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才得意洋洋下职的丁佑德,此时整个人还懵着,案卷更是尚未看完。
可大理寺协查,他偏又不能直接拒绝裴恭的传话,只得忙不迭换好衣裳,随着传话小旗出发。
彼时南城坊肆闭户,城门紧关。
凛凛寒风在空旷的街道上毫无遮蔽,便直直朝人袭来,像是敲着人脑门一样,让人隐隐钝痛。
丁佑德正腹诽着裴恭想一出是一出,私下里还在一叠声地叫倒霉。
见着裴恭却又连忙收敛神色,只敢讪讪陪笑:“裴百户。”
“这入了夜,咱们还来这南城时为何?”
裴恭却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只是嗤笑一声提点道:“丁寺正还没有看案卷?”
“我回去思前想后,咱们办得是鬼怪案子,自然是得晚上来南城。”
“鬼影巡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咱们若不是趁夜前来,又怎么能抓得住鬼?”
丁佑德听着这番不着调的言论,忍不住暗自撇撇嘴。
他抚了抚额角边的冷汗,心中虽多怨言,面儿上却只得连连称是。
他又皱皱眉头,话锋一转:“可是裴百户,这鬼影巡城只是传闻,咱们谁也没有见过那鬼是个什么样子。”
丁佑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咱们一伙官差就这么没来由得杵在街头,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何况裴百户英武过人,神勇无比,若是您立在南城,就算是真鬼也该有所震慑收敛,何况是那些装神弄鬼的?”
“我看咱们还是明天白日过来,寻些人去问问,想来更靠谱些。”
裴恭侧目瞧着丁佑德那一脸恭维神情,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他一反方才的孤傲,轻貌似熟络地拍了拍丁佑德的手。
“丁老哥,此言差矣。午后我是与你见外才故意要拖到明日再查,后来一想是自己不该了,咱们都是为了办差事,哪能多那么多花花肠子?”
“这差事上头都急着等结果,要得急,咱们万万不能耽搁。”
丁佑德一哑。
这话确是他午后所言,如今这席话被拿来搪塞他自己,他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丁佑德暗自叹口气,又被裴恭一句“丁老哥”叫得晕了头,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搭上了腔。
他迫于无奈地冲着裴恭点下头:“话是这样的话,只是眼下都已经宵禁,南城街道空空,咱们又该去哪处抓鬼?”
裴恭闻言,意味深长地勾勾嘴角:“街道空空,自然是要找一找的,那些鬼怪还能蹦到咱们眼前来等着被抓不成?”
“不如咱们分头行动,各自在街上徘徊,总能有一两个见着鬼影,到时咱们再摸清位置瓮中捉鳖……”
丁佑德听着裴恭有条不紊地安排,心里又千万个不乐意。
可如今他跟裴恭一道儿查案,碰到眼下这事,偏又脱不得干系。
“我们几个去巡小街小巷,这烁石大街便有劳定老哥来巡了。”裴恭唇边噙了笑,淡淡的眸色里仿佛是憋着坏。
丁佑德还想再论两句“高见”,不料锦衣卫的几个人散得倒快。
不过眨眼功夫,也不由他再分说,清冷冷的街面上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丁佑德被灯笼的一小片澄光彻底拢住,在黑漆漆的大街上格外显眼,且又格格不入。
他怔了怔,瞧着远处不甚明亮的大街,手下意识抖了一下。
街道没了白日的熙攘,贸然出现个人影都会吓人一跳。
丁佑德举着灯笼小步朝前挪,连垂着灯笼轻晃的微风都能吓得他心惊胆战。
可是别人都去巡街,他站在此处,总归也不是事,万一叫裴恭他们瞧见,怕是还要白惹一顿嘲笑。
他咬咬牙关,一不做二不休朝前走去。
南城比往常都更加昏暗,灯笼在寒风中晃来晃去,越发平添几分阴森恐怖。
丁佑德心下紧张的厉害,只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一心祈愿别看见什么脏东西。
“天惶惶,地惶惶……”
“天惶惶,地惶惶……”
丁佑德嘴里念叨有词,眼也根本不敢往旁处去看。只要他速战速决绕个小圈回到原地,到时候也算是能交差。
不想怕什么来什么。
