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裴恭自顾自将怀里的刀推出一截,看那薄刃上反射的光几次三番印在方岑熙领边,似有所指地冷笑问道:“是怎么个常理推断?愿闻其详。”
方岑熙并未被这举动轻易吓住。
他笑意未浅,更丝毫不见慌乱,只是薄唇轻启。
“路遇生人,若是为财的歹徒,就不该白日在人群喧闹处引人注意。若是索命杀手,便更不必多话横生枝节而早该抽刀近前,在方某的颈子上戳个窟窿。”
“您身着不过锦衣卫七品总旗官服色,却戴南香胡同十八两纹银一顶的皂巾,身上别的更非低级军官管用的木牌而是正三品堂上官才常用的牙牌,随手还提一把价值远胜过七品旗官年俸的雁翎刀。”
“若非身份不凡,又怎么会有如此之多不合理处?更何况,您牙牌上还刻有那么大一个裴字……”
裴恭听到这里,才连忙后知后觉低下头去看腰间那块“出卖”他的牙牌。
这牙牌他昨日才拿到,是锦衣卫的身份凭证。
牙牌用整块象牙抛光,染墨雕制,价格不菲,确非寻常的低级军官惯用。而按照规制,牙牌一面雕刻有官职品阶,另一面则雕着名姓。
锦衣卫平素将这身份凭证挂在腰间,绳绦上细细碎碎的锦穗会将牌面上镂刻的字迹悉数挡住,不轻易为人所见。待到点卯查案要取用时,再拨开锦穗露出腰牌上的官职姓名,用以勘验。
可如今裴恭好似无骨地斜倚在墙边,牙牌便好巧不巧被衣裳褶皱卡住,堪堪悬于半空之中。
绦子上的锦穗是优质的绢丝,流滑而沉重,不会轻易堆积打结。此刻自然悉数垂落一边,毫无遮挡地将牙牌上的字悉数展露出来。
裴恭见状,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恍若无事地伸手将牙牌拨拉下去,才又重新换了副慎重模样看向面前那人。
方岑熙又轻声询问:“三爷可是还想接着听?”
裴恭也不嫌自己下不来台,只随口道:“你接着说。”
方岑熙轻笑,便又浅声续道:“京中裴姓的勋贵本也不多,唯梁国公府与严城伯府。”
“但是严城伯早先生有两女,唯一的幼子今年不过六岁,自然不会在锦衣卫当差。而梁国公府则有三子,然而这三子中,次子固守边疆不再京中,长子右腿有疾行立困难,且如今恩封的是锦衣卫指挥使。”
“那三爷您说,剩下的还会是谁呢?”
裴恭微哑。
寥寥几句话下来,他不由得对这位大理寺七品的小评事生出些兴致。
他循规蹈矩风度翩翩,除过样貌,看着和裴恭从前最嫌弃的那些书生,好似都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可谦谦软话偏又被他说得恰到分寸,讲起理儿来又严丝合缝自持有方,不像以往那些外强中干只会空谈的。
不过寥寥几句话,有里子有面子,叫人找不出半丝错隙。
裴恭忍不住嗤笑:“方评事果然洞察秋毫,令人佩服。”
“不愧是大哥都夸赞的人。”
方岑熙闻言,脸上情绪却也不见什么变化,只中规中矩地小幅度颔首:“三爷和世子谬赞,方某愧不敢当。”
裴恭听着一番熟练的客套言语轻哂:“不过,方评事恐怕对我的风闻还听得不够多。”
“京外二十八里的香海镇官银失窃,这案子难道方评事还未听说?”
方岑熙怔了怔。
显然还不知情。
裴恭终于漾过一抹占了上风的得意,提醒似的加上一句:“跟着我办差,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方岑熙瞧着面前自投罗网的裴恭,心中轻哂。
香海距京二十八里路,让他们一道办差,若有好歹,梁国公府鞭长何能及?
前日里逞凶的裴恭,眼前即成刀俎鱼肉,却还能一脸喜色。
他不由得浅浅笑出声来:“三爷既也说是风闻,那便是不足为信的言语。”
弯开的眉眼,足以掩住眼眸中的任何其余情绪:“三爷又何须挂怀那些?”
