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艾伸手指天,满脸大义凛然:“你们这是诬陷, 构陷朝臣, 罪不容诛。”
“京中鞑靼皆是裴英引来,证据确凿, 你们反污蔑我清白,我要告进宫里, 告到御前!”
赵俊艾言辞凿凿, 正要再大骂一通,人群里果然缓步走出一个身影。
来人身着绀色贴里, 腰系金革带, 腰后还横着一柄苗刀。
他身姿笔挺, 颀长硬朗,整个人看着便干脆又利落,更有个武将的模样:“那我便与赵尚书对峙对峙,是怎么个证据确凿的。”
牢中的人都不免瞠目结舌。
“裴总兵,这是裴总兵……”
“不是在宣府外路……原来竟然没有死?”
“是裴总兵回来了!”
裴宣更是看得怔住,半晌才慢慢从唇边漾出一句:“令谨……”
赵俊艾瞳孔一缩:“怎么会是你,你是人还是鬼?”
裴英勾起唇角嗤笑一声:“实在不好意思,没和外路三万大军一道儿死在宣府,让赵尚书失望了。”
“劳尚书大人再说说,究竟看到了谁勾结钱兴同通敌。”
————————
京中变了天。
朝堂里一时间沸沸扬扬,钱兴同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垮塌,人人茶余饭后言谈的,都变成了十几年前冤死建州的知府方廉。
先前那些将方家骂到狗血淋头的人,恍惚在之夜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处处人人对铁骨铮铮方知府的赞颂。
可这一切,都和裴恭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的岑熙,至今都还没有醒来。
这日清晨顾氏敲门入内时,裴恭还在无微不至地替方岑熙拭脸。
顾氏记得,裴恭说过,那位姓方的郎君,总是喜欢干干净净的,故而直到如今,人虽未醒来,裴恭却每日都会替人擦洗。
“俭让。”顾氏将早膳替裴恭搁在桌上,又使眼色叫下人上前接过裴恭的帕子,“方郎君今日可好些了?”
裴恭脸上倒是没什么显而易见地忧色,只不过整个人的精神总是带着疲惫。
“昨日太医院的吴院使来瞧过,岑熙本就身子薄底子弱,那日呛水伤及肺咽,又遭钱兴同折磨至深……”
过往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裴恭恨不能撕开时光,去截住自己抽下的刀鞘,扯住自己掐人的手。
他欲言又止,径直改口道:“怪我,先前没有照看好他,没让他养好身子。”
“否则事到如今,他也不会迟迟不肯醒来。”
顾氏便也轻叹:“方郎君怎么会不肯醒呢?”
“他既是俭让的心上人,终日提着这一口气,不就在等着与你相见么?”
裴恭这才勾出几分笑意:“让大嫂费心了。”
顾氏说完了话,忽又拿了件帕子包住的东西,径直搁在裴恭手里。
裴恭打开帕子,始见得里头搁着个镯子。
那玛瑙镯子通体莹白,只夹杂几绺粉色丝絮,皆被雕作了桃花模样,显得这镯子越发精致贵重。
顾氏徐徐开口:“娘留了三只,一只在我手里,一只你二嫂戴着。”
“余下这只,早晚也要给你的,你便收着吧。”
裴恭便泠然合住掌心,朝顾氏轻点下头:“多谢。”
言罢,他又像想起什么似得问道:“爹和大哥昨日入宫,一夜未归,现下可回来了?”
顾氏轻叹:“倒是回来了,可个个扭着眉头,瞧着似是有什么要紧事。”
裴恭端着碗,一口气囫囵将那粥水喝干吃尽了,方将碗重新搁回托盘。
“我去瞧瞧。”裴恭说着,便拿帕子抹了唇角,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梁国公府的矮子松尚且青翠欲滴。
裴恭人还没进正院,便已经听到了父兄沉闷的交谈声。
“倭寇多年驻在海岛上,早被钱兴同的银子喂肥了,如今才一断了银钱,便已经逼到了泉州和兴化边上。”
“两城如今是朝不保夕,危如累卵。”
“建州卫军饷这么多年被吃得空空如也,如今根本没有应战之力,陛下恐怕早晚要点人去的。”
梁国公叹一声气:“朝中一时间没有堪用之人,陛下正为这事为难。”
裴英的手指在圈椅上轻点了点:“鞑靼堪堪治住,朝中还有谁能用?陛下是等着咱们裴家主动请命。”
“也罢,这趟建州,我去得。”
裴宣立即皱眉:“这怎么行?”
