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身边有你的人。”凌曲断言。
苍府作为扎根于西厥的暗线组织,内部盘根错节。现如今西厥朝堂之上苍府的人都不在少数,他一个统领身边被安插苍府眼线也不算稀奇了。如果不是有眼线,慕云初绝对不会知道蛛网痣的事。
烂肉却毫无将死之人的自觉,啧啧称奇:“我只是随口一说。这么说来,你真是地下城出身了?”
凌曲不答。
烂肉叹道:“地下城与整个西厥势如水火,没想到竟然会出一个你这样的人。小毒娃,你以后的路不比我好走啊。”
这声“小毒娃”引得凌曲侧目:
“你若实在想死,我可以破例现在就送你一程。”
烂肉笑意盈盈:“倒也不必。”
凌曲沉默,半晌幽幽道:
“所以,是你故意走漏的风声?”
“谈不上故意。”慕云初伤痕累累的脸上挂满水滴,“如若不是太子正在凉朔,我不会这么做。”
他这句轻飘飘的话令凌曲瞳孔骤缩:
“你是说,惑启在凉朔?!”
结合今日城主府里巫马真的左右试探,凌曲顿时额间冒冷汗。
“胡来!”
他因愤怒而面孔扭曲,声音骤然拔高几度:“你们知不知道西厥三军近几日横陈十方城!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来凉朔,他是想死吗???”
“嘘——”慕云初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微平静一点,“他此行,只是为了找一人。见到了,自然会全身而退,不会让西厥三军发现。”
凌曲道:“他找谁。我替他找。”
慕云初噗嗤一声笑了:“他若是听见你如此心系他安危,会很开心的。”
“闭嘴。”凌曲忽然俯下身,提起他的衣领,“在关心别人之前,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的死活。”
慕云初瞥见拐角走来的狱吏,顿时恢复到原先一言不发的样子。
“带走。”凌曲二话不说松开手。
狱吏将沉重的镣铐给慕云初戴上。
“等一等。”忽然,慕云初道。
他满眼深意地看着凌曲:
“听说,庇兰客栈的春茶不错。”
-
思衿起了个大早。
他稍微将禅房收拾干净,捡了几件干净衣裳装进包袱,自己则穿了件水蓝色的僧衣。此刻天还蒙蒙亮,还能见到几颗星子挂在夜空。推开禅房门,刚好看见思湛在做洒扫。
“你这是要去哪儿?”思湛揉了揉眼睛问。
不知为何,哪怕他同思衿一处长大,他还是觉得思衿与他不是一类人。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脱尘气息是太和寺其他同辈里都没有的。
思衿杵在门槛边,道:“我去寻师兄。对了,斋房今日吃什么?”
临行前吃些东西垫垫饥,他就不用再临时寻吃食了。
“我刚从斋房出来,典座说今日早斋是紫苏饼配粥。”
紫苏饼!思衿眼睛一亮,二话不说就直奔斋房。
叼着两块饼从斋房走出来,天边已经开始泛鱼肚白。从太和寺出来沿山路往下,隐约能听见背后山间的磬钟声。
到师兄暂住的客栈已经是午间了。近几日凉朔佛会,一路都是风餐露宿的僧人和奇装异服的异教徒,为了维持凉朔治安,凉朔的客栈会给他们提供歇脚的地方,思衿也在其中,间歇寻觅师兄的身影。
一台临窗的方桌,思衿小心翼翼放下包袱,坐下。他对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那人正全神贯注拨着桌子上的一个茶壶盖,那个漆金茶壶盖在桌上滚了几圈,不偏不倚掉下来,直接砸在思衿脚背上。
思衿弯下腰,拾起茶壶盖。
对面那人这才注意到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小释子。
小释子一身水蓝色僧衣,五官清秀,长得十分乖巧。惑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面善,一时间竟然忘记要回那个不听话的茶壶盖。
思衿擦了擦盖子,递过去:“施主你的东西。”
惑启接过茶壶盖,盖在茶杯上,随即问:“今日佛会,好不热闹,为何小师傅不去参加?”
思衿想了想,回答:“佛会只有收到邀约的僧人才能前去,随行僧人需要有受邀约者作保,否则不能随意进入。”
惑启道:“所以小师傅可有收到邀约?”