裴恭听着这番话,不由自主压了压眉头。
他莫名觉得脑海中好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回荡,可偏有纠不起丝毫相关的记忆。
然而不等他多想,面前的方岑熙自顾自又朝他作个揖。
“裴三爷若是没有旁的事,方某失礼,今日便先告辞了。”
言罢,方岑熙便径自从他身前飘然而去。
裴恭迎着微熹晨光望向他的背影,下意识有些出神:“我总觉得方评事眼熟,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方岑熙才走出不到三步的功夫,闻言便回眸轻瞥向裴恭。
他脸上笑颜依旧温润,笑得让人看不清眼神,言语更是好似透着几分别有意味。
“裴三爷,这世上的事,实在是巧妙得很,谁说得清呢?”
“说不定,咱们当真见过。”
从两天前那夜里的一刀鞘下去……
方某等您,早已经等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裴狗这风头避完,还能活着回京城:)
第4章 锦衣卫办案,尔等谁敢阻拦
香海镇距京城二十八里,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
裴恭虽入锦衣卫任了个总旗官,手下有几个能支配的小旗。
可毕竟去香海不是干什么好事,吆五喝六地带手下总归不大符合裴宣“夹着尾巴做人”的要求,所以裴恭也就独个轻装简行,一早便与方岑熙相期,牵了马缰到城门去。
裴恭是实打实第一回 办公差,昨日又见识过自己搭档那两把刷子,于是自先作了询问:“此去香海,咱们便要先与县衙招呼?再查详细案卷?”
方岑熙却只神色淡淡,似是另有打算。
“不必,昨日我已将案卷悉数过目,疑点和异常已作盘点,案情脉络也皆已知悉。”
“路上再与三爷细说。”
裴恭忍不住又将面前的人细细打量一番。
眼前的方岑熙,明明只是个评事。旁人做到这职位,不是替寺正寺副们点头哈腰的跑腿打杂图谋晋升,那便是早已官涯无望,开始想方设法的混日子。
然小方评事却是个能独挑大梁的,举止稳重,办事可靠,半丝儿不让人费脑子。
裴恭不由得轻叹,裴宣果真是他亲大哥,替他考虑得实在完备。寻来这么个可靠人儿带着,端的是让他来香海走一趟过场,他当真是乐得当陪衬。
待出了城门,两人便策马直奔北边。
飞奔约摸小一个时辰,他们方停在路边上茶歇。
“马骑得不错。”裴恭信步下马,眼中多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赞赏,“比你们大理寺那两位左右寺丞强。”
方岑熙哂笑。
“君子六艺,不足为奇。”礼乐射,御书数,会骑马无可厚非,“何况,三爷不知道我的事,恐怕还多呢。”
眼看方岑熙拴完马,裴恭才又瞭了瞭官道。
“此处离香海镇应当还有十多里,想来天黑之前能赶得到。”
茶铺的小二忙着招呼两个人入座,闻得裴恭此言,便又吆喝说:“两位客官去香海镇?做什么营生?”
“如今还到香海去做生意?可别了,遍地都是叫花子。”
方岑熙轻瞥小二,轻笑问道:“眼下才过秋收,又无天灾发生,怎么会遍地行乞之人?”
小二听得也不禁挠挠头:“这咱们可就不清楚了。”
方岑熙听及此处,反倒是来了兴趣。
他端起小二斟的茶,又仔细闲聊起来。
裴恭便也在一旁捻着花生米凑热闹听。
眼下这一两个月本正是秋收农忙,平年路过的此处的,都是些赶着回乡去收田晒粮的庄稼人。
可今年倒是反了,出京的少,进京的反而越来越多,而且还大都是来乞讨要饭的。流离失所的人一波连着一波,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
小二说得头头是道:“您猜怎么着?我跟那些要饭的一问,全都是从香海镇来的,这不就是赶巧了?”
“就数香海的叫花子最多。”
方岑熙微微垂眸,支着下颌若有所思。
裴恭啜完那茶盏里的盐茶,只觉得这茶好似带着些泔水味,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他只觉得再坐下去仿佛都要被腌入了那股泔水味,于是不由得催道:“方评事出城前说要细讲案子,眼下便与我也说说那香海镇的案子?”
