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陆坤答话,已有人抢先道:“容学士好大的面子,左相寿宴,竟也姗姗来迟,莫不是去准备什么稀罕的大礼去了?”
说话的正是探花郎洛青云。
洛青云和容市隐同期科考,本来落了个第三名便心有不快,未想那容市隐竟得了个高出历届状元好几阶的职位。
他本想自己或许也能得个高些的官职,谁知,到他跟前却循了旧例,给了个从七品官职。他不仅一下同容市隐差了四个品阶,还是直接在容市隐手底下做事。
本就心间郁愤,谁曾想,那日在殿前,自己有心同容市隐攀谈。那容市隐竟是理都不理自己就径直行了过去了。由此,梁子便是结下了。
左相陆坤尚未开口,就被一个芝麻小官抢了话,面上似也有些不快。
容市隐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心间暗道,真是蠢货。
却也感激他这一番话,正好借机献礼。不然他还得再想法子,让那只赤羽鹰博一个满堂彩。
洛青云一番话,引得众人皆将目光看了过来,有好奇的,有想看笑话的,也有想看出丑的。不论出丑的是哪一方。
毕竟,对在场大多数人来说,有热闹看,便是好事。愈是混乱,愈是有趣。
“谈什么礼,”陆坤肥胖的身子穿着一袭暗红色常服,笑的和善,虽添了年岁,但也不难看出年轻时应也是个容貌极佳的,“只是本官已逢花甲,也不知能和诸位同仁再同朝为官多久,便备薄酒,与各位共举杯共度良宵罢了。容学士,快快请入座。”
众人皆道左相仁心,举杯相贺。
容市隐待众人贺完方行礼道:“下官深知大人廉洁,待人接物也是以仁当道。下官初入京师,一直仰大人之德行。所以此次特借大人寿宴,略备薄礼,以表敬仰之情。”
说着便命人将赤羽鹰相呈了上来,道:“大人请过目。”
陆坤见了那赤羽鹰像,从座上几步便来到跟前,眼中无不欣喜。
座中众人,此时也都凑了过来。有些年龄长些,识得此物的官员,此刻见了,也不禁唏嘘。
只王宝因在暗处盯着献礼的容市隐笑的阴险,看来这是要站队了啊。好个容市隐,既然拒了他,那便是死不足惜了。又将目光转向了洛青云,端起一杯酒饮下,蠢,但是也会有蠢的好处。
容市隐看着众人的反应,知自己的礼送对了。
“此物随杨阙玉一起不见踪迹近三十余年了,如今怎么会突然出现?而且我听说,那鹰的眼睛明明被毁了,怎么这里又完好无损,莫不是尊赝品?”不出所料,出声的又是洛青云。
容市隐心中已不屑再骂一句蠢货了。
“绝非赝品,本官幼候曾随家父去拜见过一回杨阙玉。当时看到这尊像,便深感其鬼斧神工。只那姓杨的固执,不肯售卖于官宦之家,于是便搁置了。”王宝因走上前盯着雕像意有所指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寻,没想到容学士竟这般好本事呀。只是这眼睛?”
看向容市隐,示意问一个答案。
容市隐听到杨阙玉不愿售卖于官家,是有愣了一下神的。但在王宝因发问时,仍沉稳道:“听闻那杨阙玉先生有一幼女,尽得杨先生真传,此像,就是她补全的。”
“啧啧,”王宝因绕着赤羽鹰像转了一圈,笑着开玩笑道,“虽然补得像,可视力终归不若原来的清明,容学士应该先找个大夫看看再送来。”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容市隐道:“原来大夫还能使雕像眼睛清明,倒是下官浅薄了,今日受教。”
一本正经的语气让人猜不出来他是当真听不懂对方话里的讥讽,还是在故意恶心人。
场上一时冷然,做为东道主的陆坤转了话题道:“那女子如今何在?”
“我也是从收藏此物者处听说的,似是,已殒命了。”容市隐说的缓慢,像是真的在为那女子命运感怀一般。
此时,一个略有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左相府当真好生热闹。”
容市隐回头,原是护国将军梁孝先。来人并未着常服,估计是刚从练兵场上下来。
一身战甲泛着微冷的银光,刚毅的脸上是独属于武将的桀骜与霸气。虽然也是年过半百的人物,但由于常年征战疆场的缘故,身姿依旧凛冽挺拔。
只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
“左相府六十大寿,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内弟我一声啊。姐姐虽去了,可这姻亲关系却还是在的。莫不是左相大人这两年风光,早就忘了那亡妻和那亡子了吧?”梁孝先来者不善。
陆坤脸上有些难看。王宝因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众人。
众人深知这梁将军的秉性,虽不知二人过节,但终究不过传闻中那点事儿。但此刻这梁将军脸上似乎并无喜色,是绝对惹不得的,忙借口告辞。
容市隐虽有意攀附陆坤,但也知,此时并非是能得罪梁孝先的时候,亦随众人告辞。
不多时,院里已是一片繁华喧嚣后的寂静狼藉。只余梁孝先和陆坤二人在桌前相对无言,剑拔弩张的无言。
“我都说了,你姐姐和勤安的死真的是个意外。”叹了口气,又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我如何呢?”
