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虽家境悬殊、性情也迥异,但陆梵安向来随性。秦名虽清贫腼腆,但却也是个温雅高洁的主。加之俩人都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几句交谈下来,竟也交成了知己好友。
陆梵安也是那时才知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生来便事事如意的。
秦名自幼失了父亲,母亲一人辛苦将他和妹妹拉扯长大。同所有人一样,秦母也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省吃俭用的供着秦名进了私塾。但在秦名考上秀才那年,秦母却因长期的劳累和饮食上的欠缺卧床不起。
母亲重病,又有尚未出阁的妹妹,秦名只能暂且收了科考的心。平日里靠买些书画为生,也间或干些送菜之类的营生。
熟识后陆梵安见他不易,多次提出要帮他,但秦名每次都是婉言相拒。陆梵安也知,秦名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若是受了他的接济,恐秦名会觉低人一等。打破了这种平衡,他与秦名大概也不能再如此坦荡相交了。
陆梵安想清这层利害后,也再未提过接济秦名之事。倒是成日里同秦名去往西城,在市井里混迹,交了许多在官宦权贵眼里十分“不入流”的朋友。
但于陆梵安而言,秦名却是要比那些只会虚以逶迤的达官贵人高尚出不知多少倍,也是因为识得秦名,才让他看见了人生的许多种其他姿态。
后来,秦名的妹妹秦婉说成了一门亲事,却在成婚前夕找到秦名,哭闹着不嫁。但无论秦名如何问,也不愿说出原因。闹了好半晌,直到最后秦名撂下狠话说若不说出原因绑也要绑到男方家里去时,秦婉才道出原因,她怀孕了。
原是秦婉有一回去买绣品时碰上了王宝因,之后王宝因多次纠缠,秦婉誓死不从。王宝因见秦婉如此贞洁,更起了龌龊之心,命人将秦婉绑到自己的别院里,行了不轨之事。并且威胁她,若将此事说出去,定要让她全家陪葬。
秦婉当时本想一死了之,可思及病重母亲以及哥哥,忍辱活了下来。谁知哥哥竟为自己寻了亲事,而自己竟怀了孕。万般无奈,才告知实情。
秦名怨恨自己疏忽,竟让妹妹受此大辱,可他又能奈王宝因如何呢。为了宽解妹妹,他佯装无事,心下决意待秦婉生下孩子,他便养他们一辈子。
可天不遂人愿,秦婉生下孩子后,不知王宝因从哪里的来的消息,竟来抢走了孩子。秦婉不堪忍受骨肉分别之痛,跳井自尽。秦母受不了打击,也在重病之下,撒手人寰。
秦名因着母亲与妹妹的离世,一时绝望,生了与王宝因同归于尽的心思。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又怎是王宝因的对手,最后反倒被安上了谋财害命的罪名。
秦名一直没有同陆梵安说过这些事,直到他入了大牢,陆梵安才知晓这些事情。秦名当时本是判的死刑,因着陆梵安在书房前跪了一天求陆坤,才使得其多活了几年。
“这次来求你,真的是出于无奈。而且,这也是最后的机会。”陆梵安盯着容市隐诚挚道。
容市隐眉目间阴晴不定,看不出是何心情,过了许久,才有些阴沉道:“可你如何断定我一定会帮你?”
“我……”陆梵安被梗住。是啊,正如容市隐所说,他身上并无利可图,所以他又凭什么替并不对付的他但这般大的风险呢。
“陆公子,在下先前就同你说过,我不会随着你胡闹。就算你那位朋友真有冤情,这也不是我能解的了的问题,王参议是朝中三品大员,其父又是位高权重的右相。”面无表情的盯着陆梵安,“陆公子是如何觉得我一个小小的六品翰林学士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又是哪里得来的自信我会为了你去和王家作对?”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被容市隐如此一通说法,饶是陆梵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陆公子高看容某了。”容市隐着眼里波涛汹涌的情绪,似是看到了那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的脸,一个血肉模糊,一个苍凉绝望。
“容市隐,你当真过分了。”陆梵安语气也染上了恼意,说完便转身离去。
“朋友?我配吗?”看着陆梵安离开的背影,容市隐喃喃道。
……
是夜,恐惧如同无形的网一般裹在身侧,黑暗也孤寂寒冷的融不开。容市隐瑟缩在破庙的角落里,耳边是呼啸的风,透过破败的门窗传进来,像是幽灵的呜咽。
他更加用力的环抱住自己幼小瘦弱的身子,突然眼前的门在黑暗里被人踹开,屋里竟然也有了昏暗的光。
一具尸体被扔在了他的脚下,那尸体生前着着的白衣,已是破损脏污,血迹像是泼上去的一样,连成一片。脸上已经找不出半点完好的皮肉,血肉模糊里甚至已经分辨不出五官。
小小的容市隐忘了害怕,他扑过去将尸体拦在怀里,歇斯底里的哭喊道:“娘亲,娘亲……”
突然怀里的尸体变了模样,是冰冷的年轻女子,面上一片惨白,嘴角却挂着一抹解脱的微笑,似乎还在道:“容大哥,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活的开心幸福。只有容大哥幸福,薇儿才会觉得人世还有希望。”
怀里女子的形体越来越淡,容市隐带着哭腔慌乱道:“薇儿,别走,不要走……”
“薇儿,不要。”容市隐从床上猛然坐起,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只帕子被递到眼前,容市隐接过,下意识道:“多谢。”
可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卧房,一把抓住那人手腕:“谁?”
