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锁春谷,虽远离尘寰,但乱世必出。扶危救困乃是祖训。小楼作为我的徒弟,必当要承袭此等天命。如今魔都一事未平,他醒后必然要身赴洪流,你不应该以小情小爱将他困在此间。”
老谷主的话掷地有声,“薛思,修行贵在修心、修性。小楼是九霄翱翔的鸿雁,那你是什么?天道若倾,你要以何种立场何种身份站在他身边?”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为何不能并肩作战?”
薛思无措,扑通跪了下来。他想请这位前辈收回成命,可对方却甩了下拂尘。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为何能活到今日?为何刀剑灵术都无法伤你半分?”
薛思愕然。
“聚魔池本是吸收天地怨念之所,化为魔气,供给夜城,数百年来不曾间断。但你的父亲野心膨胀,修炼禁术,使得聚魔池不堪重负。”
秋闻夏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睛,那眼里似有不舍、不忍,却又好像满是决绝。薛思后来回忆此事,忽然明白,老谷主当时也许很为难吧,为了他,为了小楼。
“天有道,地有灵,万物有常。聚魔池化生出一缕精魂,来到人世。”秋闻夏微叹,“就是你啊,小鱼。”
薛思呼吸微滞,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不光是正道,魔都也需要你。要想让聚魔池回归以前的状态,你就要生殉。你失去过小楼,这种钻心之痛,我想你也不愿小楼也经历一次。”秋闻夏阖眼,不再言语。
我当然不愿他痛苦了,他是我最喜欢的人啊。
薛思翻开那本无字书,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他想起施故对他说过:“你会毁了他的。”
是的,小楼应当在九霄之外自由自在地翱翔,不能被他所束缚。剑客不远游,不出世,哪能称之为侠?
“乙丑年三月十五,寻得剑冢,得残剑数柄,熔于炉,败。剑法有成,于树下静坐,梨花飞雪,无字书始有文字,可着墨,思量久矣,不得一言。”
薛思立誓,他会尽心尽力守着这座山谷,等着小楼回来,等着他心爱的人,将他生殉。
这么一等,就是整整四十年。
这四十年间,发生了太多的事。
世人所传,鬼主施故与魔君在溯洄之畔大战一天一夜,江水断绝,山川崩裂,最终,魔君重伤回都,四十年未再出城,而鬼主不知所踪。据悉,临渊曾四处寻找,但一无所获。这四十年间,孙雪华继任临渊掌门,临渊在他领导下逐渐成为正道支柱,而顾青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接任明枢阁阁主之位。
锁春谷幻境封闭,书信不通,外边的人找不到,里边的人出不去。
最开始,薛思放出过雨燕,与孙雪华通信,告知他谷里发生的一切。对方只回了寥寥数句:“安康便好,小楼就委你照料,莫再来信。”
薛思摩挲着“莫再来信”那四个字,不得其解。他不是薛闻笛,若是薛闻笛看见这几个字,定会知晓孙雪华遇到了些麻烦。但薛思当时心乱难定,没有深究此事,久而久之,不再与孙雪华来信。
孙雪华弱冠之年未到,就接任了临渊掌门,个中酸辣苦楚只有他自己尝过。若是薛闻笛还在,他尚能细说一二,但对着薛思,他该说些什么呢?
有些话不能说,不必说,也说不明白。懂他的人只需要一个眼神,而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顾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惧怕黑夜。她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施故浑身是血地将她推下浩荡江水,笑着:“小丫头,快些跑,别被抓了。”
施故已经筋疲力竭,笑都勉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动灵术,顾青逃不开,在瞬间就被江水转送至另一处岸边。
那里,恰好有临渊驻点。
顾青发疯似的敲打着那扇门,那熟悉的月白天青的道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喊救命,她喊快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临渊众人赶至溯洄之畔时,只剩遍地焦土。有人咋舌,鬼主竟强大如此,能与魔君一较高下,要知道魔君吞噬了那么多族人,修为早已大有突破。
顾青不信邪,追着他们打斗的痕迹去找。她找遍所有残留着施故剑气的地方,始终不见人影。
鬼主盛名在外,鬼道却再度销声匿迹,就连与魔都合作的走马兰台,都杳无音信。
神秘,太过神秘。
顾青从最开始的不甘心,到逐渐接受现实。她想施故也许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毕竟他那么嘴贱,肯定不愿意自己瞧见他那般落魄的模样。又或者,施故没有死,他会感叹自己终于摆脱了几个烦人的小鬼,躲到哪个快活林里喝酒去了。
顾青每年都在临渊清江边上放河灯,祈祷那个酒鬼别给喝死了,最好全须全尾的,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上天听见了她的祈祷,只是没有告诉她。
施故没有死,他活下来了,内丹尽碎,修为散尽,堪堪两年光景,就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儿。
他将自己的两把剑送回秋夜山,从他破旧的老宅地下挖出两坛好酒,游走在这个人间。
百姓们并不知晓仙魔之间进行了怎样的明争暗斗,怎样的生死相搏。他们一如既往地经历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度过每一个于他们而言平凡又或者不凡的一天。
施故躺在桥洞下,咪了一口酒,路过一只摇奖的乌船,上边站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似是见他可怜,随手扔了一串铜钱过来。施故手指一勾,转着那串铜钱:“老兄,你为什么给我钱?”
