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没用的。”
薛闻笛喃喃着。
那是一支薄如蝉翼的暗器,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点一点蚕食着他体内的灵气。不会立刻致命,但却十分折磨。薛闻笛对此毫无办法,那是育魔叶,会在他的心脏中生长,强行剥离,只会死得更快。
“小鱼,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棵梨花树下,我跟你说过的,就是那棵树。说不定等几年,育魔叶也会破土而出,到时候你见到它,就当是见到我了。”
薛闻笛笑着说,又重重地咳了几声。
好痛,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被啃食,他成为了丰厚的肥料,只等着埋入黄土,等一个春天。
“育魔叶不会长到地面上的,它畏光。”小鱼终于能出声了,他恨,他太恨了,他恨穷追不舍的所谓的父亲,恨那个人的贪婪与野心,恨对方夺走了他所重视的一切。
母亲是,小楼也是。
但魔君没有亲自来,他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嘲讽自己的弱小。
你配吗?你不配。你就是匍匐在墙角的蝼蚁,我的孩子。
小鱼耳边甚至可以清晰听见魔君的讥笑声,他的眼神逐渐被怨恨侵占,强烈的负面情绪涌现,多日未见的大雾又一次蒸腾而起。
孙雪华根本压不住,眼看就要蔓延至结界外,薛闻笛又挣扎着抬起脸,埋在小鱼颈项,一遍又一遍叫着:“别难过别难过,我开玩笑的,都是我不好。”
可大雾没有收敛,结界如同一个脆弱的瓷杯,碰一下就彻底碎了。
孙雪华眼见着那大雾遮住群山,遮住星野,甚至完全遮蔽了他的五感。混沌渺渺,危险重重,不远处,似乎隐约传来沉闷的声响,血腥味混进了雾中,苍白的世界里多出一抹难言的绛色,仿佛置身于阴阳交界,前进一步是死,后退一步也是死。
孙雪华屏住呼吸。
他发觉,他真得严重低估了小鱼的力量。
那些追杀他们的魔,一个都没留下。
薛闻笛喘着气,虽然他觉得自己动作愈发迟钝,但小鱼身上散发的魔气太强烈,引发了育魔叶的共鸣。
他的疼痛加剧了,可他没有说。
“小鱼,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薛闻笛想,要是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抱住这人就好了,但现在他做什么都吃力。
小鱼沉默极了,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薛闻笛知道,这是魔气浸染的后果。他顾不上太多,攀着对方的肩膀,轻轻地吻了吻那颗浅痣。
温热的触感透过冰凉的肌理传至心尖,小鱼眼帘微颤,终于从混沌的意识中恢复过来。
雾气散了许多。
他抬眼想去看薛闻笛,对方却捂住了他的眼睛,虔诚地亲吻那张薄唇。一丝未干的血印在了那浅色的唇珠上,冷冷清清的脸,多了几分尘世的苍凉。
薛闻笛闷哼着,终是脱了力,倒在了小鱼身上。
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也因此,薛闻笛清醒了许多。他在心底自言自语:“师父,弟子求您,打开幻境吧。弟子十分喜爱这个人,弟子愿接受一切惩罚,换他平安。”
他的眼角溢出一滴泪来,不知是痛的,还是悲伤。
他以后要是不在,小鱼会不会真就入了魔,成了万人口中千刀万剐的魔头?
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自己会有此劫,他便不该去招惹这个人,给了对方希望,又全部毁掉。
薛闻笛疼得蜷缩起来,一道金光自他体内飞出,再回神,面前已是一道天裂,一株雪柳垂下雪白花瀑,仿佛在迎接故人归来。
孙雪华默然,小鱼愣了愣,下一刻就紧紧抱住了薛闻笛。
是锁春谷的入口吗?他是不是就要和小楼分别了?
“进来吧。”
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鱼又开始哭,他真得,要失去怀里的这个人了。
“我送他进去。”
孙雪华怕小鱼触到封山大阵,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不料,秋谷主却道:“孙掌剑你该回临渊了,此次多谢你仗义相助,若日后临渊有难,我锁春谷当竭力相助。”
孙雪华一下没听明白,可是幻境却再次闭锁,他已身处不知名小镇。
镇上家家户户点着灯,他站在灯火通明处,摊开手,看着掌心干涸的血,久久不能言。
他失去了一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朋友。
孙雪华仰头,喉头微动,似乎是要将全部的苦涩与孤独咽下。良久,他才负剑,去寻顾青。
他要往前走,他不能停,他得带师妹回家。
“快进来。”
老者又重复了一遍,小鱼来不及多想,背着薛闻笛,脚步匆忙地穿过他的心上人告诉他的山路、树林、小河,到了那两间竹屋边。院子里梨花灿烂,老井的井水几乎快要溢出来,镜子般的水面上飘着几片花瓣,阳光下格外澄澈透亮。
这些,都和薛闻笛从前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小鱼急匆匆地四下寻找,小楼的师父在哪儿?锁春谷谷主在哪儿?为什么开了幻境却不见他?
