子共事过的军医和研究员。
柳若松木然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沉默地换上了新的弹匣。
这不是个令人舒服的梦。
柳若松从梦中惊醒时,他发觉自己整个人都歪在床头柜上,傅延的心电监护一跳一跳,是房间内唯一的声响。
柳若松不规律的喘息声混杂在规律的通知音内,很快就消失了。
他睡得不安稳,因为姿势问题,腰背处也麻了一片,柳若松沉默着坐直身体,先是探身看了看傅延的状态,然后才闭上眼睛,捏着鼻梁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个梦让他身心俱疲——在梦里,他面对着乌泱泱的丧尸潮,最开始下不去手,但好在那些脸很快又消失了,变成一片可怖的空白。
于是柳若松只能被迫反抗,他从黄昏拼杀到日暮,很快被丧尸潮所淹没。
手里的枪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于是柳若松干脆不再挣扎,他脚下一拌,从高空坠落,直直地落进了泓澜江,跟乔·艾登经久不散的脑浆和鲜血混作一团。
静谧的病房内,柳若松垂着眼睛,伸手给昏迷的傅延掖了掖被子,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梦里余留下的一点余韵还环绕在他脑海里。
乔·艾登消失就好了,柳若松想。
那是柳若松第一次出现这种念头。
这种“只要问题消失就不用解决问题”的念头乍一想十分幼稚,连一年级小朋友都不会再抱有这种掩耳盗铃一样的幻想,偏偏柳若松一发不可收拾,思绪顿时顺着这个念头滑坡似地冲去,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如果没有乔·艾登,亦或是没有末世这堆烂摊子,傅延就不用在这里挣扎了,柳若松想。
但柳若松到底没有失心疯,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于是只把这点念头当个调剂,没事儿时拿出来意淫一会儿,权当解压了。
可柳若松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却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越来越多地将目光放在傅延身上,可放得越多,他就越觉得不满足——至今为止,他依旧没有找到“重启”的规律、意义,和结束这件事的办法。
于是他只能看着傅延一往无前地往末世里扑,往漩涡里蹚。这好像是命运跟他们两个人开的玩笑,让他们越想离开危险就要越靠近危险,否则就只能一辈子提心吊胆,不知道哪一步就会踩中陷阱然后全盘重来。
柳若松能发觉自己心态的变化,他开始渐渐对自己感到不满——他不再满足于将所有的信任都交给对方,然后听从他的判断,跟随他的脚步向前。
看不到的陷阱那么多,他不想再帮傅延了,他想保护他。
柳若松知道,他这种心态已经越过了危险的红线,看似冷静又平和,实际上底层架构里全是他崩溃的情绪,随便被抽出一条来这个构架都能全数坍塌。
因为这会打破他和傅延之间心照不宣施行了二十年的相处平衡,放在以往,这种念头他有都不会有。
车内的温度渐渐跟车外达成平衡,车窗上的雾气淡去了,柳若松维持着那个姿势,却不再看窗外。
他的睫毛垂下来,掩住了他的眼神。
柳若松再一次在心里天人交战地跟自己打了一场架,最后理智再一次短暂地占据上风,把那些闪烁着红灯的高危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第111章 “去,送到楼下检验部。”
燕城,A部军区。
研究所大楼内灯火通明,不起眼的小楼被荷枪实弹的警卫员前后围得严严实实,内里的电梯上上下下,指示板上的数字闪个不停。
走廊内,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几乎是用跑的,脚步凌乱地穿梭在楼层之间。
消毒警示和安检示意滴滴滴地响个没完,仿佛催命一样地砸在人脚后跟上。
邵学凡匆匆忙忙从四楼下来,一脑袋钻进三楼的走廊,刚胡乱按了一剂消毒液抹在手上,就被一群研究员呼啦啦地围住了。
“来不及了,邵老师——”
“十分钟前又狂躁过一次,镇静剂用上了,但效果不好,又补了一针加强剂,但刚刚又有活跃的趋势——”
“血压心跳一直在掉,血液质量也下降了——”
“楼下上报消息,说半小时之前送去的血样是无效物,问我们这边能不能给一点更准确的样本——”
“B-92的药剂好像起了反作用,培养皿的丧尸化体征加快了——”
邵学凡身边七嘴八舌,分秒必争地把信息往他耳朵里塞,邵学凡一心七八用,一边听他们的汇报,一边手速飞快地签完了两份调用文件。
身在这种环境里,他仿佛不再是佝偻落寞的空巢老人,而是凭空摇身一变,成了这孤岛里的王者。
直到现在,他已经有足足六十个小时没合眼了。
这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而言是个恐怖的数字,但邵学凡丝毫不觉得疲累,他精神矍铄,头脑比身边的研究员还要清醒。
他仿佛是被工作打了一管兴奋剂,完全展现出了不合常理的热情。
“启动Plan B。”邵学凡说:“放弃一切抢救手段,再给她打一针丧尸病毒试试看。”
他身边最近的几个研究员闻言一愣,都有些迟疑。
“老师,您确定吗?”他身边一个中年女人询问道:“我们现在已经没办法控制对方的丧尸化过程了,再用丧尸病毒,会不会适得其反——”
“科研要有冒险精神。”邵学凡说:“既然现在已经走到了瓶颈,就必须另辟蹊径——B-92跟丧尸病毒有互冲,先打了试试。如果不行,正好也可以采集这种病毒互斥的样本数据。”
那女人还是有些犹豫:“可是老师,这个试错风险有些大,如果失败,我们可能会失去培养皿——”