“疼,疼,是我。”黑暗中那人挣扎半天没有挣脱,容市隐借着微明的月色看清了那人的脸,可却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仍旧握着其手腕没有放开。
听着陆梵安的痛呼,容市隐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死死的握着陆梵安的手。
一只捏着对方的手腕做防御状,可另一只却是像在拼了命的抓住什么,生怕一不小心,对方便会从手中溜走一样。
第11章 恩义
一盏烛灯,两相无言。容市隐和陆梵安坐在桌前,陆梵安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容市隐本为着方才的事有些尴尬,但看到另一个当事人半点没放在心上,心里暗自笑起了自己。
两个大男人,还搞起了羞涩,又不是闺阁中的女儿家。只是大半夜的坐在房里秉烛夜谈,似乎他二人的关系也没有好到这种地步。
“陆公子怎的又回来了,是我当时没有说清楚吗?”容市隐不咸不淡的开口,心道早些打发了估计还能再睡会儿。
“我与你相交,并不只是想让你救秦名。”陆梵安并不在意容市隐的不客气,一改往日的活泼,语气略低的道。
原来陆梵安半夜去而复返,在意的竟还是这件事,容市隐一时无言。他又能做什么回答呢,陆梵安可以不知,可他又如何能不知。
他们二人,从一开始便不可能是同路人。更不用再提他如今还同梁孝先谋划的事情,以及,他自己的筹谋。所以他们不可能真如寻常友人一般相交。
可看着陆梵安低垂着头颅的委屈样,那本该冰凉带刺的话却还是哽在了喉头。
“初开始接近你,是因着好奇。再后来,是想利用你救秦名,如今想求你救秦名也是真。但我并非只是无底线的利用你。这些日子下来,也知你为人谨慎细心,办事勤勉公允。所以与你平日相处,也从来都是真心。”陆梵安也不管容市隐回不回答,顿了顿,抬头看着容市隐道坚定的,“你应该知晓,虚与委蛇,我并不屑。”
容市隐看着他眼里的澄澈,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他又一次逃避似的挪开了视线。
陆梵安并也未再多言,只是自顾自的起身离开了容市隐处。
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容市隐喉头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出声。抿了一口已凉透的茶,罢了,就帮他这一次,权当,权当谢他以友相待、谢他当日相助之情。
可陆梵安错了,他的谨慎细心,从来不是因为勤勉公允。尽职尽责的背后,是一盘陆梵安想不到的诡谲的棋局。
……
陆梵安并不是一个心里能装的住事的人,任何事情只要说开,便不会再往心里去。所以那夜之后,第二日只消沉了一日,便又回了大理寺。但却发现容市隐愈发的忙碌起来。
他初时还暗自怀疑,莫非自己如此重要,只一日未到,大理寺内事务已忙到容市隐需要脚不沾地了?
但后来他看于修等人虽然忙,但也同平日里无甚差别,才发现自己可能想多了。
此后几日,陆梵安几次欲同容市隐搭话,都被容市隐躲开了。陆梵安不解,若生气,不也应该是他生气吗,怎的容市隐还闹起了脾气。
这日夜里,陆梵安估计容市隐走了之后,避开守卫,偷偷溜回了案卷室。
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刚要从怀里掏火折子却突然脖子上被架上了一把匕首,身后人的声音带着杀意:“想活命就别出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却是不寻常的冷,陆梵安辨了半天,才发现原是容市隐。他小心的开口,道:“是我,陆梵安。”
脖子上的匕首微微离的远了些,却并未完全取开,容市隐道:“你来做什么?”
陆梵安第一次见容市隐这般,知他是起了杀心,心间涌上一些莫名的感觉,似惊似惧。
有些怯的往后缩了缩,想避开身前的匕首,可背后是那人的胸膛。待感受到容市隐的体温,突如其来的恐惧似乎也淡了些,他软声道:“能不能先将匕首取下来?”