“家中父母均患病,去庙里求菩萨,说让我多行善事。”
对方回答着,施故大笑:“善事好啊!多做善事就有福报!”
他单手结印,不动声色地赶走了依附在富商背后的小鬼。
“老兄,谢你的酒钱。”
施故喘着气,他已经没法大声说话了,此刻每驱一次邪,他仅剩的灵气就会消失几分。
富商没有听见,他的乌船早已走远。
施故在后来的四十年间,经历过很多事。
他先是养了一条小黄狗。他想,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养条狗陪陪自己,说不定这条乖狗儿还能给他养老送终。最开始小黄狗只有他巴掌大,还没有断奶,他只好去做了点零工,那工头念他孤寡年迈,多给了两文钱。施故很想辩解说自己并不老,但摸摸脸,又作罢。
他拿着这点钱,去猎户家换了点山羊奶,喂给小黄狗。他自己都养的乱七八糟,更别说养另一条生命。但他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耐心,他甚至会抱着小黄狗顺毛,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个声音。
“今日巡逻就到此,辛苦诸位了。”
他抬眸望去,不远处的大街上,站着几位身着月白天青道袍的修者。为首那个,是一位出落得极为标致的姑娘。
施故微微一怔,低头抱着小黄狗就往回走,身侧,那几人匆匆走过。施故瞥了眼,顾青挽着发,眼神坚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在孙雪华背后的少女了。
他听见有人叫她顾长老。
施故侧着头,轻声笑着:“别来无恙啊,小丫头。”
你要好好的,我就不去找你讨口酒喝了。
施故抱着小黄狗,走向了另一条路。
他以为自己快死了,但他没有,老天爷好像忘记了他,没有将他带走。他的小黄狗变成了老黄狗,最后摇摇晃晃睡在他脚边,变成了一抔黄土。
既然没死,那就赖活着。
施故很潇洒,想通了之后便更加逍遥。鬼道三脉都曾寻找过他,其中走马兰台风头最盛,意欲染指斩鬼刀,取而代之。
在第八十次暗杀失败后,走马兰台的首领跪在他面前,心有不甘:“你明明重伤未愈,怎么能打得过我?”
施故拎着他的酒坛子,“砰”的一声砸在对方脑门上,头破血流。他嗤笑:“因为老子不怕死。”
那男人抬起脸,血流如注,眼前全是血糊糊一片。但透过血帘,他还是看清了那张狂妄不羁的脸。
施故果真将鬼道修至极致。
修鬼道者,随心所欲,天地难拘。
男人终于低下他的头颅:“愿为鬼主马首是瞻。”
施故笑眯眯的:“好说好说,先给我买两坛好酒来。”
“是。”
施故虽伤重,然鬼道仍尊其为主。走马兰台的首领后来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为他赶车,施故说要罚他不敬,要他改名黄二狗,对方犹豫了三天,还是接受了。
自此,鬼主远游,不问诸事。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就连正道都忘记,当年施故是如何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换来这四十年的太平盛世。
只有薛思还记得。
他在等薛闻笛的同时,也在找施故。他在无字书上重写小楼生平,一半靠着过去的记忆,一半全靠自己胡编乱造。薛闻笛既然不能想起自己,那么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都要抹去。那么小雪、阿青、前辈都也都不能出现,那两年的光景,等于要全部掩埋在岁月间。
“先生,我这样做对吗?或许我应该写,小楼出谷,遇到了小雪、阿青,三人结伴同游,成为至交。”
薛思不知为何,始终下不去笔。
他想他在嫉妒,在不安,在想着,小楼若是有一天喜欢上了别人,他该怎么办?
“甲辰年七月十六,紫微星动,得见故人。”
无字书书页翻飞,散入院中,雪白梨花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正像从前那样,拿着一根草茎,编着一只小巧的雨燕。
薛思久立不言。
少年回头,见他就笑:“师父!”
