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汉子从这个黑衣人有些扭曲的神情中看出了深切的恨意,而他也恨,恨当初自己为何要为了千两银票搭上弟兄们性命的自己。
明明他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奇怪的是对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剑客竟没多少痛恨,心里反而浮现了另一个想法。
“是一个女人,蒙着面,头发上插着一根芙蓉步摇的女人,如果是他的话……”刀疤汉子艰难地抬起眼帘,望向听着少女说话的白衣剑客,以轻不可闻声音,寄托着一抹希冀,缓缓道:“是他的话一定可以杀了……”
一剑抽出,在地上之人脖颈间轻轻一划,鲜血溅在黑色的靴子上。
地上的人失去了生息。
恍惚间,殷九霄似乎回到了一年前。
他曾是个讨厌将人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就连那个时候,面对洗劫了村庄的一地强盗尸体他也觉得异常反胃,可现在再看地上这三人,反而升起莫名的快意。
通过刚才的话,嵇远寒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事:“九霄,你还好吗?”
殷九霄摇摇头,表示自己好得很,随即深呼吸了数次,抑制了想要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冲动,用对话转移注意力,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嵇远寒言简意赅地将少女断断续续的话语告诉了殷九霄。少女自称秋芸,从千里之外的鞍城而来,原本与夫人一起回老家州府城,没想到途经此地时被山贼拦路,将她们带到了这座山上。秋芸的夫人在不断折辱中仍护着她,不久前刚寻到一个机会,助秋芸逃脱下山求救,没想到还在是在山脚下被山贼们抓住……
“两位侠士,求你们你们救救我家夫人,我这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们。”秋芸跪在地上,以头重重磕地。
怎么是人都要当别人牛马,殷九霄歪了歪头,瞥了一眼嵇远寒,实话实说:“我这一路上都在仰仗这位侠士,所以你要求就求这位侠士,若他答应让你做他的牛马,我们便动身上山。”
秋芸愣了愣,反应迅速地对着嵇远寒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嵇远寒似乎在等待殷九霄的指示,对额头流血的少女视若无睹。
其实殷九霄确实对少女于心不忍,可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不去考虑人心的殷翊了,他很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但当看到嵇远寒只听凭他吩咐的样子,心底滋生出洋洋得意。
殷九霄抚了抚抽疼的心口,终是扶起了地上渐生绝望之色的少女,然后佯装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嵇远寒:“这位侠士不答应,我答应,走吧。”
****
鹿曲山上的穿云寨于一年前出现,寨中两位当家,大当家性格豪气干云,喜欢与小弟们喝酒玩乐,一把打刀耍得虎虎生风,深受小弟们尊崇。另一位二当家剑法了得,为人狠毒,但因为男生女相,容貌绝艳,有不少人都是为了一堵二当家的风采才加入了穿云寨,就算事后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也可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今夜,月明星稀,刚刚加入穿云寨的矮个男人躲在长廊的拐角处,探头痴迷地看向坐在院子里赏月的二当家。
不施粉黛,依然艳如桃李。
想必就算是当今武林第一美人花念真,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印白梅,抑或是同样二十多年前名动武林的江南第一美人殷绮琴,站在二当家身旁怕是也要黯然失色——虽然自己从未见过她们。
一阵夜风吹过,将散溢在空气中的淡淡香味吹了过来。
想来这就是弟兄们所说的二当家身上的幽香了。
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会杀人不眨眼呢,他如此想着,便听到二当家忽然出声:“出来。”
清越嗓音好似溅在人心上的叮咚泉水。
矮个男人抑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绪,傻兮兮地笑着从阴影里走出来,然后他还没对眼前拥有一双明眸的二当家说一个字,刹那间,一阵剧痛袭来。
当因为疼痛大叫之际,一声惨叫穿破云霄,随后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手脚脚筋被挑断,一条舌头掉在地上。
明月当空,矮个男人倒在地上,抬眼,望向眼前笑颜如花的二当家,那把剑在漂亮的手中不断刺出的,一遍遍将他凌迟,而他想叫叫不出,听着二当家嫌恶道:“满身臭味,恶心。”
关煦拿出一块帕子轻轻擦拭着剑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嫌弃地扔在地上,再也懒得看一眼地上目光浑浊,抽搐着死去的矮个男人。
还是去折磨那些香喷喷的女子吧,如此想着,下一瞬,关系蓦地转头看向东南角,刀剑声以及血腥味从那个地方被风带入他的鼻尖。
关煦自小嗅觉就比平常人敏锐,这么浓重血腥味让他格外兴奋。
白衣飘飘的身影一跃而起,掠上房顶,飞速前往东南角。
当关煦脚踩屋檐,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精壮汉子和三三两两的山贼尸体。
周围听到动静不停的人不断地涌入这个院落,他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袭去,那里站着一个白衣剑客,剑起剑落,不见里面这人倒下,只见外面的人一个个快速地死去。
不知是谁先看到了关煦,纷纷愤慨大喊“二当家贼人在这里”“二当家这贼人要救上次抢回寨的小娘子”“二当家你一定要报大当家的仇啊”。
关煦扫了地上死不瞑目的精壮汉子一眼,突然扭头看向了斜对角的房檐,一抹漆黑的人影坐在房檐上,似乎意识到关煦注意了自己,原本正在欣赏地上打斗的目光看了过来。
那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地上,双手捧着脸,似乎有些百无聊赖。
关煦还是第一次碰上对他容貌全然不感兴趣的人。
他见黑衣人打了个哈欠,对地上的白衣剑客喊道:“阿寒,我想回去睡觉啦。”
话音落下,森寒的剑光闪现,一个个山贼倒地不起。
一抹抹血光乍现,映入关煦眼帘,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提剑而起:“好剑法,让我来会会你这贼人。”语毕,运起轻功却是来到了黑衣人的身旁。
“铛”的一声,他的剑被黑衣人的剑挡住。
近距离仔细一看,相貌平平的青年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撇了撇嘴,似乎对他的行为很不满:“兄台,我武功极差,让我独自安静不好吗?”