思衿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我的资历还不够。”
这时,忽然走过来一个不起眼的人,在惑启耳边说了两句。惑启抬眸看了他一眼,转而对思衿道:
“抱歉小师傅,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思衿连忙回礼。
路上,惑启忍不住问随行的暗卫:“你确定凌曲会现身?”
暗卫点头:“回禀太子,消息是从苍府发出的,千真万确。”
惑启感叹道:“慕云初可真是给我留了个不得了的人啊。”
他突然想到什么:“等等,慕云初给的暗号是什么?”
“南山云雾。一种春茶。”
惑启道:“这玩意儿什么地方才有?”
暗卫哽了一下,硬着头皮回答:“刚才太子去的那家客栈。”
惑启大步流星的脚步突然顿住:
“等等。是不是刚才那个茶壶?我好像把它留给那个小师傅了……”
思衿等了好久,依旧没见到师兄的身影。
他有些无聊,手指下意识拨了拨面前的茶壶。
这个茶壶壶身浮着一层细密的雕刻,精巧中透着一股雅致。思衿刚想看看壶底的落款,一个身影就面朝他坐了下来。
思衿下意识将壶放下来。
凌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着了什么道,竟然真的鬼迷心窍听那个东晟暗桩头子的话跑来客栈跟敌国太子会面。这完全不符合他的作风,他原本不想来的,可是等到自己反应过来,人已经到达客栈了。
南山云雾乃茶中上品,一两抵千金,还得配上漆金的茶壶,着实讲究。凌曲扫了一眼整个客栈,没发现一个用漆金茶壶的。
等等——
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呆呆的举着茶壶,一直举到光溜溜的头顶,不知道在瞧什么。
不会……
凌曲心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这想法令他额间冒出一丝冷汗。蒙面的纱都快透不过气。
仿佛意识到有人在看他,思衿放下茶壶,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望过去。
他这个放茶壶的动作在凌曲眼里被无限放慢。
不是南山云雾不是南山云雾不是南山云雾……
凌曲脑中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声名赫赫的惑启怎么可能是小和尚?
他紧紧盯住眼前人,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时间线时间线,他得想想时间线。据他所知,惑启是前不久才进的凉朔。小和尚呢,小和尚是什么时候遇上他的?
——前不久。
得出答案的凌曲袖子里的扇子啪嗒一掉。
被面纱遮着,思衿看不清对方堪比天塌地陷的面部表情变化。
他只能试探着问:
“敢问施主,您是想喝茶吗?”
作者有话要说:
凌曲:玩了半天的小和尚竟然是隔壁太子?!真刺激。
惑启:阿嚏——
第7章 野心
凌曲刚要开口,客栈突然闯进来几名甲兵,像是在搜查什么人,眼见着就要搜到这桌。
凌曲皱眉,不由分说拎住思衿的袖子。
思衿怔了怔,露出不解的神色,下意识抗拒了一下。凌曲一个侧目,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踟蹰间,已经有甲兵来到他们这桌。凌曲抬眸,阴测测地望过去,一言不发。反倒是几个甲兵一眼就认出他来,尴尬地跪了一地。
凌曲作出噤声的手势。随即道:“城主让你们查人,不是让你们抄家。动作这么大做什么?”
几名甲兵连忙说:“统领教训的是,小的们接下来会注意。只是……”
甲兵们“只是”了半天,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
“有话直说。”
“只是城主亲自交代过,只要是踏进这家客栈的,一个都不放过。”甲兵咬牙开口,期间不停试探统领的神色变化。
三军之中,唯有火军势力最盛。而众所周知,火军首席将军漆雕弓不过是个纸老虎,真正意义上统领火军的,便是眼前这位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白蛇统领。只不过白蛇统领有两幅面孔,世故圆滑巧言吝啬为一幅,不喜言语心狠手辣为另一幅,在这两幅面孔的伪装之下,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真正猜透他的心思。
甲兵们揣测这句话一出,白蛇定是要生气了,岂料他不辨情绪的眼底,蓦然升腾起一丝笑意。
“查便是了。”
甲兵们面面相觑。
凌曲不动声色将身侧之人拉近:“查我便可,这小和尚,你们不能碰。”
思衿不趁意,被凌曲拉得往后一跌直接坐到凌曲腿上,惊得他本能地“哎呀”一声。
见多了小和尚四平八稳的表情,突然“哎呀”这么一遭,凌曲眼底罕见露出一丝揶揄的神色。修长的指尖绕过他的腰间,捏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自己:
“有什么好叫的?”
