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翊将药纸包放入衣襟里,闻了闻散发着好闻药香的丹药,收起后,表情一派从容:“轮迴谷里一对火夫夫妇。怎么,薛前辈对他们感兴趣吗?”他笑了笑,细长的指尖轻轻碰着脸上血液逐渐凝结的伤口,“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到死都没出过轮迴谷。前辈可以找阮冥证实。”
薛筎闻言,扯了扯嘴角:“我现在可不敢见他。我等会儿就离开这里。交易很明确,此次我救你们,便不会再解你身上的毒,若你死了就命令暮秋啸去找位置,凭他的武学造诣,这世间也鲜少有人能杀得了他了,这倒是让我放心许多。”薛筎似乎也有些疲惫,依靠着石壁,眼睑半阖,“刚才的药纸包里写了可以找到我的地方。”
殷翊点了点头:“师父当初只对我说过有这么一人,并未提起过姓甚名谁,薛前辈知道吗?”其他的,他也不打算多言。
薛筎沉默良久,火堆映照在暴露出白骨的脸上,可怖非常,然而,随后从他口中吐露的名字,却带着无法言说的情绪:“蔚非尘。”
其实薛筎并无十成把握一定是那人,但就算仅有一成,他也要牢牢抓住。
殷翊“哦”了一声,火光在眸中跳动,细长的狐狸眼里满是不以为意。
暮秋啸很快便打了两只野兔回来,烤好之后,一只与薛筎分着吃了,另一只殷翊一个人包了。
外焦里内的烤兔子上虽没放任何调料,但异常美味,殷翊更是吃得津津有味。
然而,虽然每次胃口都很好,殷翊的身体还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消瘦,暮秋啸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之前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现在却是一清二楚。
天色微明的时候,薛筎离开之前对殷翊说,距离这座山头西北方向一百里左右,有一个名为盂灵乡的村子,他们可以去找一个叫郭岩的木匠。
“四象居的刺客遍布江湖也就罢了,想对付你们的人或许还会找到月窥阁,到时寡不敌众,总会失手。郭岩在江湖曾被称为‘一人千面’,能不能说服他帮你们,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四象居是江湖第一的刺客组织,月窥阁则是近年来才逐渐被人知晓的买卖消息的一流组织,他们的人亦如四象居一样,遍布大江南北,传言称只要你人在江湖,就无法逃过他们的眼线。
薛筎说出郭岩的称号时,殷翊便有了几分猜想。
薛筎将药杵和药臼放进背篓里,背上身:“翘首以待。”他拍了拍衣衫,从容自得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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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更深,药铺后院,起夜的药铺伙计还未发觉任何异常,后脖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不多时,一抹微弱的火光在柴房中亮起。
殷翊靠坐在墙边,忍痛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闻着逐渐浓郁的药香,启唇:“知道我为什么对歆黄鹄说那些话吗?”
暮秋啸扇火的动作一顿,耳边仿佛又一次响起了殷翊那八个字,胸口莫名其妙地快速跳动了几下,平缓呼吸后迅速平静,摇头道:“属下不知。”
殷翊扭头看向眼睛盯着火光的自家影卫,心想这家伙估计连情爱的滋味都没尝过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样吧,原本就已经出了一口气,这么一想,更觉惬心。
脸上浮现笑意,殷翊浑不在意笑容让刀疤变得扭曲,又问道:“那你可知歆黄鹄喜欢你?”
暮秋啸眉峰微皱,歆黄鹄喜欢自己?
绝无可能。
他正要开口,忽闻阵阵袅袅笛音传来,清幽婉转,每一缕皆宛如九天之外的玄妙天籁,勾魂摄魄。
听到笛音,殷翊心知不妙,他因为生蛇蛊毒疼痛还能保持头脑清醒,暮秋啸却不能,一个翻滚,到了暮秋啸身旁,大吼提醒:“是花念真!”