他才刚刚拐过前头的街道,正要回过头转身,顺着旁的路再回去,便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披散着头发,从他眼前飘荡过去。
丁佑德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时间僵在原地不敢大动。
眼花,一定是眼花了。
他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他吞吞口水,壮起胆子又往前一步,便又见那披头散发的白影便伏在路边,对着燃起火光的铜盆嘤嘤作泣。
那是小女孩的哭声,尖利渗人。
铜盆中的火焰竟也是绿色,摇曳摆动,诡异瘆人。
绿光映着惨白的脸,一边哭泣,还一边念叨着:“钱……怎么没有钱……”
丁佑德被眼前这诡异的场面吓得一滞,整个人便好似是定住了。
黏腻腻的冷汗一下子沁满了他的额头。
大半夜宵禁十分,能通车马,有五城兵马司巡逻的大街,万不可能有人烧纸。
眼前的场面令他不敢细想。
丁佑德也顾不得再探究这究竟还是不是装神弄鬼,他只想赶紧回身逃开。
不料头还没回过去,另一个白影枯槁的手便搭上他肩头。
“钱,烧钱……”
丁佑德一时间发觉自己好似是被缠上了。
他心下犹如一团乱麻,眼前登时一黑,便彻底被吓到闭过气去。
他手里北镇抚司的灯笼也顺势跌落在地,迎着北风燃起火舞赤焰来。
隐在暗处跟着他的裴恭,这才安步当车走上前,不紧不慢踩捻灭掉那火苗,又转身轻踹丁佑德一脚:“丁寺正?醒醒?”
“丁寺正?”
然而丁佑德晕得彻底,被踢过也毫无动静。
裴恭不由得嗤笑一声,将视线瞥向路边那两个白影:“有劳。”
欢欢迎上裴恭的视线,这才抱着铜盆起身,轻声嘟囔:“三爷,还有没有别的人?我还没玩够呢。”
“再过一刻钟,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兵该来了。”裴恭失笑,“将那烧绿火的硼砂一点不剩都燃完,便早些同你阿娘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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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夜查南城,最终变成了寻找寺正丁佑德的大乌龙。
裴恭借着这么个由头,旦日一早,便堂而皇之地进大理寺衙门去问责。
他言辞中带着盛怒:“昨夜丁寺正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我们这差事没办上几刻,功夫全都花来找丁寺正。丁寺正既然身有不适,怎么能勉强他还来查办案子?”
“如今丁寺正受惊,查案也耽搁了一晚功夫,大理寺就这般朝我们锦衣卫阳奉阴违?”
谁也没料到,查案子会出这种昨晚那种幺蛾子,大理寺只能自认倒霉,连连赔罪。
裴恭也不废话,只气势汹汹逼问道:“这案子你们大理寺究竟是办还是不办?”
“若不肯协查,我便去禀明上头情由,我们自己料理便是。”
“有,有人能办,您昨日点的方评事,现下正巧就在案牍院抄案牍。”
“裴百户,且等一等,我们这就叫他来……”
裴恭懒得再同人废话。
他提着刀不容旁人多嘴一句,旁的人自也不敢阻拦,只能由着他大步流星朝案牍院而去。
裴恭一把推开了院里阁楼前那扇陈旧的木门。
屋子里虽有炭笼取暖,烧的炭却显然不甚优质,烧得烟雾缭绕。
坐在正中的方岑熙正想咳嗽两声,便被突然撒进屋里的光,晃得再睁不开眼。
他忙将拿着笔的手下意识抬了抬,挡在眼前试图避去强光。
谁料那迎着光的地方,他却骤然瞧见了裴恭的身影。
“三爷?”方岑熙眯了眯眼,确定不是什么幻觉,这才略感惊诧,“您怎么找到案牍院的?”
他所在的案牍院虽不大,却是大理寺的重要场所。
这地方平日收集案牍证据,一贯绝不允准外人随便出入。
何况昨日他一早被支进案牍院抄文书,心下知晓大理寺的人是铁了心,要贪那南城的案子,自然不应该轻易让裴恭找到这案牍院来。
却不料只一夜功夫,裴恭便能寻到此处。
“你一个人,在这抄了整宿案牍?”裴恭翻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章本,又瞧着方岑熙眼下显而易见的浅浅乌青,眉头上登时出现深深的波澜。
方岑熙搁下笔,好似理亏般弯着眉浅笑道:“三爷怎会来此?”
“怎会来此?”裴恭挑眉,苦笑一声问道:“你说我还能为什么来此?”
“你昨日早晨是怎么答应我的?”
