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亭台楼阁, 有水榭曲桥。
池中千金一尾的锦鲤成群结队, 窗框雕花更是镶金雕玉。
此处除过阳光终年无法普照,甚至比巨商富贾的奢华园林更胜一筹。
谁也不曾想到, 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下, 竟然会隐藏有这样一片闹中取静的世外桃源。
更有甚者, 这里四处金银堆叠如山, 财宝珠玉不计其数,像是一处巨大的宝藏。
随着裴恭而来的旗官,一时都不由得看得怔住了。
可裴恭却无心欣赏这大好景致,他的目光全都落在地上那把大漠瑰月的刀柄上。
裴恭自是认得这刀的。
可刀上现在沾满了血, 散发着腥膻的气息。
裴恭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 方岑熙方才一定就在这里。
这刀上的血甚至都还没有冷透,这里的人一定刚才离开不久。
裴恭觉得不敢细想, 甚至不敢去看那究竟是不是方岑熙的血。
他只想快点,再快一点。
一定要找到他的岑熙才行。
裴恭手下的旗官迅速将菱花阁的地下搜寻一番, 果见得这地方构造复杂。
“千户大人, 那水榭后头还有暗道。”
“方才还在此处的人,恐怕已经顺着那暗道逃走了。”
裴恭一把压住刀柄。
“这四下的金银恐怕皆是不义之财, 你去命人登记录算。”
“旁的人, 跟我去追。”
裴恭神情凝重, 几乎是再不假思索,便跟着暗道追出去。
菱花阁地下连着鹭河,暗道自也一路沿着鹭河通往城外。
方岑熙脚步踉跄,因着被钱兴同扯住当作保命符,才堪堪留下了一条命。
奈何钱兴同堂堂首辅,老胳膊老腿,平日里实在没有身体力行地跑过这么远的路。
此刻一路疾行,又外加上方岑熙这个“拖油瓶”,他们着实是跑不快。
几个零碎随从跟着钱兴同才出城外,便已经被人追上了步子。
然而暗道内分支复杂,随着裴恭追出来的旗官此时早已被分流,偌大的旷野里,只剩了裴恭眼眸里映着钱兴同的背影。
裴恭却半句话也不多,径直抽出腰间的机弩,便对着钱兴同瞄过去。
钱兴同也不甘示弱,随即不加犹豫,一把便扯过方岑熙,全全挡在自己前头。
方岑熙如今的模样实在狼狈。
他发丝散乱,满脸是血,平日里一贯得体的衣襟袖口上,现下也沾满了脏土。
裴恭半点也不难想象,方岑熙方才到底受过多少折磨。
他一怔,眼里便浸满了心疼。平日里霸道惯了的人,心下第一次漾起了难以言说的慌乱。
裴恭恨不得将钱兴同扯成碎片,可钱兴同躲在方岑熙身后,裴恭扣住扳机的食指,最终还是下意识松开来。
钱兴同威胁道:“把你的机弩放下。”
他说着一把掐住方岑熙的脖子:“现在就放,快点。”
裴恭死死瞪着钱兴同,瞧着他身边的练家子,还有他脚边的鹭河堤,终究还是信手将机弩抛在了地上。
“放开他,我还能客客气气把你请回去。”
“否则别怪在下断了首辅大人的手脚。”
钱兴同冷笑一声: “你也不过单枪匹马,谁不放过谁,恐怕还不一定吧?”
“而且,你最好别乱动。”
“否则,我就射穿方岑熙的脑袋,把他推到鹭河里头去。”
裴恭不动声色地扣住腰后的刀柄。
要杀个钱兴同,于他而言再简单不过,可他不愿方岑熙再受一星半点罪,更担心方岑熙被骤然松开,失足落进鹭河。
他从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可如今却不敢贸然动手。
他只能先在心下迅速思索,试图找出个救人避险的最佳路线。
钱兴同便也敏锐地察觉到,裴恭似乎很有顾忌。
于是钱兴同不由得掐得越发用力,又拿机弩顶住方岑熙的太阳穴,才低头冷声道: “又或者你去杀了裴三,我就饶你一命。”
“否则,我就先杀了你。”
“怎么样?你选一个?”
方岑熙使劲撩了撩垂下去的视线,使劲从唇边挤出几个字。
“钱兴同,你到现在还在做什么滔天大梦?”
