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跟着我,达不成你的目的的。”容市隐淡淡道,“因为你身上,亦无利可图。”
“我知道。”陆梵安道,却并未说明,自己知道什么。
……
到大理寺之后,大理寺少卿肖风同容市隐交代了几句大理寺相关职务和容市隐可调动人员,将其引到案卷室后,便道了告辞。
重理近十年卷宗,并非易事。可大理寺却以人手不够为由,只给了容市隐一位主簿,外加几位录事。
容市隐因着先前探听大理寺之事,心里早已料到几分。只是看着庞大的案卷室,对于陆梵安的死缠烂打,多了几分庆幸。连带着看陆梵安也顺眼了许多。
陆梵安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此时又是生龙活虎的模样,翻了个白眼道:“真缺德啊,十年的卷宗,就这几个人,啧啧啧。容大人,您保重。”
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挪去,转身就要走。
容市隐无奈的摇摇头,却一伸手就揪住了陆梵安的后领。陆梵安自是不甘屈服,却奈何拼不过容市隐的手劲。只得被揪着后领,一路吵嚷着被摁在了座位上。
第9章 意乱
嘉兴三十二年,五月中旬。
大理寺案卷室,已有近两月,夜夜灯火通明。一众负责审查的大理寺官员都叫苦连天,在背后抱怨个不停。
其中当以陆梵安这个便宜劳力,抱怨的最多。先前几日,他倒也尽责。因着陆梵安看事角度新奇,竟也在刚开始时,寻出了好几桩冤假错案。可越到后面,便开始了成日里偷奸耍滑的事业。
碍于他的身份,除了容市隐偶尔说他几句,其余众人看他伏在案上睡的香甜的背影,只能暗自感慨几句自己不会投胎。
众人虽叫苦连天,却也不敢有其他微词。因为将众人折磨的体无完肤的容市隐,就像是不知疲倦一般。每日里最早来到卷宗室,却是散值后最晚归家的一个。
容市隐为人谨慎,审查案子时亦是认真严谨。一众官员也改了初时对于容市隐的印象,多了敬重。只累的御史台监察的官员日日都要陪容市隐到深夜才能回去,平日里,也有些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
这天午后,陆梵安恹恹的趴在案上。盛夏的天气,闷热的厉害,空气中像是浮着一层焦糊的糖液,粘稠而又疲倦。
陆梵安本就畏热,如今又被困在大理寺诸多案卷中间。整个人全然像是被抽了精魂一般,打不起半点精神。忽瞥到一旁安静翻阅案卷的容市隐,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露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容大人,这大热的天,你不累吗?”陆梵安凑到容市隐跟前神秘兮兮的道。
容市隐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可眼神里的意思却是,你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容大人可知醉花阁?”容市隐并未被打击积极性,继续摇扇道,“那醉花阁的姑娘可是生的千娇百媚。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我看容大人这般,应是没见过那般温柔乡吧。不若今日当值结束后,小爷我带你去领略领略。”
“听陆公子这话,似乎是温柔乡里的常客。可公子那日反应,似乎并不是很像啊。”容市隐目光不离案卷,不咸不淡的道。
“那,那日是意外。”陆梵安瞬间减了一半气势,故作镇定的解释道。
“大人,”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胡忠献宝似的跑了进来,“大人,我刚刚路过明玉楼,见他家新出了糕点,立马给您买回来了。”
“嗯,先放那里吧。”容市隐不自在的答道。
“大人,你不是最爱吃他家糕点吗,平日里吃完饭都要吃几块,怎今天不吃了?”胡忠对自己献宝失败有些失望,疑惑的问道。
容市隐略有些尴尬的略咳了几声。
“原来我们容大人喜欢姑娘家吃的这些小玩意儿啊,”陆梵安接过糕点,捏起一块递到容市隐嘴边,笑嘻嘻道,“小爷我五六岁上就不吃了。”
容市隐嫌弃的躲开,脸色有几分不自然的暗红。
底下几位录事强憋着笑,想来也是头一回见着严肃冷淡的容大人被人调侃到脸红。
胡忠见自己闯了祸,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陆梵安见容市隐尴尬,也不再继续调侃。将沾过容市隐唇角的那块糕点扔进自己嘴里,甜腻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味道不赖,慢悠悠道:“还挺好吃。”
一句话,便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的身上。
大理寺主簿于修这些日子已经与陆梵安混熟,知晓陆梵安身份虽贵,偶尔也懒散了些,但是为人随性,待人和善。于是开玩笑道:“陆公子不是说五六岁就不吃了吗,怎这会儿还吃这么高兴?”