“令谨你伤势尚未大好,建州山高路远,水土难服,此时怎能再披挂上阵?”
裴英轻嗤:“大哥不必担忧。”
“知己知彼,兵法得当,不战亦可屈人之兵,我自会当心。”
“不成。”裴宣皱起眉头,“绝对不成。”
“如今文娘还没从宣府回来,你再去冒险,我怎么同文娘交待?”
裴恭终于忍不住推了推门:“别争了。”
“裴家又不只有你们两个儿子。”
裴恭裹挟着父兄萦绕的视线,利落进门:“我去。”
“大哥二哥去得,裴俭让怎么就去不得?”
裴英皱了皱眉:“上阵退敌不是儿戏,岂是你说去便能去的?”
“那些倭寇盘踞在海疆多年,占尽天时地利。此时上阵,未必就能轻易对付这些流寇倭人。”
兄弟三个人一时谁也说不服谁。
大家的目光,便都不动声色地撒去了父亲梁国公身上。
梁国公望着眼前的状况,泠然叹下一口气:“老二去坐阵,老三跟着一起。”
“爹……”
“可是……”
“怎么?老子跟你们说话不好使了?”
“就这么定了,勿要再多言。”
……
梁国公府的春花,趁着几天阖府忙忙碌碌的时光悄无声息地迎着风绽开。
东南战事吃紧,宫中的旨意自然也下放迅速。
裴恭提了指挥佥事,随裴英一起出征。
离京前夜,梁国公夫人和顾氏拿着新打的山文甲给裴恭试。
只见得裴恭好似添了几分严肃,登时如同换了个人那般,凌厉威仪,英姿飒爽。
大嫂顾氏和母亲梁国公夫人瞧着,也忍不住点下头。
“这么一看,我们俭让倒确实有几分指挥佥事的模样,比你爹和两个哥哥出征时,还多几分稳妥气势。”
“这番上阵杀敌,定能攻无不克,早日大捷。”
裴恭听着,却只勾了勾唇角。
他远到建州治倭患,这身铠甲,本来最该是有另一个人来替他披上。
可是那个人还躺在床上,至今也没有醒来。
临夜时,裴恭坐在床边,威严和镇定里,终于透出几分与如今这身份不符的惴惴难安。
他小心翼翼地躺在方岑熙身边,轻手轻脚将人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岑熙,此去建州,我要砍掉那些畜牲的头。”
“我还要用他们的血,敬拜方知府和守城的府寮县尊,祭奠建州府枉死的无辜百姓。”
“你听到了么?”
他轻轻抚过方岑熙的额发眉眼,贪恋似得嗅着方岑熙发丝上的气息,后来才轻轻吻住方岑熙的耳廓,指尖便也停留在方岑熙薄而细长的唇角边。
裴恭拿出顾氏先前给的桃花玛瑙镯,囫囵便套在方岑熙腕子上。
他瞧着方岑熙白皙细长的手腕,套了这女儿家玩意,便轻轻垮落在臂上,倒意外别有风味。
裴恭便忍不住又嗤笑一声,勾住那玛瑙镯子道:“这么眉清目秀的狐狸,以后就要被套进我裴家门了。”
“你跑都别想跑。”
记忆里的反驳和作弄,却并未如约而至。
方岑熙仍旧阖着眼,面儿上不悲也不喜。
从头到尾,这都不过都是裴恭的独角戏。
难挨的孤寂此时才像是饿狼一般,扑上来将裴恭紧紧缠住。
裴恭一夜无眠。
直到晨光熹微,裴恭才终于伏向方岑熙耳边,轻声诘问道:“我要走,你怎么都不睁眼看看我?”
“你是不是又使着坏心眼,故意让我难过?我说你没良心,什么时候说错过?”
方岑熙还是一动不动的。
唯有风拂着窗框,屋里好似飘来阵阵花香。
眼下倭寇犯边,时局紧迫,大军出发在即,裴恭自也不能久留。只要过了这一夜,裴恭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能再回京城。
他不由得撑起身,捧住方岑熙的脸,吮着那薄而软润的唇瓣,落下轻轻一吻。
便是这一去难觅归期,他自也义无反顾。
方岑熙替他还清名,他又有何不可去为岑熙守一场太平?