“这笔账,小方大人是不是该好好跟我算一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来接老婆
第20章 内卫皆是卑鄙鼠辈
裴恭做梦都想在方岑熙面前占了回理。
到时候他就是把人捏扁,搓圆,骂个狗血淋头,也绝没有人能指责他半个字。
如今可算是梦想成真。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裴恭酝酿了下情绪,决定好好在方岑熙面前立一立威信。
他上前两步,一把拍在方岑熙面前的桌上,恶狠狠叫他:“方岑熙。”
结果那满腔子火气,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忽然又哑得丁点不剩。
他忽觉得眼前的方岑熙像棵被雨淋过的草,无助又可怜。方岑熙虽的确食言,却也是有情可原。
满腹的牢骚便也在不知觉间自行温吞下来,裴恭扁扁嘴,话锋一转:“他们怎么让你一个人抄这么多?”
“他们这么整你,你怎么不来找我说?”
“也是……你被人看在案牍院里,定然根本脱不开身。”
裴恭迅速完成了自我安慰,忿忿不平道:“大理寺这帮老混子,还想跟我玩手段。”
“从你手里抢案子,他们想都别想。”
裴恭自觉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半晌,却始终是在自言自语,便又瞟向坐着的方岑熙:“我找你找得忙了一宿,你倒是先说句话行不行?”
方岑熙叠好桌上的案章,慢条斯理道:“有点饿,我们先去吃碗热汤面。”
“旁的事,等下慢慢说。”
裴恭:“……”
片刻功夫,裴恭便拉着脸走出案牍院,身后跟着黯然无神的评事方岑熙。
不知情的大理寺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惹着锦衣卫霉头,这下怕是要理那烂摊子,还要低三下四受气,方评事也是个冤的。”
“听闻这案子棘手,招鬼弄神的。办好了那是本就该,是大理寺欠人家的,办不好不就是方评事倒霉?横竖不讨好。”
“要是好事,哪能轮到方岑熙头上?”
裴恭撩眸瞥一眼人群,阴沉沉的目光多出几分凶戾。
人群登时噤若寒蝉。
有人目露几分同情悲悯,也有人挑着看好戏的视线,却都只敢目送着倒霉鬼方岑熙被抓出大理寺衙门。
怒火冲天的裴百户提着刀,一早便来大理寺问责,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带走方岑熙,两个人走得雷厉风行。
他们转头便进了衙门外头的面馆。
方岑熙难得大方,使六个铜板巨资,一口气买下两碗阳春面。
裴恭看着寡淡的白面清汤,和零星几颗漂在碗里的葱花,登时只觉得脑壳痛。
他轻啧一声:“香海是因为有乞儿,现在又是怎么?”
“你们大理寺不发俸?香海那大案办完了,你的赏银呢?都被你埋院里头生崽儿?”
“这面最贵的是里头那撮盐?”
方岑熙哂然一笑:“三爷若是吃不惯,让给我也不妨。”
裴恭:“……”
“你还是别请我了。”
他强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掏钱一口气加了好几样浇头,这才勉强将两碗阳春面改作虾子红汤面,又多两个就面小碟。
“我是不是欠过你钱?”裴恭扶额。
“你非得这么折磨我。”这人明明有的是钱给人洗衣服,给人买书,给人送吃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能这么抠?裴恭不明白,“我碰着你,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裴恭虽然嘴上念叨不停,手上还是把碗推到方岑熙面前。
“你以后别再请我吃饭,就算是积大德了。”
方岑熙眉眼更弯出几分弧度,下筷子倒也不客气:“多谢三爷。”
言罢,他便低头开始小口吃尝。
裴恭被他磨得没脾气,也只能把刀往桌上一丢,拿筷子翻腾起热乎乎的汤面来。
抬眼之间,眸子里忽映入方岑熙那慢条斯理地模样,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方岑熙吃东西的模样,很有意思。
他干什么都好像不慌不忙,来日方长。就连吃饭也是,斯斯文文,绝不发出半分动静声响。
他身上穿的还是上衙的常服。
圆领袍熨帖,衬得人修长又笔挺,一举一动更显斯文隽雅。
即便昨晚被人关在案牍院里,他一个人抄了那么多案牍,方岑熙却也毫不抱怨,悠悠闲闲。
富贵他受得,贫苦他也受得。
这世上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扯起方岑熙丝毫紧张的情绪。
“三爷不动筷?还不合胃口?”方岑熙撩眸,冷不丁便迎上裴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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