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眼睛半睁,嘴唇列开了些干皮,“你太聪明了,格蕾丝,你以前只是个仆人。”
“仆人也是有脑子的,‘最好的酒都藏在仆人的柜子里’,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了,不仅教会有钱,那些大臣们应该也很有钱——”
“格蕾丝……”陛下虚弱地喊他。
“好吧,我不说了……克里斯,你先睡一会儿吧,你需要休息。”
陛下闭上眼睛,“你不该知道这些,你不该想这些的,太危险……”他这样念叨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陛下连续四天都在高烧,几乎一直在昏睡,而在他仅有的一点儿半清醒的时刻,他会反复确认两件事:和格蕾丝确认没有多余的人进入过卧室,和威廉确认夏宫被防守得很严密,没有流言传出去。
威廉劝陛下换个人来照顾他,只有格蕾丝一个人太辛苦了,格蕾丝需要睡觉。但是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肯,他说格蕾丝想睡的时候就可以睡,但他不允许别人进自己的房间,就连他最贴身的侍从都不行。
赫尔曼医生说他从没见过像陛下这么柔弱的人,过于精细的食物和缺乏户外运动让陛下比贵妇还娇弱,奢侈的生活又彻底摧毁了他作为男人的刚毅,使他变得像个女人。
格蕾丝让他不要说这种话,说自己见过很多女人比男人还要坚强,他不相信女人的骨头天生比男人软这种说法。他还对医生说,如果实在忍不住想发牢骚,也请在离开陛下的卧室以后再说,因为陛下可能会听到,然后治他的罪。
“好了,医生,格蕾丝,”威廉在一旁制止住他们火气十足的对话,“这几天我们的情绪都过于紧张,睡眠也严重不足。医生,听我的建议,您现在就去休息,您需要好好地睡一觉。格蕾丝,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他将格蕾丝带到一间没人的屋子,脸色是超乎寻常的严肃,“格蕾丝,你一会儿需要收拾一下必要的物品,不要太多,带两套可以替换的便利的衣服就可以。如果陛下真的……你就离开,我已经做好安排。”
格蕾丝感觉自己也快病了,额头像被一根线紧紧缠着那样紧张。他很害怕,问威廉:“如果陛下真的因为接种牛痘死了,会怎么样?”
威廉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给他听了:“陛下没有继承人,可能会发生大乱子。”
“我是说我们!你,还有艾伦,还有赫尔曼医生,所有支持给陛下接种的人……”
威廉忽然紧紧抱住了他,用力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不会有事的,格蕾丝,你一定不会有事。”
到了接种后的第六天,陛下的情况有所好转,虽然还在发烧,但是他可以在格蕾丝的帮助下坐起来吃些东西了。
格蕾丝扶他去小藏衣室方便时,陛下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也长了几个脓疮,立刻就背过身去,问格蕾丝:“你这几天就是对着这样一张脸在照顾我吗?”
格蕾丝在他背后轻轻地拍他的肩膀,“我见过别人也有长这种疮的,伊娃就是。不用害怕,我确定这些疮最后都会消失的。”
“会留疤吗?”
“我不骗你,克里斯,可能会留下浅浅的一个小疤,但是你肤色浅,那种小疤在你脸上不明显。”
陛下没有转过身来,但他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格蕾丝:“你也认为我是个软弱的人吗?就像那位老医生想的那样。”
格蕾丝惊讶于他的敏感。他没有回答,因为面对这样的敏感,骗人的安慰的话是没用的。同时他觉得,陛下如此敏锐,为什么不去为国家解决难题呢?
