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不敢多舌,推出伺候喜妃娘娘侍女回话,侍女早已泣不成声,双膝跪地,不停哭泣。
秦妍忍着悲痛,心里无名火在发作,厉声怒斥,“到底怎么回事!”
侍女吓得双股打颤,将原委结结巴巴道出,“先前……先前陛下重病,喜妃娘娘听闻拿人肉做药引子,可根治。遂……遂割了手臂上的肉。原本是要好的,不知怎么,伤口再次腐烂,怎么也治不好。喜妃娘娘怕陛下担忧,一直未告知,直到这几天高热不退。”
一语落,秦妍身心陷入僵硬。
太医院之首鲁瑾年与身旁同僚一番对视,各自摇头,碍于女帝威严,依旧得做无用的回应,“为今之计当剜肉,剜肉若不成,当斩一臂。”
“陛……陛下……”听闻要斩手臂,阿喜咬着血唇,额头青筋凸爆,死死攥着龙袍一角,豆大汗珠滚落下,红着双眼,语不成句道:“臣妾……已不中用了……不愿临死,受……受断臂之痛……还请陛下,留臣妾全尸。”
生离死别就是这般措手不及,心口的疼,伴随阿喜一句一句哀求达到顶峰,秦妍将人放回,大步下来,钳住鲁瑾年衣襟,一把将人从地上拽起,忍不住咆哮,“庸医!伤口感染,四肢关节红肿,又现大片瘀斑,这是典型的败血症!为何要剜肉!为何要断臂!你知不知道青霉素?!给我用青霉素!现在就用!”
双眸血丝如蛛网,涌着鲜红,扭曲的帝王之相,恫吓住年迈的太医,后者惶恐,“臣不知为何青霉素,是草药还是药石?”
一句话,打醒了怒火攻心的帝王。
秦妍一愣。
良久,恍如隔世般清醒。
秦妍默默松了鲁瑾年的衣领,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她垂眼,看着身上明黄的龙袍,又见四周噤若寒蝉的奴才,嗤笑几声后,果断抬手,一把结实响亮的巴掌,轰在了自己脸上。
“陛下!”众人惊呼起来。
秦妍跌跌撞撞瘫坐在榻,自言自语起来,“是了,这个地方,怎会有青霉素……是我昏聩了,我昏聩了!”
鲁瑾年重新跪好,再次抱拳劝慰,“生死有命,恳请陛下珍重。”
“珍重?人都这样了,你们还望我珍重?”
秦妍从来没这般束手无力,换作21世纪,一个化脓的伤口,明明只需几十块钱的青霉素,几十块而已啊!
如今,却要了阿喜的命!
不,是自己……要了阿喜的命!
阿喜重新被抱入怀,随着止不住的剧痛,鲜红的血从嗓子眼冒出,秦妍一手搂着人后背,一手拿龙袍为对方仔细擦拭,嘴角、下巴、脖颈、胸口……直到最后,她放弃了,因大口的鲜红,将人染了大半。
她擦不干净,也止不住了!
盘旋已久的泪水倾泻而下,万般的愧疚绞拧着,有人将泪脸埋进阿喜滚烫的脖颈,失声痛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毫无分量的‘对不起’。
阿喜被泡在鲜血和泪水里了。
她抬起手掌,想摸一摸心爱人的乌发,拍一拍心爱人的肩膀,奈何举至一半,瞥见自己的手已染鲜血,无奈放回血泊之中。
脚下一众还再苦口婆心的劝着,秦妍再也不愿听源源不断的絮叨,她抬起泪目,毫不客气的冲人咆哮:“滚!”