又是“铛——”的一声,关煦的剑挡掉了地上的白衣剑客朝他射过来的长刀,长刀中蕴含的内力竟然让他手腕有些酸疼,与此同时,黑衣青年趁机出招。
一个剑花朝着袭来。
然而,看似漂亮的剑招,实则剑意疲软,立即被关煦化解。
不到一招,关煦明白这个黑衣青年所说不假,确实武功平平。
风动,他忽地鼻尖耸动,一股淡淡的药香在四周铺天盖地的血腥味里里显得无比特别,钻入他鼻子里。
关煦勾起唇角,忽然对黑衣青年没了杀意,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身上用了什么香?”
起先看到这个被山贼称为二当家的人,殷九霄还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听这人说话后,才发现是个男人,他心情不好,白了一眼:“什么什么香,有病。”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五个呼吸,嵇远寒正要朝他这里而来,趁着一刹那的空隙,殷九霄忍痛提起内力,脚尖一点,向着运起轻功速速前来的人伸出手。
嵇远寒一把握住殷九霄的手,随后将他揽入怀里,脚尖一点从屋檐上花落而下的一片瓦片上,刹那扭转方向,落在了那个二当家出现在所在的位置。
潜入这穿云寨只有殷九霄和嵇远寒,秋芸被他们留在了山寨外的一个草丛里。
秋芸告诉两人,她的夫人这几日都被关在东南方向大当家的隔壁的厢房里。于是殷九霄他们直接朝着那位大当家的院落而去。
结果摸到了那间厢房,揭了房顶的瓦片,看到的是一位身穿轻薄衣衫,掩不住浑身伤痕的女子闭着眼,似乎没了生息,但一个精壮汉子仍不罢休……
而当嵇远寒将精壮汉子杀了之后,殷九霄也确定秋芸的夫人已消香玉陨。
秋芸说这些被山寨虏获的女子,除了日常要受山贼众人折辱之外,偶尔还要被二当家关煦虐待,她们被带到山寨的这几日,就又不少掳来的女子被折磨死了。
少女当时流着泪,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些胆小的山贼不敢拼命,似乎意识到他们的身手与嵇远寒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只能在夜色中瑟瑟发抖,寄希望于他们心中二当家。
冷寂秋夜,四周皆是血腥味,殷九霄缓缓开口,问站在斜对角的关煦:“你对那间房里的女子做了什么?”
“就是个不经折腾的女人罢了。”关煦不以为意道,随即神情一转,望向殷九霄,“我对你身上的香很感兴趣,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可以保证,绝不会向对她们那样对你。”
强烈的杀意犹如实质一般袭向关煦,等关煦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杀意却消失不见。
他听到黑衣青年淡淡道:“阿寒,杀了他。”
一袭染血白衣仿佛踏月而来,闪现在关煦身前。
凛凛剑光与一双肃杀的眼眸交相辉映,分不出是剑光更森寒,还是眸光更冰冷。
那一刻,如临深渊般的骇人气场逼近关煦,他不知自己出了几招,只知刚想逃走之际,他的性命已经交代在了那把剑上。
飞身离开房顶,殷九霄抬起胳膊嗅了嗅,忽然简略地问嵇远寒:“七宝化瘀丸?”
嵇远寒愣了愣,莫名的不敢看殷九霄,点头。
殷九霄拖长了音调“哦”了一声,随后,饶有趣味地凑到嵇远寒跟前:“香吗?”