“其实我并不畏惧死亡,格蕾丝,相反,我对其始终怀有一丝期待。一出戏剧最精彩的地方在结尾,那才是整部剧的高潮。我只是害怕死得没有尊严。真遗憾,你对戏剧不感兴趣。”
格蕾丝想否认,可陛下一下子拆穿了他,“你这么聪明,却总是记不住台词,我们的那部剧已经排了两个多月,却几乎没有进展。不止是戏剧,美食、舞会、衣服、牌桌、奉承、钱……人们像苍蝇看见甜食那样围着这些东西打转,你却统统都不喜欢。”
格蕾丝不吱声了,因为陛下又提到钱,而他还没想到非常好的谎话来解释那消失的三千镑。尤其接下来,陛下又说:“你只对斯顿上校想做的事感兴趣。”
“格蕾丝,”陛下转过身来,“从你的地位得到提升的那一刻起,主战派便开始占上风了。如果我这次能活下来,上校和他的盟友能得到更多,但前提是你能陪我到最后一刻。”
“威廉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格蕾丝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会痊愈的。”
陛下忽略了他后面那句,“我知道,所以我虽然不喜欢他,却依然选择依赖他。但你不能指望其他人也像斯顿上校一样高尚。我们打个赌吧,格蕾丝,如果三天之内有流言传出去,我又没有死的话,你要允许我吻你的嘴唇——当然,我会等我的脸重新变得好看起来的时候。”
“不会有流言传出去的,”格蕾丝固执地说,“士兵们很尽责,一直将这里守得好好的,没有人出去说闲话。这几天收到的重要的信也都回复过,用你事先准备好的有国王签名的纸,不会有人猜到你病了。等你好了,人们才会知道国王接种了牛痘。”
陛下虚弱地笑了,“那我认为你接下这个赌约了。”
第七天的清晨,这个国家的大主教带领一帮保守派贵族和他们的亲兵骑士闯进夏宫。
格蕾丝当时还在睡觉,听到声音后警觉地跳下床,撩开窗帘向外看去。宫殿前高高的台阶上全是人,威廉的士兵和衣着漂亮的贵族骑士已经冲突成一团。
衣着漂亮的骑士们比军人的数量要多。
一个大贵族打扮的人高喊是主战派们用牛痘毒害了陛下,并趁陛下病危挟持了他。格蕾丝认识这个人,在一次宫廷宴会中,这人曾骂他是“平民婊子”。
他还认出大主教,他曾经从这个老头手里尝过圣体。此时这老头正在宣布威廉是罪人和叛乱者。
但幸好没有人真正地使用武器,虽然剑和枪都已经握在手里。
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撞开,是威廉的副官,冲进来对格蕾丝说:“上校让我带您离开!”国王的几名近卫兵也堆在门口,神色紧张地朝屋里看。
格蕾丝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他伸手指向还在睡觉的陛下,副官直接跑过来拦腰抱住他,扛到肩上,朝门外奔去。
“放我下来!”格蕾丝脑袋倒悬着被晃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自己可以走!”
副官将他放到地上,格蕾丝立刻就转身跑回陛下的卧室,并将门锁上。副官在门外用力敲门,格蕾丝扑到陛下的床边,抓起他的一只手举到自己额前,不自觉地开始祈祷。但他很快就放弃祷告,把挂在墙上用作装饰的剑拿下来紧紧握在手里。
陛下终于让他吵醒了,问发生了什么。
格蕾丝冲到窗前打开窗户,外面的喧哗声立刻闯了进来。
“扶我起来,格蕾丝,我去问问我们的大主教想要什么。”
格蕾丝跑过来扶住他的胳膊,帮他下了床,又为他穿上晨衣。做这些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
“你看,吓成这样,那之前为什么还要掺和这些事?”陛下说,“让我看看你,小脸是不是都吓白了?”
格蕾丝抬起头,不仅脸上没了血色,连嘴唇也在哆嗦,“到底发生了什么?克里斯,这是政变吗?为什么一下子就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天平刚开始倾斜的时候,谁能预料到它会斜到什么程度呢?一定是有人散播消息说国王得了天花,没准还有人说我已经死了。”
“不可能有消息传出去!”
“得了吧格蕾丝,现在还说这个?把剑放下,挑件漂亮的晨衣给自己穿上。我们得赶紧出去,让他们看看国王还活着呢。”
作者有话说:
捋一下政治线:各派本身是平衡的,从格蕾丝进宫开始,因为他是阿伦德尔伯爵推荐的,又是斯顿家长大的,威廉还为他决斗过,在别人看来,格蕾丝就是主战派的代表——>格蕾丝和德内尔夫人竞选“首席情妇”,就是主战派和保守派的竞争——>国王为了让格蕾丝赢,把德内尔夫人的靠山,也就是保守派在贵族内的中心人物瓦尔纳公爵干死了——>格蕾丝的“爸爸”顶了公爵的位置,天平开始倾斜——>威廉能打仗又有钱,太能干了,尤其给军队接种牛痘的事,让军中的老旧派和教会同时感到威胁。艾伦当时摆的茶杯,这两方都是保守派——>国王带着威廉和格蕾丝来夏宫,再加上流言,保守派里的两股迅速团结。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把国王接种的消息传出去的?
第104章 汇聚的云
格蕾丝一眼就看出哪些人是蠢货:有些人看到活着的国王,甚至都没法藏住脸上失望的表情。
他们是怎么听说的呢?“国王快死了?”还是,“国王已经死了?”格蕾丝不得不认真思考陛下说的那件事了,在威廉的严密守卫下,有人故意传播了假消息。
大主教显然不是蠢货,他一见到陛下,立刻就开始“感谢天主”那一套。穿着红袍的老头拄着手杖,奋力穿过军人和贵族亲兵。在他奋力穿过人群时,混在一起的人们也迅速分开,贵族和他们的亲兵站到了台阶下方,威廉则带着他的士兵守卫在国王和格蕾丝周围。
大主教终于来到国王面前,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老脸看起来快哭了,激动地说感谢神帮助他们的国王战胜了天花。
“我没有得天花,”陛下纠正他,“我接种了牛痘,只是有些不走运,反应比一般人强烈一些。”
大主教的脸缓缓地冷静下来,“陛下,国王的身体受天主庇佑,您本不用害怕那种疾病。但是您怎么能让牛的脓疮玷污国王神圣的血呢?尤其在您还没有生下真正的继承人之前!”格蕾丝看到大主教的脸逐渐扭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越说越离谱,最后高声痛呼:“王室的血液由此开始受到玷污!”
