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俊朗仪容和一副不苟言笑之相,让他说出的话更是自带三分威严,连一贯不正经的裴恭在这位大哥面前也只能乖乖顺服。
裴宣训斥着幼弟:“那可是十三司的内卫,天子近臣,比锦衣卫更得陛下的器重。”
“你啊你,你让我说你些什么好?”
而裴恭虽立于案前,眼中却透着三五分漫不经心。
“你给我站直了。”裴宣一巴掌落在面前的案上,“听见没有,小兔崽子。”
裴恭被那一声落在桌上的响动惊出个激灵。但他面上的神情毫无变化,只是眼中聚了焦,慢慢挪到大哥裴宣怒气冲冲的脸上。
“远的不说,咱们梁国公府在内卫手上吃的亏你会不知道?”裴宣语气重下三分,转而又道,“只怪我和爹这么多年太过纵着你,纵得无法无天。”
“你不要瞧着内卫最大不过区区五品,栽在他们手里的堂上官,岂是屈指可数?”
“你当真以为内卫今日是拿你没辙,才让你带着人跑了?”
裴宣越说越气,一度怒不可遏,恨不能立马拿起教儿训书用的戒尺,亲自给犟驴似的幼弟裴恭来一顿板子伺候。
奈何他情急之下起身,尚未立稳,大幅度的动作不免又扯动到带着陈年旧伤的右腿。
只听得圈椅砰然倒下,裴宣顿时失衡,难以避免地朝前倾斜过去。
裴恭眼中漾过一抹担忧,连忙上前几步,眼疾手快扶住兄长,彻底打断这场差些让裴宣摔倒的危机。
裴宣借了力,很快调整好重心站稳下来。
裴恭见大哥落稳身子,才慢慢松手面无表情地沉声道:“大哥,你要当心些身子,若是再摔了,爹和大嫂要心疼好些日子的。”
裴宣余怒未消地看向裴恭,拖着跛腿扣住桌角借力站稳:“裴恭,不要借这些事在我面前卖乖。你以为扶我一把,就能让我消气?”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
裴恭不言,但见得大哥如此状况,他脸上方才还浓的倨傲之色,终究还是实打实地敛起一大半。
他当然知晓兄长为何会如此生气。
朝中人人愤恨内卫,却又无人不惧怕内卫的势力。
以令主为首的内卫皆属十三司,是大鸣朝最为神秘的存在。
十三司令主下辖十二位协领,满共率千余人,由当今圣上直接统御,除过直接上封,鲜少会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
故而这些内卫无所不在,专办刺探朝臣,暗杀政敌的秘旨,权无所限,行无禁境。
且不同于锦衣卫的专职司狱之属,内卫的身份则更为隐秘。他们从不露真容,平日隐匿在朝堂世间,宫廷民巷,只要是皇权所辖,就会有内卫的身影。
朝臣们往往只知其人,未见其面,故而对内卫更是难以防备琢磨。
窗外的雨不停地打着窗框。
书房中的气氛一时无比胶着。
裴恭顿了顿,终于还是慢吞吞朝裴宣张了口。
他的语气淡淡,一时间好像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字字句句却又无比激愤:“是他们撕路引文书在先,我是忍无可忍才出的手。”
“爹和大哥先前保疆卫国,忠心耿耿,立得是实打实的赫赫战功。”可内卫里那帮连脸也不敢露的鼠辈,除过干那些背地里算计人的阴险勾当,却什么也不会做,“他们算些什么东西?”
裴恭眸子里漾着显而易见的鄙夷。
“无功于社稷倒也罢,坑害如同我们一般忠君体国,尽忠尽责的朝臣,岂非是牲畜不如?”
“他们这般横行霸道,独断专行,就当真是圣上的意思?”
“你……”裴宣被这席话说得语塞,一时间竟无可反驳。
内卫权值特殊,行事神秘。
可却也是因为这层便利,内卫中不乏有挟私报复,助纣为虐,联手得势权臣清洗朝堂之事。
他们手中握有权力,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这世上的人命与尊严,可以有恃无恐地无视他人社稷之功而排除异己。
裴恭又道:“爹戎马大半辈子,平乱治疆,功在社稷,如今整日蜗居在府中习字逗鸟,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锋芒?”
“就连大哥你的腿,若不是为了征战疆场,又怎么会坠马?怎么会落下这行立都困难的跛伤?”
梁国公府为家国卖过力操过心,为百姓流过血淌过汗。
怎么到头来,反而还要心甘情愿被一群仗着人势的狗咬住,骑在头上?