得了圣谕,一群太医如临大赦,忙不迟疑提袍起身,躬身急退,刚退至外室,又逢宸妃为首的三妃进来盘问。
听完回禀,半晌没有回音。
任诗情木然端坐,走了好一会的神,心酸之余,忍不住大骂对方愚蠢,可骂着骂着,两行泪水也跟着下来。
抹了好半天的泪,她抬起泪靥,倾身向前,哑着嗓子问,“宸妃娘娘,如是不行,去宫外寻些能人异士,我还偏不信一块小小脓疮能要了人的命。”
宸妃转过头,避开满是祈求的目光,徐溪丛接住了对方的话,“脓毒血症无药可解,鲁太医据实回禀,已然没几天了。”
听闻如此,任诗情忍不住拿帕子捂住嘴,小声抽泣。
虽说这些年,她和阿喜不对付,一块进宫,一直暗中较劲,她揭对方的短处,对方揭自己的污点,互不相让,可这些纷争同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她本性情中人,恨来得快,也消得快,面对生离死别,少不得哀怨起自己,“如是我不胡闹,不缠着陛下,陛下也能早些发现阿喜的顽疾,也不至于……都怪我任性……即便不好治,好歹让陛下多陪着,心一宽,指不定就能痊愈。如今,竟只剩几日,当真令我难受。”
“哭有什么用,已然如此。”宸妃望向内室里伤心欲绝的女帝,摇头道:“虽是狠心之言,可本宫身为后宫之首,得准备丧事用度。”
任诗情有些埋怨宸妃的无情,人身还未冷,就已讨论起后事,好歹大家相处一场。
伤心归伤心,转念一想,若阿喜此时咽气,合着一件像样的寿衣都没有,岣嵝着单薄身躯,在黄泉路上瑟瑟发抖,才是最大的可悲可怜。
内侍领命而去,自要准备寿衣棺材纸钱,等阴间一类,任诗情内心又是一顿翻江倒海,难过不已。
“陛下哀伤不已,怕是不能主持大局,合着她的心意,就以贵妃制式下葬,另请一灵寺空闻大师做七七十四九日法事,举国七日,禁音禁乐。”宸妃补充道。
鉴于这样的身后事,徐溪丛倒是没太大感受,荣耀无双又如何,人都没了,一切皆是虚妄。
寒风吹的门扇吱吱作响,室内灯火忽明忽灭,徐溪丛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对阿喜从未有过敌意,对方天真烂漫,娇俏可人,是沉闷后宫中的一道明媚光芒,属实难得,如今将要香消玉残,实在令人惋惜。
宸妃站起身来,扶住侍女手肘,踉跄走向门外,任诗情起身赶忙阻止,努嘴低声道:“陛下如此痛哭,恐伤了眼睛,要不,去劝劝?”
“后事诸多繁杂,还需宸妃娘娘费力费神,这里……”徐溪丛顿了片刻,拉起任诗情的胳膊就往外送,边走边道:“生离死别,拥着哭上一番,总好过其他,遂陛下吧……”
送走一干人,徐溪丛将殿门关上,轻步迈入,她先瞧了眼阿喜,就知已无法回天,昏厥之中,软作一滩,面色灰白一片,毫无精气可言。
走了几步,她捡起滑落在地的龙袍,轻轻盖在女帝身上,靠近冻得冰冷的身躯,将蓬头垢面的人揽在怀里,一只干净洁白的手,摸起女帝凌乱的青丝、摸上女帝颤抖的肩膀,给予无声安慰。
半晌,徐溪丛忍不住道:“陛下,要不,你去求求云鱼。说不定,她会改变心意,施以援手。”
“求她?”秦妍骤然从其怀中挣扎,仰着泪痕密布的脸,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双眸散发出诧异的鸿光,“为何?”
“上次陛下病重,虽有九幽殿下的‘回阳’,后得太医配药,可中了‘红蛇’的毒,谁也逃不开后遗之症。如今陛下毫无一丝病痛,想必云鱼也尽了一份力。”徐溪丛垂下脸,深情端看女帝,柔声提醒,“她的能力,不在凡人之列。”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来人,快宣云鱼。”秦妍话出口,下一秒陡转语气,连连摇头,站起身来道:“不可,不可请她过来,朕亲自登门去求,方显诚意。”
就在二人说话同时,一袭华贵织金蓝袍翩然入内。
徐溪丛识趣,目光扫过来者的冷眸,在心中好一顿长叹,她错过人肩膀,直径走开。
秦妍上前,拉住一节蓝袍,果断开口,“救救阿喜!”
云鱼盯着一双哭红的眼、一张哭花的靥,心情并未因眼前人的伤心欲绝改上一分,冷酷和绝情始终挂在脸上,“臣妾,不可能救她。”
断没想到某人拒绝的干净利落,秦妍一怔,五指松了锦袍,“为什么?”
“命该绝,”冷酷无情的话从绝色皮囊中吐露,叫人恨不起来,秦妍陷入空前绝望,云鱼错开伫立在面前的僵直身躯,走近病榻,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再怎么铁石心肠,终是触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她道:“阿喜,这一世,你可曾满足?我想,这多出的半年,因是你的祈愿,就此安心的去。下一辈子,你双亲健在,朋友无数,身无顽疾、花团锦簇。”
“你在说什么?”秦妍大步至人面前,哽咽着拉过人,抱怨道:“假模假样,这一辈子没了,哪里还有下辈子。
不愿搭救就罢了,阿喜身躯还未冷,你就让她前往轮回,到底有没有心。”
云鱼回过脸,直愣愣凝视着女帝。
“我知你恨我,恨我灭了梁国,毁了你的家园,如今见阿喜病重、见我难受,心里何其快哉,巴不得人咽气。”
秦妍一个劲哭诉,一把鼻涕一把泪,哪里顾及到自己的假身份,她知自己面容拧巴难看,尊严和气韵统统不见,全然一副凄惨模样。
“陛下将我想得如此不堪,我不怪……你还不知其中缘由。”云鱼心平气和道:“先前我便和徐溪丛说过,早已不在意所谓的国破家亡,朝代更迭是长河宿命,几方生杀,是洪流使然,我立溯回中央,始终明白自己的心。”
“明白自己的心?”秦妍嘲讽,“就是眼睁睁看着人死?!祝她早些离去?!”