国王又说了什么,然后大主教回答他,贵族们也争相发言。他们一直都在用他们这个国家的语言交谈,但听起来却不太像人话。格蕾丝几乎弄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就趁这功夫数了一下对方的人数。
对方有三百多人。他记得威廉和他说过,为了不过于引人瞩目,他们来夏宫时,只按常规带了一百二十名军人和不到三十名国王近卫。
威廉还说,国王近卫都是瑞士雇佣兵,瑞士雇佣兵有着几百年的好名声,但也不是没有过抛弃雇主的前科;一些贵族豢养的亲兵倒是素质极好,可惜都是些没有国家荣誉感的人,只会为家主的权力欲而战。
格蕾丝庆幸他们的武器此时都是指向上方的。
大主教将一张纸恭敬地递到陛下面前,格蕾丝就站在陛下旁边,看到那上面写着让陛下指定继承人。人名已经写好了,并不是陛下的那两个还未成年的私生女,而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
陛下说:“王后的兄弟,你们选了一个德国人当我的继承人。”
大主教说:“他也是您的父系兄弟。从血缘上看,他是最有资格的人。”
陛下冷笑:“难怪王后每天都要在教堂待好几个小时,我还以为她是在和神说话,可原来是在和神在人间的代理人说话,并且说的都是俗事,还是家事!”他突然发了怒,把那张纸撕成两半扔了出去,“王后是要学玛格丽特王太后吗?那谁是她选中的摄政王?是您吗?亲爱的大主教?我真疑惑,以您的年纪还能满足她的性欲吗?还是说您派出了您的助手?我才明白,难怪您的助手都那么年轻英俊,原来是为了这种用场!”
格蕾丝看到那老头捂着胸口,好像是要犯病了,但格蕾丝肯定他是装的。
接着,陛下又转向大主教身后的贵族,“你们选谁不好,偏偏选个德国残废!这位‘腓特烈’是近亲结婚生出的痴呆加罗锅,我绝对不能忍受这种人做我的继承人!我宁可立马修改继承法,给婚外出生的孩子正当的权力,包括女儿!索菲亚和伊丽莎白都是聪明漂亮的好孩子,如果我今天就要死了,我只会从这两个孩子中间选一个!”
几个贵族互相看看彼此,看来陛下的话成功地在他们心中引起新的想法。格蕾丝还发现有两人格外活跃,他们看起来挺眼熟。格蕾丝盯着他们的脸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两人和生下伊丽莎白公主的那位夫人长得很像,没准是伊丽莎白公主的舅舅。
公主的舅舅们在贵族中是说得上话的,大主教被几名贵族拉到了后面,他们决定以后再谈继承人的事,毕竟陛下看起来好好的,除了脸上长了几颗牛身上的烂疮,离死还远着呢。
这事似乎就这么结束了。格蕾丝看着逐渐往后退的骑士亲兵,心想陛下真是太厉害了。他这会儿觉得那些人一点都不可怕了,他们和阿伦德尔伯爵一样,满脑子坏心眼儿,但只擅长在背后做坏事。这样的人对谁都怀疑,他们的联盟又怎么可能坚固呢?
他崇拜地看着陛下,却发现陛下的脸色十分苍白,额头上全是汗。
陛下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扶我回去。”声音全无刚才的威武。
格蕾丝赶紧用力托住陛下的胳膊,发现他晨衣的袖子都被汗浸潮了。他忙扶着陛下准备离开,这时那个讨厌的大主教又说话了:“必须得让那个怂恿陛下接种牛脓疮的女人离陛下远一些!”
格蕾丝惊讶地转过头,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脸上,他下意识去找威廉,看到威廉的神色异常凶猛,大声道:“是我向陛下提出的建议,和其他人无关!”
陛下也说:“这事和纳科伦小姐没关系。”
“看!陛下已经被这个漂亮女人迷住了!这也是个善在国王枕边说话的好战派的女人!想想我们的邻居法国,想想蓬巴杜夫人,情妇才是真正的国王!”他突然夸张地高举起双手,“神啊,虽然法国命运不济,但好歹蓬巴杜夫人没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而我们的陛下竟然已经承认要给私生子权力!”
格蕾丝看到那些人的视线都投向自己的肚子了,他们手里的剑也都指向那里。他惊恐地往后退,肚子像吞了一大块铁那样沉,好像里面真装了个孩子。可这简直太荒谬了,又无比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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