“人总是善变,所以我的口味也善变喽。”陆梵安开玩笑道。
不同于对容市隐的态度,恭敬疏离,几位录事也笑着和陆梵安打趣。
陆梵安经此一闹,解了困倦,也坐下执起了案卷。却没有看见容市隐望向他晦涩不明的眼神。
不多时,陆梵安复又凑到容市隐跟前,满脸兴奋的盯着他。
容市隐有些头疼的放下手里的案卷,无奈的揉揉太阳穴,道:“又是何事?”
陆梵安很有眼色的立马站在容市隐身后,替他捶背捏肩,看了一眼在墙角打盹的御史台官员,小声道:“出去说。”
容市隐无奈,但也知道,他若不出去,这位陆大爷是不会让他的下午安生的。淡淡道:“走吧。”也不理会盯着他看的其他人。
陆梵安同容市隐来到院里站定后,将隐在袖中的案卷拿出来兴奋道:“我找着了。”
容市隐接过案卷,细细看了几眼。
按卷宗上记载,秦名好赌贪财,为了攀上高枝,欲将妹妹秦婉儿送与王宝因做妾。秦婉儿性烈,不愿看哥哥步步错下去,遂投井自尽。秦名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四处宣扬抹黑王宝因玷污了自己妹妹,又不负责,导致自己妹妹含恨而终。并且以此要挟王宝因。被王宝因劝诫后,竟持刀伤人。多亏王宝因行善积德,方才躲过一劫。
容市隐看完后,依旧淡淡道:“可我也说过,不会由着你胡闹。”
“可是秦名他真的是被冤枉的。”陆梵安有些着急道。
“牢狱里的那些个,谁不说自己冤枉。但这卷宗上他的罪行写的清楚,我只认卷宗。王参议为人有口皆碑,又是朝廷命官,还望陆公子不要给在下添麻烦。”容市隐躬身行礼完礼,匆忙离去,似是怕被陆梵安看见什么一般。
“唉,你究竟……”陆梵安看着容市隐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又摇了摇头,“不管他了,先想办法救秦名。”
……
容市隐坐在陆坤对面,盯着棋盘沉思。陆坤盯着手上的文书,微微笑着。可那笑,却十分恐怖,像是魔鬼收人魂魄前的得意。
他幽幽的开口,声音也象是从地狱中传回来的一般,带着索命的冷意:“很好。”
“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赐教。”容市隐落下一子,恭敬的道。
陆坤做了一个示意他说的手势。
“大人这些旧部,趁此机会救出来继续为大人效力,不是更好,为何要,”容市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继续道,“下官愚钝,还望大人明示。”
“你还是太年轻了啊。棋盘之上,无气之子是死棋。既然是死子,那就再无出现在棋局之上的可能。”陆坤说着,将文书置于一侧,执一白子落在容市隐刚刚落下的黑棋旁边,道,“可现实里,死棋也有可能重新归局,并且化身成蛇,反咬你一口。只有死人,方能永远的守住秘密。”
容市隐听着预料之中的答案,心中冷笑。若让那些外面的人听到陆坤此番言谈,不知会作何感想。当真是将狡兔死,走狗烹这一至理名言发挥到了极致。
面上却认输道:“下官输了,大人棋艺果真高明。”
“容学士棋艺也不差。”盯着棋盘看了一眼,又道,“不过容学士此番做的着实漂亮,大赦之后,弃子就将会以新的身份消失在这世上。”
“大人谬赞,不过是在查近十年案件之余,顺便对几十年前的旧案动些手脚罢了。算不得事。”容市隐谦恭道,可眼里却是深的看不到底的莫测。
他既然能够瞒过大理寺审查人员的眼睛,那有些事,只要他想,又何尝瞒不过其他人呢?譬如陆坤,譬如梁孝先。
“容学士妄自菲薄了,这狸猫换太子的法子或许简单。可模仿几十年前的旧文法字迹,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出来的。况且新文变法后,文法、文风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又加上陛下极力推崇新文,你们这一代的读书人,已鲜少有人能写出纯粹的旧文体了。”
“下官这点雕虫小技能为大人分忧,是下官之幸。”
……
次日,陆梵安难得的一直在卷宗室安静的坐着,干起活来,也勤快了好几倍。于修打趣道:“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陆公子怎的这般勤快?”
陆梵安也不恼,看了一眼容市隐,故意提高声音道:“哪里的话。只是看容大人每日里忙的幸苦,我却整日闲散,实在是于心不安。昨日夜里更是辗转难眠。思虑良久,我决定痛定思痛,好好替容大人分忧。”
于修神色奇怪的在容市隐和陆梵安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几次,但碍于容市隐的冷面,又实在是不敢多加揣测。将自己那点不该生出的心思,扼死在了未成形前。
晚间终于散值,众人准备归家时,陆梵安竟还在座上翻看案卷。于修走近道:“陆公子还不走?”