暮秋啸恍惚一瞬,听到殷翊的声音,他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拔剑出鞘,飞快地在手掌划拉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四流之际,由刺痛感带走了笛音带来的余下昏沉。
他横刀挡在殷翊身前,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柴门无风而开,一抹倩影伴随着夺魂摄魄的音律,飘然立于院落屋顶。
来人便是武林四杰中的最后一人,江湖人称“玉笛仙子”,另被奉为武林第一美人的花念真,擅用笛音控制人心,一把迷魂玉笛,纵是武林中心志坚定的高手,也有不少失守心神,被笛声蛊惑后,不需要花念真动手,便会由相伴她左右的司徒天干宰割。
当年,暮秋啸在殷翊遇上林韫和齐华池后便被赶回了轮迴谷,还不认识花念真,而殷翊也是下意识地提醒。
来人面覆轻纱,半掩娇容,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只让人更觉绝美不俗。
她飘然落地,只听一声叹息,美眸凝视殷翊,在那道长而狰狞的刀疤上滑过的一瞬间,神态惘然。
笛音骤停,葱葱玉手紧握玉笛,花念真看向暮秋啸,似熟人见面般打了个招呼,声音娓娓动听:“暮秋啸,我们又见面了。”
殷翊眸光深沉,面上如常,手中动作,将煎好的药倒入地上的碗里。
花念真对自己的不受欢迎不以为意,莲步轻移,缓缓接近两人:“我可以解生蛇蛊毒。暮秋啸,只要你自刎于此,我便给你主人解药。你知道的,我不曾骗过你。”
暮秋啸眼睑轻颤,缓缓低垂眉目,目光凝视在自己的剑上。
月光洒进拆房,落在玄铁铸就的极薄长剑上,宛如有月光流转,却又冰寒彻骨。
“啪——啪——”,两记响亮的声音霎时响彻院落。
殷翊蹲在暮秋啸的身后,双手前伸,将暮秋啸的脸庞夹在双手中间,狠狠地拍打了两次还不够,又使劲地揉了揉并不柔软的脸蛋。
“花姑娘,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让暮秋啸自刎在这里。”殷翊笑得灿烂,他松开手,拿起地上的碗,从暮秋啸背后站起来。
他向前斜移了一步,低头看向一脸呆滞,脸上两个明显红印的暮秋啸,言辞掩不住咬牙切齿:“你是她的人,还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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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可能应该改名为《谁都要我的忠犬当场自刎》
殷某人:都当我是不存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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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为富婆打我”扔了1个地雷,么么啾(*  ̄3)(ε ̄ *)
第8章 不可追
殷翊向前斜移了一步,低头看向一脸呆滞,脸上两个明显红印的暮秋啸,言辞掩不住咬牙切齿:“你是她的人,还是我的人?”
暮秋啸愣了愣,声音低哑:“我是您的人。”
“那我准许你死了吗?”殷翊冷冷道,“我的命没那么贱,除非你想在这里看到我的尸体,就答应她的要求吧。”
暮秋啸瞳孔收缩,眼下泪痣仿佛泫然欲泣,此般的神态转瞬即逝,迷惘迅速从他眼中消失,转变为一如既往的冷厉:“属下的命是您的,自己无权做主。”
殷翊道了声“很好”。
一只白碗递到暮秋啸眼前,他接过白碗,将里面的药一饮而尽,缓缓起身,真气运转,一手持剑,一手垂在身侧,漆黑的血从左手食指凝聚,与掌心的鲜血交融,一滴滴落地。
暮秋啸眸光冷冽,与门口的花念真四目相对,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命是主人的,我无权做主。”整个人一触即发。
在花念真眼中,殷翊脸上的刀疤就像一朵绝美的花上多了一只啃食花叶的爬虫,让她心有戚戚。
更令她诧异的是殷翊神态的变化。
原先的殷翊,即便生了一双狐狸眼,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狡猾,反而总带着江湖中人少有的天真与信任,脸上无时无刻都盘踞的骄阳般的微笑,于现在的那张脸上彻底消失,如今一眼望去,只剩下让她沮丧的虚假笑意,每句话也充满了阴狠。
“花姑娘,你这次找到我,如果只是为了说那些话,真的让我很失望。”殷翊看出花念真并无杀意,因为先前吹奏的曲子并非是花念真真正的实力。所认识的武林四杰里,也就只有花念真看似没有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上辈子,他和花念真关系平平,和林韫等人一起与对方游过江南一次,当时司徒天干陪在花念真身旁,很少开口,而他不想林韫的朋友讨厌自己,还努力讨好这些人……
后来又在林府遇到过一次,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
而只要一想到过去面对这些人时,自己脸上露出的笑容有多愚蠢,他就不可遏制地厌恶所有人,包括那个天真作呕的自己。
归根究底,他还是不相信这个与三杰交情颇深的女人。