邵学凡一边向前走,一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止步不前,诚然风险最小,但我们能收获的东西也不会增加。”邵学凡说:“与其让更多的时间在无作为中流逝,不如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最多的情报。”
他有理有据,其他人显然很快被说服了,于是各自散去,分秒必争地冲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邵学凡的脚步停在一间玻璃房外,一墙之隔的房间内,艾琳被捆在诊疗椅上,嘴里咬着厚厚的特制材料,正焦躁不安地来回甩着头。
她身边生命监控仪器上的数字不断跳动,在令人心惊的范畴内大范围地上下活动着。
从表现症状来看,镇静剂的效用很快会彻底消失,邵学凡在玻璃外站了几秒钟,脚步一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短短二十米的距离里,不断有人冲上来询问邵学凡情况,然后在得到他的指点后又各自散去。从实验区到科研区,短短几十米的距离,邵学凡足足走了十分钟才到。
他在自己办公室门前补充了一次消毒剂,然后掀开无菌盒,查看被标明“无效”的血样。
在采血管里,原本鲜红的血液已经沉淀成一种腐朽的暗红色,丝丝缕缕的油状物浮在血液里,把原本流动的鲜血搅成血豆腐一样的固流体。
这个状态其实已经很接近丧尸的血样状态了,艾琳身上的“可用”血液越来越少,也就代表着她越来越接近不可逆转的丧尸化状态。
邵学凡也不是没想过延缓这个过程,只可惜一他们来不及研究银丝鱼中的物质,更别说提炼,二是培养皿送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半丧尸化状态——毫无理智,暴躁易怒,不认人,也无法沟通。
于是邵学凡干脆不去想怎么“细水长流”,只想着能从她身上挖多少东西就是多少。
他将血样随手放在一边,正想去查看一下今天的数据汇总,就听外面忽然警报声大起,一个研究员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喘着粗气喊他。
“邵老师,培养皿那边出问题了——”研究员说:“提炼的丧尸病毒2号和B-92发生了反应,她情况突然恶化,可能不行了。”
邵学凡豁然起身。
研究员口中的“不行了”指的是完全丧尸化——他们之前建模处理过,发现哪怕是培养皿这样特殊的“母体”,一旦完全丧尸化后,也会失去其特殊性,变得跟普通丧尸没什么两样。
只有在她半人半丧尸的状态下,她的研究才是有意义的,一旦对方完全丧尸化,她就完全失去了科研意义,变得和随处可见的样本毫无区别。
“不管用什么手段,先保持她的状态。”邵学凡说:“清理手术室,我三分钟后到,准备实行解剖。”
这显然不是个临时决定,传话的研究员干脆地答应了一声,一边拉高对讲吩咐情况,一边脚步飞快地去通知手术室了。
三分钟后,艾琳被挪到下一层的手术室,邵学凡全副武装,身边围着三个研究小组的主管人员和助手。
“数据要记录清楚,样本不能互相污染。”邵学凡说:“记住了吗?”
他身边几人点了点头,齐声答应着。
手术台上的艾琳早没了理智,她漂亮的瞳孔蒙着灰色的雾,瞳仁扩散,直挺挺地盯着头上的手术灯。
她原本漂亮的长发疏于打理,沾满了血迹和灰土,结成了大块大块的黏团,为了方便,被研究员一起剪掉了。
他们忙乱不堪,也没工夫在乎一个实验器材的样貌,剪得乱七八糟,枯草一样。艾琳的脸颊消瘦,身上到处都是挣扎搞出来的伤口,头发坑坑洼洼,活像是从桥蹲下刨出来的流浪汉。
恐怕就算是柳若松在场,也没法将她再跟那个漂亮的雕像联系在一起。
说来奇怪,按理说,丧尸化之后应该没有痛觉了,但邵学凡割开艾琳皮肉的一瞬间,她忽然反应奇大地挣扎了起来。
手术床被她晃得吱嘎乱响,她狂乱地扭动着身体,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大股的鲜血从她伤口里流出,邵学凡一时无法下手。不得已,只能叫人临时加固了一下她的束缚标准,将她整个人上上下下所有活动关节都扣死在了钢制床上。
邵学凡划开艾琳的皮肉,打开她的腹腔——她的脏器已经开始有腐烂的模样,蜷缩着挤成一团,邵学凡默不作声地拨开她无用的黑色器官,从主动脉里取出一点仍旧鲜红的血来。
镇静剂无法起效,所以他们也没浪费麻醉,艾琳整个人被牢牢地捆在床上,挣扎不能,就只能吼。
她的呜咽和低吼听起来极其渗人,像是有拇指大小的细钢爪子从人衣摆里探进去,然后顺着脊梁骨一直爬到后脑勺。
但邵学凡对此充耳不闻,他手稳眼亮,飞速地将她“拆分”出不同的个体——骨骼样本,血液样本,脏器切片样本。
艾琳从头到尾没有停止过挣扎,她愤怒地拧动着关节,可惜无济于事。
丧尸化后,她许多生理反应都迟钝了,她许久没有眨眼,眼眶被手术灯直射得干涩又酸疼。她身体里为数不多属于“人”的部分艰难地给她蓄出了一汪水,可惜还没等润润她干涩的眼眶,就被她挣扎的动作洒落了。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飞速地滑落下来,除了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个实习生外无人看见。
她大约并不知道什么叫痛苦,这滴眼泪完全出自本能,不含有任何情绪帮衬。
但那实习生还是看得心里一惊,只觉得那滴眼泪配上艾琳狰狞恐怖的表情,成了最讽刺的黑色电影。
他刚刚毕业没多久,人还年轻,满打满算还没过二十四岁的生日,对世事还存在着一种天真的“滤镜”,心肠也软得很。
他理智上知道手术床上那个“实验器材”是没有理智的丧尸,但他眼见着对方会疼会挣扎会流泪,心里怎么都过不去那道坎。
这不就是人吗,实习生想,她还没彻底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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