几个甲兵见状,只能识趣地避开视线。他们只知白蛇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平日里根本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亲眼目睹他如此世俗的一面。涨见识了。
甲兵草草地在凌曲双袖中胡乱搜了两下糊弄过去,就找个理由溜了。
甲兵们一走,凌曲就放下思衿。后者面不改色,只耳尖染了一丝红。
“挺有眼力见的。”凌曲道。
思衿跟在他后面默默走着,忍不住抬眸看他的背影。凌曲背影修长高挑,足足比自己高半个头,不穿红着绿时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思衿迈开步子,与他并肩而行。
凌曲忽然道:“手借我用一下。”
佛家人向来不会说拒绝的话。善良的思衿不解地伸出自己的手。
此刻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凌曲倾下头道:“替我捂住眼睛可好?”
思衿犹豫了一下,心想那你怎么看路?
他对上凌曲的双眸,怔住了。这双浅淡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通红湿润,像是哭过一样,脆弱到不应该属于凌曲这样气场强大的人。
刚才在客栈中尚且正常,怎么一出来就成这样了?
思衿心中警铃大作,赶忙垫脚用袖子捂住他的双眼:“这样可以吗?”
温热的鼻息透过布料传达至思衿的皮肤。思衿听凌曲温柔着嗓音道:“甚好。”
此刻一辆牛车迎面走来,思衿说:“白蛇统领往里靠一靠。”
凌曲照他的话做。顺便道:“我姓凌,单名一个曲。非直是我的字。你可以叫我,非直。”
他突然变得如此坦诚乖巧,思衿很不适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坦诚道:“统领哦不,非直,你可以直接唤我法名。思衿是我法名,思是思辨的思,衿是青衿的衿。”
“唤你法名者千千万,你怎知当中哪一个是我?”凌曲道。
思衿哑然。
凌曲继续说:“所以势必要换一个与众不同的称谓,方能显示出我的与众不同。”
这又是什么道理?
若世上的人各个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那他是不是得跟着有成千上万个称呼了?
“你觉得,惑启如何?”凌曲不管他的僵硬,兀自问道。
“不可。”思衿想都不想就说。法名岂是能说换就换的?
凌曲沉吟了一下,“那朱雀呢?”
“还是不可。”
“明定?”
“苍府?”
“危梨?”
“皆不可。”思衿道。更何况这些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好吧。”凌曲笑了笑,手忽然握住思衿的手腕。
思衿以为他终于放弃给自己换称呼的想法了,正想松一口气,没成想他却轻轻拍了拍自己,安抚似的道:
“那我再好生想想。”
思衿:“……”
行走间,忽而有一小人肆无忌惮地横穿过来,笔直地撞到思衿。
思衿的手被撞得一松。
小人见状,非但没有任何歉意,反倒扬起了声音:“晦气,又是你这个秃驴。”
思衿面不改色,掸了掸海青,重新用衣袖替凌曲捂住双眼。面纱之下的凌曲意味不明。
“还不让开?要是挡了小爷的好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巫马真之子巫马雷道。
说罢又朝思衿一撞:“让开!”
他这存心的一撞,却让思衿分毫未动。
思衿看似身型纤细,可真要较起真来,单单这么立在这儿,就宛如一棵千年古松,遒劲苍然。
巫马雷根本不是对手。
巫马雷见自己花了十成力气的一撞像是轻飘飘砸在水里,激不起任何水花,顿时恼羞成怒,脑袋都憋红了:
“存心找麻烦是不是?你等着,我爹的护卫就在附近,等他们来,你完蛋了!”
巫马雷指着思衿的鼻尖骂。
忽然一只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从思衿身侧伸出,宛如利刃一般擎住巫马雷的手指,随即优雅而淡然地一掰。
脆萝卜的声音。思衿想。
下一刻,由于意识到自己骨头碎裂,巫马雷打雷了。
“竟敢伤我!你们找死!!我要把你们一个两个全部杀了,剁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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