“可今天是我姐姐的忌日。”梁孝先死死的盯着陆坤。
陆坤一时语塞,沉默了半响才似无奈道:“可是,她都已经走了二十四年了。”
“但她走的第二个月,你就抬了小妾做正妻了。”梁孝先讥笑道,似不欲与这个薄情寡义之人继续这个话题,只道,“陆坤,你记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间事,终究会有个公理的。”
陆坤看着梁孝先的背影,眼里闪过一抹狠戾。
第4章 恶狐与金丝雀
左相后院 ,一年轻男子鬼鬼祟祟的从里面翻出来。动作敏捷,像只轻巧的猫一样。熟练的从墙头跳到地上,只白色的衣摆上沾了几点泥污。
此人正是从寿宴上偷偷溜走的陆梵安。
陆梵安白日里本下定决心,无论宴会怎么着无趣,他都坚持到底。但谁知,竟见着了那日里的美人公子。
他并非有不为人知的爱好,只是单纯的喜爱欣赏美人罢了——无论男女老少。但却也仅仅是欣赏。就像有人喜画,有人喜曲一般的欣赏,从来不至于痴。
再加上他的身世和品貌,自然也不会有热脸去贴冷屁股的情况。但容市隐不一样。
那日在河岸边,他其实并未睡着。自容市隐过来的时候,他就知晓了,也是故意往花枝中间匿了匿身子的。
容市隐生的好看,却并非是举世无双的好看。但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气质,似是满身世俗欲,却又通身不染尘,峥嵘而孤寂。
而他那天在树下的举动,也让他难解。究竟是多深的苦痛,才能让一个人有那般绝望而痴狂的表情。
谁知正当他因他而沉浸的时候,容市隐竟突然砸向了树。他一个不查就掉了下去。为了掩饰尴尬,他只能装作被吵醒。可是回过头看见那人正脸的时候,还是有被惊艳到。
后来攀谈之下,又见那人特别。特别的冷心冷面,但第一反应,却并非是觉得这人不可交。反而是想去探究他究竟为何会这般。
却没想到,那人竟就是天被娘挂在嘴边用来训他的新科状元。今天还送上门来了。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缘分,陆梵安又怎会愿意放过呢。自然要去堵一堵。
……
容市隐从陆坤府里出来,打发走了侍从。独自漫步在街上,一直在思索陆坤与梁孝先二人关系。
梁陆两家原是姻亲,就算梁氏亡故,关系比不得从前,却也不至于此。他们同朝为官,应该也是要讲几分情面的。但如今看梁孝先架势,恐怕二人早已撕破脸了。何故能闹到如此呢?除非……
容市隐被自己的想法惊道。除非,梁氏的死亡并非是由于疾病,而是人为。
可若如此,那陆家长子的意外亡故呢?虎毒不食子。而且据陆坤对陆梵安的宠溺来看,更是绝对不可能加害自己的孩子。
若说后宅争斗,那蒋眉雪是京师出了名的贤惠夫人。而且他也确实听那人说过,他当年科考时,因被陷害流落街头、险些亡故,正是当时尚未出阁的蒋眉雪救的他。若真是那般良善的一个人,又怎会?
疑团种种,纵使容市隐一个心能做九个用,可他又如何猜得透人心。况且是与他时隔几十年,未曾亲历的旧事。
尚未入深渊,已见深渊寒。这诡谲的官场,未来每一步,恐都是步步维艰。
容市隐低头苦笑,可脸上却尽是悲凉。
正思虑间,忽然,一个风风火火的白色身影撞到了容市隐身上。本能使然,容市隐伸手接住了那团庞大的白色。却不想,竟被一股蛮力撞得站立不住。
抱着那团白色一同滚倒在了街上,容市隐方才看清,自己怀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因被对方压着动弹不得,他就着躺倒的姿势嘲讽道:“我原以为是个什么东西,原来竟不是东西。”
陆梵安趴在容市隐身上,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挣扎着半直起身子,可待看清对方的脸后,欣喜道:“美人……哦,不,容大人。”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又要变脸,忙识趣的换了称呼。
容市隐见陆梵安大有就着这个姿势叙旧之意,冷飕飕的开口道:“陆公子就打算要一直这么趴在在下身上聊天吗?”