对方嗫嚅地吐出一个字。
而在殷九霄眼中的嵇远寒,绝对不知此刻自己梗着脖子僵硬回答的模样,反倒似正被人轻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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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读者“Jessica”灌溉营养液,么么哒。
第14章 知卑劣
翌日晌午,鹿曲山北边州浮城的官府门口,突然出现好几位泪眼盈盈的女子前来报官。
一盏茶不到,一群衙役火速赶往穿云寨,到达那里后,看到的是除了数十具山贼尸体之外,还有一些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神色呆滞的山贼。
而此时此刻,州浮城内石府的石老爷以为会迎来自己回娘家探亲的女儿,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具死尸。
石府前厅,秋芸跪在由嵇远寒扛回来的尸体身前,眼下青黑,对石老爷狠狠磕着头:“老爷,小姐三年无所出,不久前已被刘远休妻。小姐怕老爷在她回家的这段路程里忧思过重,写信的时候不敢说出实情,想着以探亲为由回来再对老爷细细说明。结果却在途中遭遇山贼……对不起,老爷,本该是我这个婢女保护好小姐,可是,可是……却是小姐一再……”
说到最后,秋芸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待在府里吧。”石老爷对秋芸道,他双手颤抖地轻抚女儿青白的面孔,流下两行浊泪,“卿婕,是爹当初错看了人,让你受苦了。”
“姐姐……呜呜……”
作为石府仍旧待字闺中的三小姐,石卿月泪如雨下,抱着石卿婕痛哭流涕。
殷九霄和嵇远寒作为外人,不适合再待下去,跟着下人引领先行离开。
石老爷让下人他们安排住在了石府的西院,吃完一顿饭菜,下人们端着盘子离开,殷九霄直接倒在了床榻上,迷迷糊糊道:“这几日连日赶路好累,阿寒,你也去你房间休息吧,晚上过来。”
时至秋末,深夜的风开始逐渐变的寒凉,石府的西院笼罩在一层月光下,院落里种植的桂花香气隐隐浮动,散溢四周。
殷九霄睡到生蛇蛊发作便醒了,听到敲门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看到了换了身白衣的嵇远寒站在门口。
高束脑后的长发似乎是洗过了,还散发着一阵皂角的香味,一身白衣白衫衬的人更显丰神俊逸。门口房梁上的烛光落下光晕,恰巧落在此人身上,仿佛在对方周身都上了一层炫目的光。
此时已经亥时七刻,夜色已深,石府里里外外挂上白绫,上下一片沉重与凄哀,隐隐约约的,似有哭声从厅堂传到这个院落里。
殷九霄嘴唇煞白地揉着额头:“进来吧。”
七宝化瘀丸确实在之前让他几度觉得不怎么疼了,可偶尔几个晚上就像昨夜一样,比最初感受到生蛇蛊毒的疼痛毫不逊色,甚至更甚。
这段时日不论是在外风餐露宿还是落脚客栈,他每次只要在毒发时抱住嵇远寒,似乎就会好受一些。所以才会在之前说让嵇远寒晚上过来。
这大概并非是心里好受,只是想要抓住人体的一丝温度罢了。
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自己,他并没有被众叛亲离,至少还有人陪着他。
两人靠坐在床榻上,殷九霄环着嵇远寒的腰,埋首在他人的颈边,想到自己身上有了七宝化瘀丸的药香味,不知为何,更是肆无忌惮地抱紧了嵇远寒。
嵇远寒明显还是很别扭略有僵硬。殷九霄早就习惯了对方这样的反应,反正慢慢也就慢慢习惯。
“嵇远寒。”一字一顿,从殷九霄唇齿间溢出,他隐忍着想要发泄的大喊大叫,汇聚成字句,“远寒,远寒,从未问过你,爹娘为何会给你取这个名字?”
虽知殷九霄只是咀嚼自己的名字来提问,嵇远寒的心口却比听到被亲昵地叫着“阿寒”时还要跳得快。
一刹那,他甚至怀疑是否是银虫绝厄丹余毒未清。
他僵硬地被殷九霄环抱,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殷九霄肩头滑落的被褥:“寒在我们那里有穷困之意,远寒,远离穷困,便有了这个名字,或许也正是因此我才能遇到主人和阮谷主吧。”
殷九霄声音微弱:“罚。”
“我想说一件儿时的事。”嵇远寒这次没有任何为难,毕竟从出口那一刻他就准备好了。
他听到殷九霄“嗯”了一声,继而道:“爹娘还在世的时候,爹总说我们祖上曾是塞外极为风光的一族,我就问爹风光到什么程度,我爹指着家徒四壁饭桌上的野菜说,雕栏玉砌和全是肉。”
殷九霄稍微动了动。
嵇远寒浅棕的眼眸里映照出前方桌上的烛火,犹豫了一下,思及两人现在的身份,抬手轻抚起了身边人的后背,接着道:“我当时没听懂何谓雕栏玉砌,一听到全是肉,口水便流了下来,爹立即塞了一把野菜到我嘴里,让我以后努力,说不定能光复我族荣光。我就嗯嗯点头,然后娘亲在旁边笑着用拳头打了爹的头,说他这是做春秋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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