“咱们这茶也喝过了,总得早些赶路才稳妥。”
方岑熙撩着眉回过神,才后知后觉地微微一笑。
他慢条斯理地浅抿一口已经凉下来的茶,举止叫人看来只觉得优雅。
言及案情相属,方岑熙便刻意压低声音:“说来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大案,是香海镇县衙丢了今年交作田税的银两。”
“官银失盗,县衙却始终未能寻回,香海离京城不远,京中这才关注到此案,要求查察一番。”
本该是丰收赶集,饭馆营业,万家欢笑的晚饭时刻,可香海的街道上却却空空如也。
四处偶有店铺挑起灯来,可却不见铺面前本该来往的人群。
深秋的冷风冽冽吹拂,带着打滚的落叶绕过他们和身后的马,在晦朔不明的夕阳映照下显得无比萧索。
裴恭不由得打个寒噤,他还当真是第一次眼见到如同传说里一样荒凉的城镇,心下难免感到落差。
而方岑熙却只举目四顾,面上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
两个人准备先找地方下榻饮马,再做其余打算。
只是没走出几步,空落落的街道上却忽然窜出个黑影,“扑通”匍匐到裴恭脚下。
裴恭被吓了个趔趄。
他倒吸下一口凉气,下意识抬脚要踹,却被方岑熙朝后一挡:“别动。”
黑影随即抬起脏兮兮的脸,发出稚幼的嗓音乞求道:“公子爷行行好。”
“公子爷,行行好,打发打发吧。”
方岑熙低下头,视线全都凝去了小乞丐身上。
那孩子瞧着也才不到十岁,穿着不合身的衣裳,一张脏兮兮的脸,看着邋里邋遢,显然也是午后那茶铺小二嘴里要饭的“小叫花子”。
方岑熙俯身蹲下,平视着小乞丐的眼,牵着小乞丐的胳膊拉他起身;“别跪着,站起来说话。”
小乞丐怔怔看着面前的人,他衣着整洁堂皇,却不似别人那般只顾将他一脚踢开。
他登时也不敢乱动,只敢照着方岑熙的意思办。
方岑熙见状,脸上便又蕴出往常那般温和儒雅的笑意:“别怕,我买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小乞丐连连点头,学着大人们拱手,却学了个四不像:“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大爷大吉大利。”
方岑熙从袖口摸了钱袋,排出十几文大钱在不远处卖炊饼的摊档边,仔细打量一番。
“剩下的几张葱油饼,都帮我包起来。”
眼下才过秋收,正是一年中物产最过丰饶的岁月。
街边的炊饼摊上叠摞的葱油饼方才出锅,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
葱油咸香,饼酥皮脆。
香味从纸包里幽幽飘出,引得小乞丐憋着涎水直勾勾往他手里瞧。
但方岑熙却不急把饼递将出去,反而慢条斯理转回视线重新俯下身来。
“你听我说,这不是白给你的施舍,你要跟我换的。”
“我问几个问题,你答我几个,便换几张饼吃,怎么样?”
小乞丐连连点头。
“你家何处?为什么出来要饭?”
“我家本是乡下种地的农户,只因为今年秋收绝了粮,没饭吃,才来镇子上要饭。”
“你的爹娘呢?今年没有天灾,为何会绝粮?”
“我爹前年死的,弟妹快饿死了,我娘也在乡下讨饭。官府丢了银子,到处抓盗贼,村长就逼着各家交银钱证明清白,没有银钱的,就收粮充数。”
“储粮要过来年,你们家中怎么肯轻易交粮?”
“不交粮就要抓起来,村里被抓了好几个……”
……
……
裴恭越听越觉得心下不落忍。
他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即便兄长和父亲如今算不得皇帝跟前的红人,却也从未让府中的子女弟妹们尝受过“拮据”是什么滋味。
裴恭万万想不到京城脚下的香海镇,会是这么一副惨状。
他索性掏了枚银锞子,不动声色地丢进那小乞丐手里。
小乞丐只觉得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砸了个正着,不想定睛一瞧,差点吓个大跳。
那是真真的银子。
哪怕天色暗了,也散发着漂亮的光。
方岑熙也将一摞包好的葱油饼递在小乞丐手里:“如今天一日赛一日冷了,拿这钱回家置些冬衣穿吧。”
小乞丐连跪带磕头,终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香海镇上,想来还有大蹊跷。”方岑熙望着萧瑟的街道,暗自盘算,撩眸看向裴恭,“裴三爷,咱们不好直接去县衙里造访,在这县城里多转两天,恐怕会有更大收获。”
裴恭顺顺马鬃,一想到自己就是个来扮演吉祥物的装饰,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异议。
他泠然颔首:“全听方评事的意思。”
“咱们来香海的消息,想来县衙很快便会得知。”方岑熙略作思索,“还得劳烦三爷掩好身份,咱们也好多听多看。”
“刀您还是收起来为好,至于牙牌和官牒之类,我来替三爷收置归一,咱们都不要轻易露出来。”
裴恭闻言,自也认同,不作丝毫磨蹭,将东西一并交给方岑熙收进随身行李包袱。
两人寻了家客店,见着天色已晚,便先行下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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