经容市隐一提醒,陆梵安也发现了二人的姿势并不甚雅观。
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四肢并用的从对方身上爬了起来。起身时为借力,一手摁在了容市隐肋骨处。
容市隐闷哼一声,脸上略有痛苦之色。
陆梵安见状,忙将容市隐搀起来,有些愧疚道:“容大人,你没事儿吧?”
容市隐很想翻个白眼,这人可真真儿的是个祸害。但为何偏就可着他一人祸祸。
碍于二人已互知身份,容市隐强忍住转身就走的冲动,礼貌而疏离道:“暂时还不会驾鹤西去。但若不遇着公子,在下定能活得更久些。”
陆梵安也听出了容市隐语气中的不善,但自知理亏。走到容市隐面前赔笑道:“今日是我鲁莽了。”
见容市隐不语,知他又要准备告辞,陆梵安好不容易逮住他,怎么可能让他再这般溜了。
只能小人作风的翻旧账,道:“那日容大人将我从树上晃下来,我这屁股近日里是天天疼的厉害,也不知是不是落下了残疾。”
容市隐见面前的人耍起了无赖,心里好笑,竟也配合了起来,道:“陆公子不提这一茬儿,下官还忘了。自那日吃了泻药,我这也是日日腹痛难忍,也不知可是那药的缘故。”
陆梵安没想到容市隐还有这一手,一时之间被梗在了那里。
容市隐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愿再理他。
陆梵安只得败下阵来,无奈的认输道:“容大人,我错了。我只是想同你交个朋友,真的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这般跟防贼一样的将我拒的老远行不行?”
容市隐不再言语,盯着陆梵安上下打量。
陆梵安生的清俊,又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人物,谦谦君子、矜贵非凡。许是因被护着从未见过世俗脏污,那一双眼,干净的似从未染过凡尘。
容市隐尚是孩童时,便已见遍了世间丑恶。在人性最凉薄的一面里学会了阴谋谎言,也在生死疾苦中练就了同他们一样的冷漠凉薄。他学会的,只是生存与活着。
可世上竟真有人,能如此澄澈通透。
只是,这般赤忱风流的的人,竟说要同他做朋友。
容市隐好笑的摇摇头,不置可否道:“陆公子,养在笼里的的金丝雀就好好待在笼里。探头探脑的往出跑,可小心被笼外的狐狸叼了去。”
最后一句话,容市隐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在陆梵安的耳边轻轻的道。像是情人之间亲密的低语呢喃一样。
陆梵安被耳边的热气烫红了脸,偏了偏头躲开那压迫感。虽知容市隐在讥讽自己,可却并不恼。反而被激起了几分不服输的心思。
就像在街上告诫了稚子莫要去逗弄街边恶犬,而他却因这告诫对那恶犬上了心。此后日日路过时,皆要逗弄一番。
容市隐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既知他与自己绝非同路人,又何必再纠缠下去。
就且,当做与小儿逗趣了。
……
第二日下朝后,陆坤邀容市隐一同用早膳。正好再同他讲讲那尊赤羽鹰像的来历。此番安排,正中容市隐下怀,自是应承。
早膳后,陆坤带容市隐到自己书房。还未到门口,已有下人来报,说是陆梵安一早就在书房候着了。
陆坤满脸惊讶,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笑着道:“那小子,平日里最不愿来我书房。事出反常必有妖,不知今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话虽是抱怨,可脸上的笑意里,却难得的现出些真实。
“爹,您回来了。”刚一进书房,陆梵安便咋咋呼呼的迎了上来,有几分吞吞吐吐道,“我今日想去见见秦名,您,能不能给我份儿手谕?”
“我说了多少回了,其他的事随你胡闹。但此事,不行。”陆坤微微严肃了神情,又语重心长道,“你一个堂堂左相公子,成天同杀人犯搅和在一起,传出去让别人怎么说?”
“秦名是被冤枉的,您不是不知道。而且,他是我的朋友。”陆梵安难得正色道。
“不管怎样,就是不行。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同容学士谈。”陆坤看似乎没办法说服儿子,态度坚决的下了逐客令。
陆梵安似乎是才注意到来人,因着刚才的事情,情绪有些低落。又看见容市隐脸上如同面具一般的周到而礼貌的疏离,不知为何突然也来了气。
陆梵安低着头没有理容市隐,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却在错身离开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狠狠地撞了容市隐一下。
陆坤看着陆梵安的举动,并不知晓陆梵安与容市隐之前的事情,见他如此无礼,斥责道:“整日里不学无术,容学士是我请回来的客人,你再敢如此无礼,就去祠堂跪着去。”
“陆大人息怒。”容市隐笑着开口道,“陆公子赤子之心,率性而为。是下官适才站的太偏了,陆公子才未看见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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