薛闻笛手指动了动,吃力地抬了下眼皮:“封山大阵没有动静,小鱼,你被这座山谷接受了。”
“你别说话,等我——”
“左边那间屋子是我的。”薛闻笛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床靠窗,我们休息一下吧。”
小鱼怔了怔:“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我师父如果有办法,他不会避而不见的。”薛闻笛贴着这人的脸,轻声说着,“还有点时间,别浪费。”
小鱼潸然泪下:“我以为他老人家会有办法。”
薛闻笛笑而不言。
左边那间竹屋较小,墙上挂了个孤零零的剑袋,一张小桌,上面摆了盆不知名的野花,此时正是盛开的时候,浅蓝一片,像坠入窗边的星星。
小鱼将薛闻笛染血的外袍脱下,将人放在床上,又抖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盖在他身上。薛闻笛唇色发白,还在笑:“你怎么知道我冷啊?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季节好冷。”
小鱼也脱了外衣,钻了进去。薛闻笛手脚冰凉,只有胸前还有点热气,小鱼一手按在他渗血的伤口上,一手穿过他的腰,将他紧紧圈在怀里。
薛闻笛又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软绵绵地说道:“想喝水,但是又不想你走。”
小鱼没有回答,只觉得眼眶发酸、发胀、发烫,他闷声哭着。薛闻笛凑过去,一点点吻去他的泪:“别哭了,我不喝水了。”
小鱼越哭越大声,抱着他浑身发抖。薛闻笛的眼前愈发模糊,但望着这些久违的陈设,又忍不住轻声喟叹:“我这,也算落叶归根了,还以为我会曝尸荒野。”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这屋子有点简陋的,我本来想回来之前,置办点东西,这样你跟我住一起,就不会太委屈。”
“我,我不要。”小鱼抽噎着,“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薛闻笛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嘴角流了好多血,怎么都止不住。
“我好累,我要睡会儿了。”薛闻笛闭上眼,“你记得叫我,要是,要是……”
要是我能醒来的话。
我养的花,我种的树,我偶遇过的鹿,读过的书,还有我严厉又慈爱的师父。
我想你会喜欢这个地方,就跟喜欢我一样。
薛闻笛沉沉睡去,最后一丝气息仿佛也跟着风儿飞走了,飞啊飞啊,飞过窗沿,飞过古井水面,飞过梨花枝头。
小鱼抱着他,失声痛哭。
这是小鱼一生中,第一次失去薛闻笛,失去这个他最喜欢的人。而后窗外落了花,薛闻笛就在他怀里消失了。
秋闻夏手执拂尘,端坐在梨树下,微阖双眼,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鱼:“你在想什么?”
“秋谷主,您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吗?不然您不会带走他。”
小鱼哽咽着问道。
秋闻夏长叹:“救是不能救了,但起死回生,倒有个办法。”
希望的火苗又一次跳动起来,小鱼急切问道:“什么办法?只要他能活下去,要我的命都行。”
秋闻夏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这样,你先给自己取个新名字。”
小鱼愣了愣:“取个新名字?”
“你欠我一个好徒弟,这是债,要还的。”
小鱼不解其意。
他低着头,总觉着指尖还留着薛闻笛的气息,像三月春光,温暖迷人。
“那,就叫薛思。”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第83章
“薛思, 好名字。”
老谷主捻须一笑,而后却又久久不言。
小鱼静静跪着, 直到他再次开口。两鬓如霜的老人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本希望小楼红尘游历归来后,便接任这谷主之位,承继天命。可如今,他为你身死道消,我锁春谷传承断绝,你意如何?”
小鱼愣了愣,回答道:“晚辈有过,但晚辈无错。”
“何谓过?何谓错?”