“我不甘心。”
雨珠连连敲打着窗框,细密的声响越来越急促,屋中的责骂却忽然停滞下来。
裴宣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内卫的确为恶不少,遭人忌恨也并不是一两天的事。”
“可你却也不该因着这些事,与他们冲突。”
就连堂堂梁国公世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带着几分愁容,语重心长地劝慰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伤的是什么人?”
“那协领名唤临远,是个拿笔当刀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他杀人不提刀,催命不见血,抄家封府如同家常便饭,一人便抵得上锦衣卫半个北镇。”
“你不要以为动手能逞个上风便是厉害,还有人只要动动手指,磨磨嘴皮,就能叫你家破人亡。”
“你到底明白不明白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你……唉……”
裴恭神色淡淡:“大哥,我不是不知道错。”
“可我只是替你和爹,替我们裴家咽不下这口气,你们明明是京城里最该恨透了内卫的,为什么就要一直这么忍着?”
戒尺被重重扔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裴宣的言语又重新急促起来:“我和爹是不可能再得皇上重用。”
“可你难道非要连带着你二哥也遭了陛下猜忌,非要等到看着咱们梁国公府彻底落了势,你才肯后悔吗?”
裴恭一怔,眉头忽然轻轻蹙起。
裴宣的戒尺一下又一下地在桌上点,显然是心中难以平静:“家里决不能再这么惯着你了,容着你游手好闲四下浪荡,早晚还得惹大事。”
“你二哥宣府卫中的事你不必再管,路引文书和宣州卫贼都给我来处理。”
裴恭一惊:“可……”
裴宣不容反驳地吩咐:“明天起,你就去锦衣卫给我找差事干,职级低些,给我到京外远郊查案去,少在京城里逛。”
“大哥……”
裴宣厉声打断:“我意已决,多说无用。”
“你要是真想替我们分忧,那就乖乖给我照办,少给我惹些祸。”
“要么去锦衣卫领差,到京外去慢慢避风头,要么你看爹打不打断你的狗腿。”
裴恭一时间断难接受,忍不住反问:“就算我肯乖乖听话领下差事,你图我去替锦衣卫查案子?”
“我有几斤几两,大哥你会不清楚?”他自嘲似的笑出声来,“那你要不还是让爹打断我的腿吧。”
“少跟我嬉皮笑脸。”裴宣的戒尺在桌上重重敲下,“这事没得商量,你不去也得去。”
“我知道你没脑子,打一开始也没指望着你能查出什么东西来,故而一早已经考虑过这事了。”
“……”
什么叫没脑子?
裴宣沉声:“那京外的案子有大理寺协查,自会派遣推官评事予你同查。”
只要你别再给我惹事,好好跟着办完差事,就能算是敬职敬责。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头,好似有半分失神,生怕考虑得还不够周到。
裴宣再强打精神嘱托:“去了京外没人给你撑腰,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少再惹人注意,耐耐性子等这风头过去。”
“大哥……”裴恭心下终于生起担忧,“你安排我出京去避风头,万一内卫当真要秋后算账,那你和爹……”
“行了,我们梁国公府也不是纸糊的,你大哥好歹还是个恩封的锦衣卫指挥使,我和爹轮不到你来瞎操心。”裴宣紧接着轻叹,“你去京外,大哥照拂不到你,要照顾好自己。”
“若有委屈,就忍一忍,碰到实在无法无天的,等回京再来跟我说。”
“你好好办事,办不完,万不要偷偷回京来,让我少替你操些心。”
“我……好。”裴恭不情不愿地低了头,“我会办好的,大哥,你只管放心。”
“若是你再出差池,就不要叫我大哥。”裴宣瞪他一眼,“我亲自送你到爹面前捱玄铁鞭子去。”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给皇上服务的,锦衣卫做点全职,内卫做点兼职:D
第3章 冤家路窄
京城入了秋,天亮得越来越晚。
方岑熙伏案整夜,抬头瞧见羊油蜡都已经燃作灯花,这才理清桌上杂乱的案牍文书,拿着椅背的氅衣慢条斯理套好。
时辰还早,大理寺衙门尚没有人到职。
方岑熙迎着初生的晨光,慢吞吞往自己在京中租下的小院落走去。
街上回荡着撤去宵禁的钟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还在打着呵欠撤去昨夜宵禁摆的木栅。
却没看清上哪一个干活迷迷糊糊,弓着身子退两步,直撞到方岑熙身上。
转瞬,还不消旁的人再多反应,这位郎君竟被囫囵撞倒在地上。
而他更是皱着眉头,倒吸下一口凉气,虽然不声不响,却仍是显然吃痛得厉害。
五城兵马司见着了老熟人,只忙像往常似的招呼了几句,可看着他异常的反应,也不由得疑惑起来。
毕竟方岑熙虽是扛笔杆子的读书人,却也不至于单薄如纸。
何况这位小方大人,温墩有礼好说话,断案如神赛卜卦。
自从他来,周围一片的案子,几乎没再让巡城的官兵们动过脑子。
因着这么些缘故,大家可不舍得让他出个丁点好歹,连忙围上前嘘寒问暖。
官兵们七嘴八舌:“哟,小方大人?没事吧?新来的干活不长眼,你多担待。”
“这是怎么?难不成身上有伤?哪个敢跟你过不去?我们替你收拾去。”
“是不是昨儿晚上又通宵加职了?没歇好?”
