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廊风拂过,静谧的荷塘,再无声音。
来年春季,顾将军与沙匪的战事算不上吃紧,有楚生瑛在军中照应,顾覆霖则带着几个侍从和两三队兵马前往京都述职;这是沧月国历朝的惯例,远在京外的官兵每三年便要回京一次,向皇帝禀告报近几年来的政务军绩。
只是今年不知怎的,顾覆霖总觉得与往年不同,直到自己的儿子兴致冲冲的捧来一包沙土和装着几颗漠阳花的锦囊,请求他带给慕千里,他才恍惚察觉出,那份不同似乎是那个叫慕千里的小孩带来的;说到底,他毕竟养了那孩子一场,心里多少有几分念想,此番归京,倒真生出几分想去瞅瞅那孩子的冲动,因而并不多想,便收下锦囊布包,应了自家儿子的请求。
顾拾白自然高兴的欢喜雀跃,那未曾让慕千里看到的漠阳花海也终于能让他看到了,虽然只是小小的几粒种子,可只要慕千里看到那花便想起他,他便也就知足了。想想,他们分开也快一年有余,不知道慕千里现下如何了?可有高过他去?一双眼底暗藏墨蓝色的眼睛有没有变得更清透明利?好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归京去,再与那人回首相遇。
述职不过一上午的功夫,出了皇宫,顾覆霖便骑上马向南王府赶去;凭他和南王的关系,他进南王府实在是一件稀罕事,王府门口的侍从看着他翻身下马,都惊讶的看着他,带确认他确实是往王府门口走来,才匆匆迎上来道:“云安将军怎么来了?”
“怎么?本将还不能来了?”顾覆霖揣着粗矿的声音反问道,不等侍从回话,便拔腿往王府中走去,这南王府,倒像成了他自己家一般来去自如。
郑安洁正在院子里陪慕千里读《春秋繁露》,听到廊间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回过头去,看清来了吓了一跳,从凳子上站起来斥道:“云安将军也太无礼了些,怎能私闯王府?”
“那门口小厮磨磨唧唧,本将懒得同他们废话,况且你们这王府,我顾覆霖单刀直入也好几回了,没什么稀奇,今日来,也不是为了像之前几次,找你们夫妇寻仇,乃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思念你家的小孩,叫我送来东西来。”顾覆霖口角生风,将自己的来意迅速说明,便拿起手中的锦囊布袋递给慕千里;慕千里的怀中彼时抱着一本《春秋繁露》,看着顾覆霖递来的一堆东西,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犹豫再三,低声问道:“阿白他……还好吗?”
“好!自是好的很!不好怎会拖我给你送这些东西。”顾拾白将布袋锦囊塞到慕千里怀里,慕千里放下手中的书,将怀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的石桌上,缓缓打开;金褐色的流沙从布袋中倾泻出来;慕千里睫毛颤了颤,默了会儿,拿起旁边的蓝色锦囊打开,将几粒种子倒进手心,回头问道:“这是什么?”
“漠阳花的种子。”顾覆霖答道,慕千里的眼底划过一丝情动,将手心的种子默默握紧,俯首行礼:“谢谢顾将军。”
“不谢!左右也是阿白的一片心意,虽不一定能种活,你也试试吧。”说道,瞥了眼郑安洁,双手握拳道了句:“打扰了”,便风一般的转身离去。
慕千里握着手中的锦囊,风吃动着《春秋繁露》的书页哗哗作响,郑安洁瞅了瞅顾覆霖离去的背影,道了一句怪人,回头见自己的儿子呆站着,连书被风吹乱也不曾在意,忙替他收好书本数落道:“行了,一些沙土种子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是抓紧时间看书吧,过几日,你父亲便要把你送到宋中书家的学堂读书,你可得好好准备了。”
“母妃,有玉瓷罐子吗?”慕千里却像压根没听见自己母妃说话一般,自顾自的抬头问道,郑安洁愣了愣,反应过来,惊讶道:“你不会真要种这花吧?”她问这话原本也是惊讶之余的感喟,因而不需慕千里回答,便顺着他答道:“花园的墙角下有两三个废弃的玉瓷罐子,你去找找吧。”
“谢谢母妃。”慕千里高兴道,拿起桌上沉甸甸的沙土袋子,攥紧锦囊快步向花园跑去;那时正值春深,正午灼热的阳炙烤着大地,不多时,慕千里便出了满头大汗,直到他找到一个满意的瓷罐,才轻轻的笑着,伸手将额间的汗拭去。
却来不及多歇,急冲冲的冲到屋里,清洗净瓷罐上的污渍,才小心翼翼的将袋中的沙土倒进去,又挖了一个小坑,将手中捂得温热的种子种下,端来一杯水浇在上头,做完这些,便守在那瓷罐边开心的笑着,仿佛这是世间最快乐的事情;窗外疏影横斜,清浅的光透过半卷的珠帘照进来,慕千里望着窗边的花儿,一起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第二十二章 京城篇·春风
顾家军与沙匪的这一仗一打便是五年,时光辗转,当年那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孩童,也已长成风姿绰约的翩翩少年;灼热的阳光洒下炽热的光辉,照亮了整个流金铄彩的沙漠和那个踏马归来的少年;繁忙的马蹄扬起地上的尘沙,飞奔而来,停驻在军营前,马上的少年来不及勒紧马绳,便从马背上一跃而来,兴冲冲的往军营里跑去。
他一路飞跑到他父母的帐前,看到门口的父亲,便激动的冲上去,欣喜的问道:“父亲,可是京都来信了?”