陆梵安从案卷里抬起头道:“我等容大人一起走。”
于修心里被扼死的某种想法,又死而复生了。他神色犹豫的站在陆梵安案前,踌躇了半天。将容市隐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后,才神情复杂的告辞。
留下陆梵安和容市隐一脸不解。
众人走后,容市隐看着陆梵安,后者收了自己桌上的案卷,坐在容市隐对面,安静的看他处理公务。
容市隐抬头看了陆梵安一眼,那人是从未见到过的安静。跳动的烛火的忽明忽暗,陆梵安的脸上被镀上了一层昏黄,漂亮的眸子里,装着的是手执书卷,表情庄严肃穆的容市隐。
那一瞬,容市隐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所有的仇恨、屈辱、苦难、阴谋似乎都散在了烛火里。就只如此坐着,便可历尽许多春秋。
容市隐被自己的想法惊到,略有些慌乱的挪开视线。匆匆收了案卷。
回去的路上,盯着跟在自己身边低头沉思的人道:“我说过很多回了,不会任由你胡闹。”
陆梵安本是盯着容市隐心里想一会儿怎样讨他的好。却被他措不及防的抬头,吓得一个激灵,拍着胸口道:“我知道。但是你能不能先听一下再做决定,可好?”
许是因为刚才一瞬间的恍惚,也可能是刚刚那桌上的灯火太扰人心绪。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一脸的期翼,拒绝之言竟有些说不出口。就,且当作听个故事吧。
第10章 少年事
“就算说了我也不一定会帮你,可一定还要说?”容市隐回走进书房,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陆梵安此时是纵只有一线生机也要试的,似铁了心一般,脸上是少有的正经与严肃,躬身行礼道:“希望容大人一听。”
容市隐看着陆梵安,敛去平日里的吊儿郎当,风流矜贵的公子也有男人的担当与气魄。似沉思一般的淡淡点了点头。
陆梵安见容市隐终于点头,喜不自禁的坐下,眉眼间都是兴奋:“谢谢容大人。”
五年前的夏天,尚未弱冠的陆梵安懒懒的在花园里听着老夫子的之乎者也打盹。突然被几声训斥声惊醒,只听得园外有小厮压着声音道:“在这园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要是惊动了里面的贵人,要你好看。”
“二位大哥实在不好意思,我是前来为贵府送菜的。途径此处,听里面有人在讲五柳先生,闻其见解独到,不由驻足聆听了会儿。”一个温润的男声传进陆梵安耳朵。
陆梵安看了眼依旧在面前讲的天花乱坠的夫子,不屑的撇撇嘴,就这竟然还有人愿意听?也亏得老夫子耳背,没有听见那人的称赞,不然又得吹嘘好一阵子了。陆梵安听的无聊,借口肚子疼趴在桌子上哀嚎。
老夫子看了一眼,已心下明了。可毕竟大户人家的贵公子,来不了强硬手段,只能甩了甩衣袖,留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便气哄哄的离开了。
陆梵安看着夫子离开,瞬间来了精神。支开身旁的丫鬟后,悄悄避开门口守着的小厮,手脚麻利的攀上了后院的墙。
刚坐稳,准备往下跳时,一道温润的声音带着些担忧传进了陆梵安耳朵:“这位公子,怎的要越墙而出?那墙上危险的紧。”
陆梵安定睛一看,才发觉墙角处竟然站着一个少年。陆梵安听见他的话,连忙四下看了看,向对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利落的从墙头跳下。刚一落地,便拉着少年向外走去。
走了许久后,陆梵安回头看了看,确定不会被发现后才停下道:“那墙小爷我打小就翻习惯了,不会有危险的。”
被莫名其妙拉着走了许久的少年,也不抱怨,只是腼腆的笑笑:“那便是在下多虑了。”
陆梵安拉着人家走了一路,这才有空看清那少年面貌。身材纤瘦,一身灰色布衣,肩上挑着两个篮子。虽是一副小厮打扮,但浑身上下却透露着一股书生气的文雅。
陆梵安有些疑惑道:“你是那会儿在花园外来送菜的?”
少年略红了脸,但也不否认,道:“正是在下,公子是?”
“我叫陆梵安,那会儿你赞那夫子时,我在打盹儿,正好就听见了。”陆梵安大方道。
“原来是陆公子,在下秦名。”秦名笑着道,脸上有一些惊讶,但却并无陆梵安见惯的惶恐与谄媚。
“听你言辞,也应是个读书人,怎的会送起菜来?”或许是平日里并没有多少朋友,陆梵安对眼前的少年很有好感。颇有兴致的问道。
“曾经的确读过几年书,也侥幸中了个秀才,只是后因家境原因,只能暂时舍了圣贤书。如今送菜,也是为图个温饱。”秦名腼腆的笑道,但面上却并无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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