他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他这辈子,也只有两件至关重要的事。
其一是长志不可移,青天撒人间。他要拿钱兴同的血,洗掉父亲头上的污名。
至于另一件,倒是简单很多,那便是他的俭让能好好的,连一点皮都不要擦破才好。
他深知自己已经成了钱兴同最大的筹码。
他更不允许这世上,有什么会威胁到裴恭。
方岑熙明白,现在只要用自己的一条性命,就能换这顶重要的事情两全。
天底下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方岑熙喘着气,却还是使劲笑出声来。
钱兴同说得不错,这世上的一切都要湮没进沉沉的岁月长河,他是肉/体凡胎,自然也免不得这遭。
可这世间,总该要有些东西,能挣开这凡人间的桎梏,超脱在轮回之上,永永远远流传下去。
那些可以不是建州知府方廉,可以不是忠君爱国的梁国公,可以不是任何人。
但被湮没掉的,却绝不该是为人傲立的风骨,不该是佑民安康的执著,更不该是舍身为人的勇气。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被永永远远的传承下去。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信奉,成为能够支撑着人们生生不息的根基。
所以即便方廉身死,这世上却还有他肯将这点信念执着下去。即便如今他也要不久人世,那裴家和裴恭也绝不会让这点信念断绝。
总要有些东西,譬如正义,又譬如良善,能凌驾在生死之上,被无数人执拗地坚持着,得以永生。
方岑熙以前选过很多次。
当初拒绝裴恭也好,或者是假死欺骗裴恭也罢,他明知自己最喜欢的人就是裴恭,喜欢得深到骨髓里,可每一次他又总能毅然决然,将裴恭舍在其他的事后头。
不过这次,他倒是很欣悦,因为他终于能丝毫不迟疑地以裴恭为重了。
方岑熙发丝散乱,染着一脸的污血。
他深知,这是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比他们初见时被抽下那一刀鞘还要狼狈许多。
可他却不躲不闪得瞧着裴恭,抿出了自两个人相识以来,对着裴恭最温和的笑。
能遇到裴恭,似乎是他在世上这二十多个年头,最大的欢愉。
他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在裴恭面前食言。
裴恭应该会原谅他吧。
不原谅的话,也没有关系,毕竟他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方岑熙的笑满眼纯粹,好像蕴着星点泪光,再也不似曾经那样,掺杂着其他目的。
连带着他唇角边呢喃的字,缓缓汇成连贯的话语。
“抱歉了,俭让。”
方岑熙猛然侧眸,也不知是哪来回光返照一般的力气,径直抬手不要命似得夺过了钱兴同手里的机弩,随即扣下扳机。
“首辅大人,你猜猜,我会不会选你?”
那支□□便不由分说穿过了钱兴同的眼眶,径直扎进钱兴同右眼中。
血立时像是绽开的花,在天地之间彻底盛放。
钱兴同眼中,顿时血流如注。
“岑熙,停下……”裴恭的声音,淹没在钱兴同回荡在河岸的惨叫中。
方岑熙却合着满脸的血,嗤嗤笑着,像只呲牙的恶狼。
他像是看到了这世上最精彩的好戏,得到了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做了一生里最安稳的美梦。
而钱兴同丑态毕露,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除过狼狈地动手,他竟拿面前的方岑熙无可奈何。
他气急败坏,推着方岑熙,恶狠狠将人往鹭河中搡。
可直到把人推下河堤,钱兴同才察觉方岑熙紧紧牵着他。
方岑熙根本不怕被推进鹭河,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拉上钱兴同作伴。
于是在落下河堤的那一瞬,方岑熙彻底漾开了得逞的笑容。
他瞧着钱兴同抗拒的神情,扯住的手便越掐越紧:“钱兴同,我们就一起到地狱去吧。”
“我和建州的几千城民,还有宣府外路的三万边军,都要看着你永世也不能超生。”
裴恭难以相信眼前的画面。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方岑熙,你给我回来。”
他想伸手去牵,可是他们之间的那十几步,此时此刻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方岑熙扯住钱兴同,像两颗被风拂起来的尘埃。
风散去了,便再无借力之处,直直跌往波涛汹涌的鹭河,变成了一朵丝毫引不起人注意的水花,沉进翻腾的波涛。