“岑熙,这天底下所有该你得的,我都去替你拿。”
“我还你太平盛世建州府城,还你富足安乐梦中梓桑。”
“我要我的岑熙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作者有话要说:
保送裴狗到外地上个研(doge)
第87章 风雨殊途同,山河日月共
大军星夜兼程, 挥师南下,直往建州。
彼时倭寇侵扰沿海百姓早已多日,裴英驻军当日, 便遇到一群流寇。
建州倭寇盘踞多年,横行霸道, 裴恭带人一把横推,将倭人扫出了建州海域。
驻军倒倭倒得如火如荼, 短短十几日功夫, 海域便的确消停下不少。
但行船水战,终究不同。
何况倭人动辄抓渔民疍户做质, 让人不得不顾忌。
裴恭虽骁勇善战, 但毕竟来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 对倭寇的了解又实在不如鞑靼详细, 还要处处护着裴英周全,肩上难免为挡着裴英挨了一刀。
不过裴恭见着血,却半丝不见馁意,反而杀得更狠了。
倭寇无人不怕他, 最后只得逃之夭夭。
归营时, 裴英掀开裴恭的衣领,眉头都不由得拧了拧。
眼前刀伤刺目, 血像开了闸的水似得涌溢,将衣裳都粘连在了一起, 让人不忍直视。
裴英不由得沉下眉头:“明明躲得开, 你跑过来挨那一刀做什么?”
“等会上药疼,忍着点。”
他说着便叫军医前来为裴恭清理伤口。
裴恭轻皱着眉倒吸一口凉气, 嘴角边挤出一丝苦笑:“二哥。”
“先前伤你那一刀, 如今就算是还了吧。”
裴英撇撇嘴:“兔崽子。”
“你在这跟我拿乔?是不是想舒舒皮子?”
裴恭便笑了。
“也不是大伤, 你莫同家中说,免得爹和大哥担心。”
他望着远处平静安宁的府城,薄唇翕张:“二哥,岑熙的建州城,很漂亮。”
“和顺天一样漂亮。”
裴英顺着裴恭的视线轻叹:“是了,若是没有倭寇烧杀抢掠,这也是一方富足之地。”
“今天倭寇被打得丢盔弃甲,你倒的确大功一件。”
“好小子,不愧是我们裴门的儿郎。”
裴恭听得夸奖,倒不见喜形于色,只是略作思索:“二哥,我这几日察觉,倭寇和鞑靼人不一样。”
“鞑靼是想占地,倭寇却只想掠民,一两次打退,对他们来说,根本没用。”
“他们不能用一个打法。”
裴英异样的目光在裴恭身上梭巡了一整圈:“兔崽子,你倒是挺上道。”
裴恭顾不上疼了,只顾着扯开一旁的地图。
“鞑靼草原广阔,想要更多草场,才好畜牧。我们若是打主力,他们能在草原上四处流窜。”
“可倭寇流居在这几个岛上,只是侵扰抢掠,若是没了靠岸之处,海里可没法让他们休养生息。”
“就得把他们停留的那几个窝子,一鼓作气捅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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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虽和建州隔着千里之遥,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岑熙只莫名觉得心口被攥得生疼。
他的眉头皱得极深,而后便看到了模糊又混沌的微光。
疲惫的眉眼终于缓缓撩开,但周围入目的,却全都是陌生的景象。
唯有熟悉的白猫却蜷成个团子,正伏在床脚呼呼大睡。
方岑熙下意识往自己身边摸:“俭让……”
可他身边的被衾是凉的,此时,空无一人。
这屋子里,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衣架上没有搭着衣裳,茶杯没有被人端用过,就连裴恭的气味,都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
方岑熙怔了怔,忽然莫名浑身一冷,整个人都变得慌张起来。
他强撑起身子,四下里找寻。
“俭让……”
与此同时,门正缓缓被人推开。
顾氏见状,忙上前两步规劝道:“方郎君,不要贸然起身。”
方岑熙-贯体面的神情里,第一次露出了焦急:“俭让他在哪?”
顾氏笑了笑又道:“俭让同他二哥令谨去了建州治倭,恐怕一时还不能回来。”
“俭让临行前托付我们照顾好你,你莫要拘束。”
“这是俭让在梁国公府的屋子,你只管安心休养。”
方岑熙垂下眼帘喃喃:“建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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