云鱼撇过脸,直白回应:“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秦妍气恼云鱼的绝情,毕竟先前,她们也曾甜蜜拥吻过,此时此刻,翻脸不认人的刻薄,令她恼火。
一线生机就在眼前,有人终究不想错过,只能再次委曲求全。
秦妍垂着水眸,放低姿态道:“云鱼,先前恩怨暂且不论,之前是乔御澜,如今是我,也许你觉得是同一个人,但在我看来,我和先前的‘我’,大为不同。看在那一夜短暂甜蜜上,你救上一救,只要能留住阿喜的命,可提要求,能力范围内,绝对让你满意,金银珠宝、封嫔进妃,再或者……放你自由。”
云鱼默默听完女帝诉求,心有触动,缓缓道:“陛下,较之前,确实大为不同……竟愿意放臣妾自由,如是大将军知您所为,定又一番怒火攻心。
毕竟,我是您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让我离去,好比将成片的血,倒进水渠。”
秦妍垂着泪眼,咬着唇,嘟囔道:“事关人命,犹不得优柔寡断,阿喜因我感染了败血症,我欠她一条命,说什么下辈子,都是扯淡,只愿今生来报。至于安然,就让她恨我……总之,我和她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多添一笔恨,又何妨。”
云鱼逢上目光,陷入沉默。
“只要你救她,朕亲自护送你出宫,以后天南地北、江河山川,皆是你踏下尺寸。”秦妍靠近人,央声道:“求求你了。”
灯火摇曳,睫羽拢着层柔光,良久的思忖里,云鱼摇了摇头。
一颗被点燃的心,骤冷。
“朕做到这份上,你依旧不肯搭救?”
“不是不肯,是不能。”云鱼深深呼吸,高抬起下巴,横下了心,“命中注定之事,若违背,便是逆天,臣妾已万劫不复,再出手,怕是……”
“不肯救,何必找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秦妍再次涌下泪,愤恨交织着不甘,令她失去理智,“救与不救在个人选择,我只问,你有没有能力救阿喜!”
“有。”
“好,你有,但选择束手旁观。”秦妍抹去泪水,想着软的不行,须来硬的,咬牙道:“不救,冷宫便是你余生所在……朕要困你一生一世!”
“困我?”云鱼针锋相对,冷笑道:“臣妾的自由,决定权从不在旁人手里。陛下,你高估了自己。”
“那你便试试。”
“不用试,这天下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更何况一个皇宫。”气恼同时,云鱼却也忍不住提醒,“此番前来,是瞧阿喜最后一眼,也送陛下一句话。”
“什么话?”
云鱼顿了片刻,才开口:“下一个,是任诗情。”
秦妍立在萧条的金殿,被大段的空白和迷茫困顿,神识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吸得一干二净,徒留一具空壳,双眸睁得老大,可惜空洞无光。
反复思虑中,身心再次受袭,一把尖刀,狠狠扎了进去,短暂麻木过后,是不能承受的剧痛,一分一秒,一下一下,势必要将一颗心戳烂。
云鱼的目光逐渐变得不容置疑。
下一秒,一个极重的巴掌打上了她的脸。
五指泛麻,垂落的手掌轻抖不止。
秦妍指着人,颤声道:“妖妃!”
又烫又疼的脸颊如同火烧,云鱼从踉跄里站稳身躯,纤手抹掉嘴角的一丝鲜血,绝情的脸上,露出罕见笑意,她玩味道:“陛下,才知臣妾,是妖妃?”
“滚!”
“都给我滚!”
帝王含泪咆哮,龙颜大怒。厚重的黑云崔嵬压城,寒风高涨漫天,呼啸如山崩。
这一夜,有人剧痛袭身,病入膏肓,即将神形俱灭。
这一夜,有人蓝袍翩跹,空手孤身,破万重刀剑,衣不染尘、血不沾边,伤心离去。
第29章 千年绝恋
入了冬,天色褪去澄青,灰白大幕拢着光秃土地,纵然京郊后山红枫未落个干净,朔风猎猎下,悉数被撕烂刮残,挂在枝丫,了无生气。
夕阳残挂,寒霜肆起,寒鸦寥鸣,文武百官立于欢喜殿外,以宰相为首,浩浩荡荡连成一片,此次奔波而来,不为别的,只为恭请女帝移驾。
女帝已一天未曾出殿,在他们看来,小小妃嫔,根本不值得女帝冒极大传染风险同榻而眠,与江山比起来,后者仅是一片鸿毛,只不过这样的鸿毛,色彩斑斓,比较难得罢了。
听闻百官冒霜请驾,宸妃领着人快步前来。
人至殿前,朝臣与帝妃隔廊相望,前者跪下迎接同时,刻意大声拜见,似乎要将不满之音传入殿内某人耳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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