方岑熙扶着墙角缓缓起身,轻笑着只作摇头:“只是昨夜抄多了案牍,确实累得厉害,心口泛疼。”
“多谢挂怀,回家歇歇便无大碍。”
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官兵闻言,连忙好言相送:“小方大人劳顿了,日后可别再这么遭罪自个儿。”
“我叫前头给你把路摆开,你快回家歇着罢。”
方岑熙慢慢缓下情绪,又走出去几步,才觉得好似疼得没那么明显了。
前夜捱了裴恭那一刀鞘,虽不见血,却也伤得不轻。
人人都知道,内卫翻手为云覆手雨,协领临远尤其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但几乎没人想到,在内卫中占着举足轻重位置的协领,明面儿上,会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评事。
大理寺庶务诸多,方岑熙不好耽搁,这才连夜誊抄案牍。
如今他的确是累透了,便只想歇着。
晨光刚刚掠过街巷边的屋瓦,漾着鱼鳞般层层叠叠的波光。
方岑熙将将转过第三个巷角,整个人忽又顿了顿。
他攥紧手中摩挲把玩的象牙小雕件,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塞进袖口中。
此后却仍未立即放下手,只慢条斯理地作是理了理身上的直裰青衫,一番小动作便更加不引人注意。
待到理完衣襟,再抬头的功夫,裴恭便已然落在他眼前,持刀而立,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睨他。
眼前这位裴家三爷,便是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不出。
方岑熙冷笑着暗诽一句野人,转瞬便堆上满眼温和的弧度,生生掩住了他眸中的冷意。
他垂下眼帘遮住眸色,立稳正身,才又毕恭毕敬作揖道:“裴三爷。”
也是借着这么下作揖的功夫,他又仔仔细细将面前的裴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清晨的鱼肚白才刚刚晕开,朝霞尚带着几分留存过的痕迹。
微阳盈盈,映着裴恭发丝漾出一层淡淡的光,好似是在他身上渡了条金边,更照得他五官棱角分明。
京中人皆知,梁国公府裴家的子嗣,各个凤表龙姿,风姿非凡。
尤其裴家这位三子裴恭,更是颀长俊朗,仪容卓绝,浑身上下都透着常人难有的贵气,比起两个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再见到,可见所言非虚,无非是裴家的三子不比他两位兄长建过功,立过业,故而身上还多那么几分随性的散漫和恃才傲物。
只可惜好好的卫疆世家,不知做了什么孽,要多裴恭这么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鲁莽人。
裴恭随即撩起目光。
他瞧了瞧眼前这个被大哥都夸作能力出众的评事,心里有的是不屑和不服。
街边慢慢悠悠摆出的早点摊还荡着炊烟雾气,漾着方岑熙的袍角轻轻翻起,一时好似是从天上来的仙人。
他肤色偏白,身形单薄,眼下蕴着不引人注意的微微淡青。
裴恭的视线梭巡了两圈,仍然没能在有限的记忆里搜寻出这文绉绉的小评事。
于是裴恭也不再纠结,只道:“怎么?以前见过我?”
然而方岑熙小幅度地摇摇头:“不曾见过。”
“只不过在坊间听过裴三爷的二三传闻罢了。”
裴恭又问:“传闻?如今传闻也能认人了?”
方岑熙不紧不慢:“不过是靠些常理推断的雕虫小技,不足为奇。”
“常理推断?”裴恭嗤笑,俨然是对这般好似敷衍的回答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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