“如此急躁,成何体统?”顾覆霖剑眉一竖,厉声训道,转身向前面一个穿着绛紫色华服的中年男子道:“犬子年少冲动,祝大人莫怪。”
“呵呵,哪来的话。”祝秀俭轻笑三声,随顾覆霖的话将他身后的这位少年细细的打量着,素布白衣,却丝毫掩不住少年身上的英气,狭长的眉似剑芒般,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透亮澄净,略显青雉的脸庞,五官精致瑞秀,只一眼,便让人毫不例外的想到话本中描述的少将军,风光霁月,皆不能及。
当真不亏是将门之后,祝秀俭在心里感叹一句,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顾覆霖的身上;数十年未见,那个当年刚勇无惧,心浮气燥的云安将军似乎也温沉不少,当真是岁月无情,催人渐渐老。
所谓故人重逢,阔别多年,自是有说不完的话,且言正事前总要用轻松的闲话润一润,方才显得不突兀;这会闲话续完,祝秀俭便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从怀中抽中一卷黄布包裹的卷轴,顾覆霖见状,忙率着妻儿和一众将士跪下,迎接圣旨。
祝秀俭帮照着圣旨上的意思念道:“云安将军此次收复沙匪有功,陛下圣心大悦,故宽恕云安将军当年不敬之罪,宣将军回京,重掌丰安西城三军。”
“是,臣代妻儿、众将士谢陛下隆恩。”顾覆霖叩首谢道,祝秀俭将圣旨交付到顾覆霖手中:“云安将军,起来接旨吧,你为陛下鞠躬尽瘁,镇守边关多年。陛下都看在眼里,望将军以后也莫要忘了陛下圣德。”
“臣,”顾覆霖抱手握拳:“没齿难忘。”
祝秀俭此人乃是当今皇帝慕成珏的幼时伴读,慕成珏登基后,便封其大鸿胪寺卿,专事外交之事,他此番奉皇命出使潮姜国,路经边地,便顺带代行了宣旨一事。
叙旧半日,祝秀俭便率使者离去,顾拾白陪着顾覆霖目送着祝秀俭等人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露出方才的喜色,激动的问道:“父亲,我们可是能回京了?”
顾覆霖瞥了顾拾白一眼,见他如此欢愉,不忍败他的兴,便将话到嘴边的训斥咽了下去,点了点头道:“是,你回去准备准备吧。”
“是!”顾拾白一口答道,正要离去,又想到什么,转身折返回来问:“父亲,我们如今回京,边地谁来镇守?”
顾覆霖嗤笑一声,觉得自家的儿子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这是陛下的事,不用你操心,快去收拾东西去吧。”顾拾白闻言,便放下心,道了句是,便风风火火冲回到帐篷里,收拾东西去了。
其实,顾覆霖何尝不知,顾拾白这般高兴哪里是因为回京的缘故,他自出生便离了京都到了这片荒地,对京城绝无半点念想之意,他念想的,莫不是那个住在京城,名唤慕千里的人;这匆匆五年时光,也不知道那个叫慕千里的孩子长成什么样了。
知子莫若父,顾拾白被自己的父亲说了个正着,五年前,他和慕千里分别之后,便一直记挂着慕千里,心心念念的皆是回京,回京二字仿佛成了他的执念,在午夜梦深时,还会化作他口中的呓语,一遍一遍的讲出来。
他不知道慕千里对他来讲是怎样的存在,只知道他在荒芜的沙漠上寂寞了好久,慕千里便若乍放在他眼前的漠阳花,虽然短暂,却惊艳了整个春华。他时常会想念他,想他有没有种出漠阳花,有没有在照料漠阳花的同时想起他;或是坐在深深庭院里读书的时候,一片花叶落下来,惊扰了他的思绪,让他偶然记起他来;慕千里想他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平静的还是欢喜的?抑或是笑着笑着便生起气来,像以前那般恨铁不成钢的骂他一句:傻子。
“傻子!你怎么这么愚笨?”这是慕千里那时常对他说的话,有时候,他也会气恼慕千里凭什什么这样说他,但他又知道自己是比慕千里大半日的哥哥,他理应让着他,让着,让着,便成了习惯。
他现在又想,回京后,他和慕千里是怎样的相见?慕千里会不会惊讶,会不会冲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高兴的说一句:“你怎么来了?”抑或是平静的,注视他半晌后,轻轻的道一句:“你回来了。”
顾拾白每日这般幻想着着,快到京城的时候,几乎兴奋的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母亲也常因此笑他一声痴儿。
军队走走停停,走的极慢,他焦躁的心底越发煎熬,一月后,他终于站在了京城的城门口,离他想见的人只有一步之遥;他的母亲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你盼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到了。”
时隔多年,云安将军一家才重新回到京城的府院,将军府与十几年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主人不在府中,总消的个凄清寂寥,如今,主人归来,沉寂了多年的将军府院也重新热闹起来。
仆人们从马车上卸下东西,急匆匆的往院里搬,顾拾白也跟随他们搬得起劲,他想赶快搬完,这样他就能早一点见到阿千;方才在马车上,母亲便已经把南王府的方向指给他,他那时便想下车,却被自己的父亲喝住;骂他毛毛躁躁,不及世家公子沉稳。