薛闻笛还是十五岁的模样,霜衣马尾,意气风发。但他不是了,他现在,是小楼的师父了,传道授业的责任还压在他肩上。
这是他对老谷主的承诺,他不能失约。
“嗯。”
薛思艰涩地应了一声,冷冷清清的。
第84章
薛闻笛的记忆没有断层。
他好像就是这样明朗地, 无忧无虑地在薛思身边长大,率性可爱。他会起早贪黑地练剑, 会勤勤恳恳地烧水劈柴做饭,会在院子里种满四季的花。
薛思从不多言。他喜静,喜欢独自坐在竹屋内温书,看累了,偶尔抬个眼,偷偷望一望树下的薛闻笛。
他不敢多看,怕不小心再陷进去。
可再怎么小心,他还是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边,他拉着薛闻笛去看日出,迎着第一缕朝晖一遍一遍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可是他抱得再紧, 怀里的人还是像凋零的梨花那样, 散作漫天大雪而去。
薛思在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法醒来,他伸出手, 妄图拢住那些飘远的花瓣, 衣袂随风翻飞,空荡荡的袖子里掉出来的全是泪。
薛思听见远方传来一曲笛音。
好熟悉, 好熟悉。
他蓦然想起在客栈的那一晚, 他还是一条小鱼的时候, 被薛闻笛放在水盆里, 那时候他还和薛闻笛闹别扭, 一直在吐泡泡。
薛思终于从梦中惊醒。他起身坐在床上, 墨色长发散乱地垂在身侧, 他伸手握住一把,发觉它已经长长了许多。而那个为他束发的人,早已经不记得他了。
薛思头疼欲裂。
笛音未绝,他披了外衣走到屋外。月色如水,薛闻笛坐在梨花树上,专心吹着一首曲子。薛思仰头看他,恍惚间以为那个人还是属于他的少年。
薛闻笛听见动静,扭头,似乎有些讶异。他从树上跳下,三两步走到薛思面前:“师父,你怎么醒了?”
薛思一怔,是啊,他现在是小楼的师父了。
薛闻笛赧然地笑了笑:“这几天你总睡不好,我以为给你吹吹曲子,能助你入眠。”
他微低着头,“看来还是我功夫不到家。”
薛思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攥,指尖狠掐住掌心,他平声道:“下次不用再吹了。”
“哦,好吧。”薛闻笛摊开手,上边是几片树叶,“本来我想做一支竹笛的,结果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愣是一根竹子没找着,只好摘了几片树叶滥竽充数。”
他好像有点不甘心:“师父,要不这样,等我找着青竹,做了笛子,你再听听?我觉得我很有天赋,吹首曲子完全不费力。”
“不必。”
薛思依然拒绝了,他没有告诉薛闻笛,满山的青竹是他砍的,连根笋都没留下。
薛闻笛略显沮丧:“那好吧。那师父,你好好休息。”
“嗯。”薛思不忍心见他失望,但又无可奈何。他慢慢抬手,拂了下薛闻笛额前的碎发,轻声道:“头发都长了,有时间剪剪吧。”
“好啊!”薛闻笛满口答应,又笑得眉眼弯弯,“师父你头发也长了,我也给你剪剪。”
薛思有一瞬间以为无字书失效了,其实薛闻笛什么都记得。
他没有拒绝。
薛闻笛待他很好,可从不说喜欢他。那双含情眼从来天真赤诚,再没有年少的悸动与热爱。
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年有余。
薛闻笛十九岁,迎来了修行的一个飞升阶段。横雁的剑光比过去更加耀眼,剑鸣响彻整座山谷,薛思每每看到他,都要感叹一句,果真是老谷主亲授的弟子,若不是为了自己,怎么会白白浪费四十多年?
他知道,孙雪华早已是正道魁首。那个不苟言笑的临渊掌剑,如他的掌门师父预言那般,成为了一代宗师,而临渊,也一跃成为宗门之首,与锁春谷并驾齐驱。
薛思时常伤感,薛闻笛却是不知。他以为师父惯是如此,清冷如天上月,不落人间。
仲夏的某夜,薛闻笛夜归。他去崖边练剑,剑气已能上至穹宇,下及深涧。他出了一身汗,回来的路上折了两支新鲜的红药,放在井边。他脱了上衣,打了一桶清水,先洗了洗脸,再从肩冲到脚。夏夜的井水从他细腻的肌理上滑过,落入紧实的腰线中。薛闻笛倏地侧头,看向点灯的屋门:“师父,吵醒你了吗?”
“没有。”薛思垂眸,薛闻笛莞尔:“睡不着?”
他放下手里的木桶,拾起放在井边的芍药,湿漉漉地走到薛思面前:“师父,这个送你。我也不认得是什么花,觉得好看就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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