思绪如电,殷翊收回心神,脸上维持的笑容,慢悠悠道:“我与花姑娘应该无仇无怨吧?记得上次见你,是在去年季冬,当时你说自己一路游历,途经此地,没想到看到我也在,后来我们还相谈甚欢了一番。”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眸微微眯起,“我真的好失望啊,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花念真不为所动,她神色淡淡:“看来你真的都知道了。”
话音落下,一抹身影消无声息地出现在花念真身旁,雪白娇嫩的脖颈边多出一把冒着寒光的长剑。
在殷翊优哉游哉说话的期间,暮秋啸彻底清除余毒,身形一闪,便来到了花念真身侧。
花念真没有其他举动,甚至面对他一剑割喉般的气势也没有丝毫闪躲,瞬间收势,剑刃堪堪停在距离女子脖子的咫尺处。
“司徒天干这次没有与你一起吗?”殷翊向前跨了一步。
“我是独自前来寻你。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与他有牵扯。”花念真的眸中水波滟潋,似乎泪光闪现,转瞬即逝,“殷公子,抱歉,是我害了你。”
她又看向暮秋啸:“暮秋啸,找你帮助殷公子果然是对的。”
暮秋啸此人,果真全身心的奉殷翊为主。
花念真看得出,如果殷翊当时真的为了得到解药让暮秋啸自刎,暮秋啸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裁。
殷翊歪了歪头:“哦,何意?暮秋啸,你说。”他不要听花念真来回答,他要暮秋啸亲口说。
暮秋啸看似姿态凛然,眸光却在殷翊吐出他的名字时微微一颤:“一个月前,属下被阮冥派出轮迴谷,遇上花念真,她告诉了属下主人的遭遇。”
这一路走来,殷翊从没有问过就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
上辈子,暮秋啸第一次赶到陵定悬空寺时,他问都没问缘由便赶走了对方,后来暮秋啸第二次又将他救出时,数次遭遇的背叛让他死气沉沉,最后在轮迴谷度过一个月的时间里,才随口问了陪伴自己左右的暮秋啸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悬空寺的。
暮秋啸当时的回答与此事无异。
当时也是这句话让殷翊感念,于花念真身上,于在外认识的心思肮脏的人里找回了些许良善——虽然现在再看,或许这一切也都是阮冥的计划吧,谁知道呢。
到了这辈子,因为知晓了答案他也就没有主动问过。而从他用自己的手段逃离升天任海枯后,一切事情的发展轨迹都与上辈子不同了,上辈子在和暮秋啸逃亡的路上,他从未遇到过花念真,自然不知花念真会找到自己。
这次预料之外地遇到花念真,他无法抑制怀疑的种子生长,才有了先前的那些试探的话。
至于花念真后来说的那些话,他听进去了,也仅仅是听进去罢了。
现在他要让暮秋啸知道一件事,也就免不了阴阳怪气地开口:“所以我不问你就不说,是吗?”
暮秋啸下意识地想跪下承认是自己的过错,可想到剑下的花念真,又止住了念头,低垂头颅,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笨拙地认错:“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殷翊没有理睬暮秋啸,对花念真作辑,一改先前的装模作样,看似真心实意地道谢:“花姑娘谈何害我,你的救命之恩我会铭记在心。”抬头时,他瞪了眼暮秋啸,“还不收剑,我的救命恩人怎可刀剑相向。”
暮秋啸立马收剑,重新回到殷翊后侧。
花念真神色有了波动,一瞬间有些难以启齿,但很快恢复平静,轻启粉唇道:“殷公子,司徒天干以为我对你心生爱慕,才会对你下毒的。”
殷翊摇了摇头:“这就更不是花姑娘的错了。何况,我知道花姑娘对我并无此意。”
花念真有些恍惚,一瞬间,她似乎又从面前之人的脸上找回了过去那个殷翊。
心下叹息,她没有再提这件事,拿出一黑一白两个瓷瓶和一块刻有“念真”二字的玉佩,眉眼柔和:“殷公子,我与你说个秘密。月窥阁中窥江湖,上官弈明是我父亲。”其他的她也不便多说。
如果不是四象居里的暗探每隔一段时日,会如数向月窥阁汇报所知的任务,以便月窥阁整理信息,花念真也不会知道有人要活捉殷翊一事。暗探中的一人恰巧是当日追踪到两人行踪,未死带回殷翊口信的刺客,也让花念真着手开始调查殷翊的遭遇,如今虽然还是知之甚少,但至少司徒天干在她逼问下说出了殷翊身中生蛇蛊。
至于当初殷翊困于悬空寺的消息,也是她无意中听到司徒天干所言。
上官弈明是月窥阁的设立者,但时至今日也无法知晓此人究竟是何样貌,可谓江湖中非常神秘难见的人。
难怪花念真可以知道自己的行踪。
这一路走来,他和暮秋啸总会遇到一些路人,而这里面或许就有月窥阁的人。
“黑的是生蛇蛊解药,放心,我找人试过真假。白的是天蟾露灵丸,可治外伤。”花念真简单地说明,将三样东西递到殷翊眼前,“日后若遇了难事,可带这块玉佩去刻有蛾眉月印记的当铺,会有人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怕殷翊无功不受禄,她又道:“就当是谢你去年送我的笛谱,我和我父亲都很喜欢。”
殷翊没有过多推辞,双手接过,再次拱手:“多谢。”
花念真告辞离去之前,停下纤细背影,回头望向殷翊,然后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微笑,清艳脱俗:“放心,之后不会再有人刻意注意两位了。殷公子,望你一路顺遂,后会有期。”
殷翊抱拳:“后会有期。”
月色盈盈如水,一年不到,青年身上让人心生亲近的澄澈已被这江湖搅成了一滩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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