这世上的清白太珍贵了。
珍贵到要等十几年岁月,再赔上一条活生生的命,才能换回来本就该有的清白。
可这绝不是裴恭想要的清白。
裴恭忘了这是初春,忘了鹭河的水还冷的像冰,忘了方岑熙那个兔崽子又耍了他一次。
他只觉得那波涛,翻涌着十几年前和建州城一样的血色。
他更知道,他的岑熙会做噩梦,不能没人哄。
裴恭并不顾及身后跟来的锦衣卫劝阻,几乎是不消什么反应,便迅速翻过河栏,径直纵身跟着方岑熙一道儿跳进河去。
茫茫四野,朝霞似血。
裴恭眼前是望不尽的水,他看见了山河天地,望穿了连绵情深。
却唯独找不到他最爱的那只小狐狸。
他觉得自己心里空了。
如果这次还能抓到,他要把这狐狸牢牢拘在自己怀里,再也不放出去。、
春风料峭,荡悠悠得吹在山间回荡。
一簇簇春花,就此簌簌绽放。
锦衣卫人手陆续赶来,熟识水性的高手自然也不在少数。
裴恭被人拖上舴艋小舟时,整个人还是僵住的。
他只顾着缓缓垂下眸子,看向怀里一动不动的方岑熙。
太多的过往霎时间如同开闸一般涌现在眼前,裴恭手便忍不住颤了颤。
当初的假死仿佛成了最终的归宿,方岑熙终于还是掉进了鹭河。
方岑熙的脸是冰的,手也是冰的,浑身几乎没有温度。
他鸦色的睫毛挂着水珠,发丝也被冰冷的鹭河水彻底浸透了,便胡乱贴在脸上,唇色早已冻得惨白。
他憔悴,苍白,毫无生气,他像药渣子里被熬尽精华的枯槁人参。
但方岑熙手里却仍紧紧攥着裴恭送他的金坨子,仿佛先前嫌弃这金坨子蠢笨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裴恭像个活死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半晌才像是堪堪寻回了神思。
“方岑熙……”
“你是不是个疯子?你到底有多狠的心能这么作贱自己?你怎么能把我的心肝,连同自己的性命都搁在地上踩?”
他总以为自己疼方岑熙更多些。
他的岑熙受够了苦,还被他那么鲁莽地伤了一次又一次,他恨不能将人捧在手里,将最好的都拱手于他的岑熙。
只要能看方岑熙此生无虞,裴恭只觉得自己不敢再多奢求。
可如今,他方终于发觉——
他的岑熙虽总瞒他骗他,总将他排在那么多事的后头,可事到如今,终究还是愿意拿命,去换他一场平安。
裴恭握住方岑熙凉透了的手,迟来的钝痛才终于彻底将他的心湮没。
他们在棋盘街有个大宅院了,不会再有人反对他们在朝夕相处,那些子虚乌有的污名,也即将会洗得干干净净。
裴恭想要的一切,如今都有了。
可独独少了方岑熙,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裴恭小心翼翼捧着方岑熙的脸颊,揩干净方岑熙脸上的水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岑熙,你睁眼。”
“方岑熙……岑熙……”
“你睁开眼,我陪你一起去建州。”
众人只能愣愣地瞧着。
昨夜在菱花阁里手起刀落的千户裴恭,如今变得语无伦次。
裴恭似乎只知道下意识将方岑熙紧紧拥住,仿佛就想这样将怀里的人彻底捂暖。
“你为什么不肯看我?”
“你答应我的宅子还没搬,猫……我们的猫今儿还没喂呢……”
“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了?明明答应过不再骗我的。”
小舟漫无目的地漂在河面上,不知是这清晨太冷,还是鹭河的水过于冰凉,裴恭连嗓音都开始轻轻发抖。
他似是压抑克制着自己的哽咽,却又怕吵醒人那样,刻意压低了声音,伏在方岑熙耳边问:“我的小狐狸呢?”
“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55555把老婆还给我
第86章 苍天昭昭,冤名终将要被洗雪
黯淡无光的黑夜, 终究还是要过去。
茫茫天地,总会迎来黎明。
风定云艳色,阳生普天明。
苍天昭昭, 所有的冤名都终将要被洗雪。
裴恭将满满一盒子证据,还有菱花阁地下查抄出的金银珠宝造册呈进宫的时候, 赵俊艾还在刑部大牢里巧言令色地狡辩。
“裴家和钱兴同来往比我更多,查我?”
“你们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见过, 裴英先前便跟钱兴同私下勾结, 背着我兵部通敌,与我兵部何干?”
赵俊艾虽也是武将出身, 可在京中浸淫多年, 早已忘了刀该怎么握, 弓该怎么拉, 彻彻底底成了混迹于朝堂的老诉棍。
他挺着“铮铮傲骨”争辩,一时见无人应声,竟也当真给自己寻着了几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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