“过在晚辈无能,未能护他周全。”小鱼哽咽,“但晚辈喜欢他,爱他, 晚辈无错。”
他说着说着, 便在想, 若是老谷主此刻拿雷劈了他,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但秋闻夏只是微微笑着:“如此, 你愿意等吗?若你愿意, 今后你便随我修行。”
小鱼肩膀轻颤,不敢置信。
可这件事, 真真切切发生了。
秋闻夏授他仙道诸业, 传他心法百技。老谷主不似施故那般放浪形骸, 不知轻重, 也许是年纪大了, 他从不会离开梨花树下那块大石头, 手中拂尘经年如一日地垂在臂弯。小鱼常常有种错觉——老谷主就是天上的仙人, 只等人间使命完成,他就会驾鹤离去。而这个日子,并不会太远。
次年春天,二月初三。
小鱼进入锁春谷,聆听老谷主教诲的第二百八十七天。
梨花如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满秋闻夏的肩头。老人闭目,袖中飞羽,春风依旧,山间鹤鸣。而后风吹花落,斯人已逝,天光云影,久而不散。
鹤鸣于天,遍传四野,天下皆知锁春谷易主,世上自此只有薛思,再无孙鱼浮。
那年,薛思十六岁。可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过完了这一生,生母早亡,至爱早逝,好友离散,这偌大的锁春谷,只有他一个人。
他仰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落寞之感仿佛从渺渺天际云涌而来,令他倍感压抑。
但还好,他还有盼头。
老谷主给他留下了薛闻笛的横雁与一支断裂的竹笛,还有两间简陋的竹屋。那口老井,井水如镜,倒映出他略显单薄的身影。
锁春谷并不是只有这一小片区域。它的内里很大,有非常多的上古遗址,剑冢便是其中之一。谷内藏书记载,剑冢是八百年前,天上陨铁坠落于此形成的,故先人围石造炉,锻造名剑无数。然声名在外,求剑者如过江之鲤,虽有剑,无道义,常生杀业,即至四百年前,先祖封谷,避世不出,剑冢自此蒙尘。剑冢所出名剑,皆被束之高阁,只等有缘人。
而横雁,就是剑阁最后一把名剑,是先祖为后世所留。要想修补它,就必须找到那座剑冢,找到它最原始的锻造材料。
二月初四,老谷主羽化后第二天。
薛思收拾好竹屋,望着那张薛闻笛睡过的床,轻声呢喃:“我去了,你要保佑我,一切顺利。”
可是他在山中兜兜转转,一无所获。
“甲子年二月初四,天晴,修竹屋,剑断无从淬炼之,遂赴谷中腹地,寻剑冢,无果,归时天色晚,屋漏,夜风凄凄,辗转难眠。”
薛思点了灯,坐在薛闻笛的床上,静静书写着他这一整天的经历。他睡不着,他腿上盖着那薄薄的被褥,总觉着薛闻笛还没有走,那个明朗的少年说不定就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笑着和他说:“你手好冷,我给你捂一捂。”
但这都不是真的。
他静坐到天明,看完书,摩挲着那支断裂的竹笛。
这笛子无法修补,断了就是断了。哪怕他再找根一模一样的青竹做成笛子,也不是这支了。薛思垂着眼帘,在漫漫长夜轻声长叹。
“甲子年二月初五,天晴,再入山中寻剑冢,无果。埋笛于树下,静坐一日。”
“甲子年二月初六,天小雨,寻剑冢,路遇野鹿,观其嬉戏泉水,刻石留记后返。”
“我们谷里是有鹿的,特别可爱。”薛闻笛的声音好像还徘徊在耳侧,薛思隔着一道清澈泉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群戏水的鹿,想着,真可爱啊,小楼没有骗他。但它们都有伴儿,他没有。
薛思红了眼,转身离开。
“甲子年二月初七,天晦,寻剑冢,路滑失足于崖下,幸得松柏相护,无性命之忧。归时,长夜尽,天既明。”
薛思那会儿还不熟悉医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竹屋,也只能简单清洗一下,然后疲惫地钻进被窝。薛闻笛的气息已经很淡了,他将脸埋进枕头,仿佛这样,伤口的疼痛就会减轻许多。
他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醒来时疼痛加剧,难以动弹。锁春谷灵气充盈,又有封山大阵压着,邪祟不生。因此薛思格外小心,不让自身魔气外溢,他对力量的控制愈发熟练,身体也愈加趋于常人——伤口愈合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许多。
他终于不再是临渊掌门口中那个杀不死的怪物了。
至少,他现在很痛,他病了,病得不轻。
他又一次梦见那暗无天日的幼年时光,月光下的那条清江,眼神明亮的少年。
“二月十一,天雨,难握笔。无字书无字,小楼未醒。”
薛思艰难地放下笔,潸然泪下。
无字书也是老谷主遗物。
秋闻夏告诉他,等到无字书可着墨之时,他就能与薛闻笛重逢。
只是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老谷主说,仙魔殊途,他和小楼是不可能的。留下他,无非是希望薛闻笛不在的这段时间,锁春谷能人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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