容市隐感受到陆梵安的害怕,将匕首收回袖里。点亮了火折子,看着对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陆梵安不知作何回答,却突然瞥到了地上铺开着的竹简,其中一册上写着秦名的名字。
陆梵安见状,拾了起来,过了半晌,才道:“你将秦名和别人换了。”
容市隐抬眸看向他,对方的视线又落在了他手里盖了官印的文书上,心间也已明了再也瞒不住了。
“我想救秦名,但是我不能用一无辜之人的命去换。”陆梵安望向容市隐,正色道。
“陆公子倒是正义的很,那我问你,除此之法,陆公子还有什么妙计呢?”容市隐看着陆梵安那副正义凛然的模样,突然有些卑劣的想要将他也拉进这肮脏的泥淖里,让他也同他一样,染一染这世俗的脏污,“难不成陆公子要先偷案卷,再去劫狱不成,还是陆公子以为我大昌被称为铁匣子的大理寺狱是摆设不成?”
“我……”陆梵安语塞,他的却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是,“那人也是无辜。”
陆梵安不经意将这句话呢喃出声,容市隐看着面前情绪低落的人。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他究竟是怎么了,竟会生出这种心思。
此时却隐隐听见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容市隐忙熄了火折子。下意识的将陆梵安逼到角落,捂住了他的嘴。
待守卫走开,容市隐才发现自己与陆梵安的姿势有多不妥。两人都是身量高挑的人物,面对面的挤在空间狭小的书架角落。
刚才他恐陆梵安会出声,下意识将人桎梏在了身前,一手还捂住了对方的嘴。当时情急之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可现下看,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处,鼻尖都险要碰在一起,着实尴尬。
这边陆梵安脸烧的紧,他向来自诩风流,韵事也名满京师,亦有过许多温香软玉入怀的经历。但到底是读过圣贤书、学过贵家礼的,怎会真的太过出格,那些传闻也不过以讹传讹。而且除却上一次被容市隐在马车里捉弄,被一个男人如此实打实的抱着,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陆梵安不满的挣扎了几下,容市隐听外面守卫走远,方才松开了他。
“你怎的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陆梵安对容市隐对自己的不信任有些不满。
容市隐闻言愣了一下,道:“出去再细说。”
等容市隐从墙上下来,陆梵安也翻了出来。向来带笑的脸上,挂上了几分犹豫和为难,慢吞吞的跟在容市隐身后,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容市隐看着他第五次走向前想要同他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的退后之后,终于开口了。
“被换那人,也是死囚,是一个疯子。他入狱前是赌徒,欠债无数。债主几次讨钱不得,与其起了争执。之后那人心生歹意,纵火烧了债主家宅子,入狱后不久便疯了。因着大理寺少卿还要核实名单,而秦名得罪之人位高权重,恐有变故,所以不能直接改动。那死囚,岌岌无名,就算改了也无人察觉。让秦名顶着那死囚被改后的罪名出狱,而那死囚,便是秦名。至于狱卒那边,我已安排妥当。”容市隐淡淡的说着,这也是他长大后,为数不多的解释。
陆梵安看着容市隐平静的面容,好像他口中所谈的并不是几条人命的生与死,只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寻常事。比说今日的茶淡了、菜咸了,还要漫不经心上几分。
似乎在他眼里,事情只有合理与不合理,但从来不会参杂上几分人情。
容市隐眼底向来是深不可测的情绪,他看不懂,也说不清楚,是悲是喜,是哀是乐。但只觉得像极了寺庙里古寂庄严的佛,眼里似是装满世间万相,可万相于他,却皆为虚妄。
陆梵安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的人,距离他不过咫尺,可却像隔着山水千万重一样。
他摇摇头,甩去自己脑子里不切实际的想法,走进容市隐。故作抱怨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莫不是信不过我,我看起来像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吗?”
他不是不信。他也知如今就算他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摆在陆梵安跟前,陆梵安也不会跑去揭发,或者将自己的事情宣之于众。
陆梵安的良善与修养不会允许他如此,更何论此事是帮他。
可是,他与陆梵安不同,他就算知晓对方无害人之心,他却不敢无防人之意。若非今日被撞见,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此事是自己一手促成。
“世间恩义,本就浅薄的紧。知与不知,并无甚区别。”容市隐淡然道。
陆梵安正想说话,却被一道虚弱的痛呼声打断。
陆梵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可四下环顾,却并不见人。他强撑着站在容市隐身前,道:“你别害怕,我保护你。”又高声道,“是谁在装神弄鬼,快些给小爷出来。”
容市隐看着强打着气势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梵安,心里忍不住袭上一股暖流。他轻轻握住陆梵安的手腕,示意他不要怕,拉着他走到街边的一棵大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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