他自己不屑同那些世家公子相比,他在沙场上打打杀杀习惯了,未来要走的也是像他父亲这般的武门仕途;实在不必和什么世家公子相较;只是近年来,他的父亲却在他的身上格外注意这些,就好像势必要把他培养成一个世家公子;许是武仕艰难,他的父亲不愿他走上一条像自己一样的老路。
第二十三章 京城篇·几回魂梦与君同
马车上的行礼搬得差不多,顾拾白才停下手中的活,兴致冲冲的走到目前杨悠云的身边道:“母亲,我去找阿千了。”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从鬓角处慢慢的滑落下来,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干完活,似乎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双眼炯炯有神,越发的神采奕奕。
杨悠云用手中的帕子替他拭去脸上的汗珠,余光瞥了眼顾覆霖,见起忙着安置,无暇顾及,便趁此机会点了点头,准了顾拾白前去。
顾拾白便宛若脱缰的野马,一颗半悬着的心瞬间酣快淋漓,同自己的母亲使了个眼色,便趁顾覆霖不注意,拔腿向前街跑去;那里烟花巷柳,歌舞升平,可走过繁闹,四周又回宁静;南王府便在这繁闹与清平的交接处安静的坐落着。
顾拾白如风般的快步停下来,白石玉砖,从繁闹的街口一路铺进这宁静,华贵的令人不舍踏足,这便是南王府,是慕千里的所居之地?一瞬间,他幡然意识到,他和慕千里是两个世界的人物:慕千里极尽奢华,是千恩万宠的小王爷,而他是在偏远荒地长大,除了一身武艺便空无一物的普通人。
街边行来一辆马车,顾拾白转头望去,马车四四方方,金粽色的华盖,四角微翘,挂着环佩和几盏流离彩灯,随着马车的行径左右晃动着,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马车从顾拾白的面前行过,停在南王府的门口,车上的仆人提衣下车去,在车下摆好脚凳,才向马车中的主人喊道:“小王爷,王府到了。”
“好。”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接着一只净若白瓷的手从马车里伸出来挑起车帘,车下的仆人纷纷俯首,面色恭敬的拜下去,迎接车上的人走下来;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华贵的金褐色衣服,在日光下淡淡流光,身姿匀称矫健,一步一行都仿若有风般。
他身后跟着一群与他年纪差不多的贵公子,个个衣着华丽,玉冠请发,腰间系着环佩玉饰,行动间,清越作响;他们有说有笑的像王府走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清晰响亮的嗓音:“阿千!”
走在前面的少年愣住了,过了半晌,他回过头去,一个穿着质朴的少年,站在王府的玉阶下,微微仰头,笑看着他;慕千里从不缺玩伴,世家的同龄公子们总围在他身边,口口声声唤他一句小王爷,唯有那个人,会懵然无畏的唤他一句阿千。
阿千,阿千,那个时候,慕千里很反感顾拾白这样叫他,他自持是高贵无比的小王爷,听顾拾白唤他阿千,总是板着脸,疾声厉色的训他一句:“不许叫我阿千。”后来,他离开了荒漠,同龄人中再无人唤他阿千;现在那声阿千重现在他的耳边,他才知道自己是有多喜欢。
顾拾白站在日影下的青斑石墙边,目光灼灼的打量着石阶上的少年,风光霁月,揽尽风华,除此之外,世间再美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他。
王府高阶,青墙石边,他们一上一下的对望着;清风拂过,轻轻扬起他们的额发,又缓缓落下;慕千里身边的世家公子们将他们好奇打量着,回头疑问道:“小王爷,他是谁啊?”
“就是小王爷,他是谁啊?怎能直呼你的名讳?”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手拿折扇的公子,将顾拾白蔑视一眼,轻佻道;他拆开扇子走到顾拾白的身边来回踱步,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顾拾白:“瞧你这身穿着,也不像是什么达官显贵,就凭你的身份,也凭唤小王爷的名字。”
“就是,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站在慕千里身后的一个人立即附和道,转眸瞥了眼慕千里的神色,见神情淡淡额,便愈发好奇,再一次问道:“小王爷,他究竟是谁啊。”
“谁也不是。”慕千里默默攥紧手心,望了眼顾拾白,故持清高道:“不过是本小王爷在落难时结交的一位无关紧要的故交罢了。”
“呵,原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交啊,就凭这点恩情,你也配叫小王爷名讳?”执扇的那位少年越发轻佻,停在顾拾白面前,嫌也似的拿起扇子在顾拾白肩膀上拍了拍,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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