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平都的地下,赵祯的眼皮底下,一支训练有素、不受命于帝王的军队,正在暗里滋长,不知道要蔓延到什么地方。
私囤重兵,必有谋反之心,能够驱动一切的背后主使,也必定是在权力漩涡中陷得最深的人。
“范鸿信比谁都会趋利避害,他没这个胆子。”听出梅韶话中意有所指,白秉臣下意识地反驳道。
“一个小小的兵部尚书不敢,他背后的主子可是有这个胆子。”梅韶眼带探究地看着他,似是想从他的眼中看出些破绽。
白秉臣毫不示弱地向他回望,微微笑着:“三司会审之下,孰是孰非,自有定论,不劳你为张相悬心。朗月当空,犹有恶鬼横行,回府路上,可要千万小心。”
“即便这世上真有鬼神,也该在他们的地狱和仙境里待着,四时之花都知当时而发,他们也不傻。”梅韶冷笑一声,继续道,“最令人胆寒的,应是披着人皮,揣着鬼心的人。”
不顾梅韶话里的嘲讽之意,白秉臣抬头看着月亮,清辉洒下,落在他的侧脸上,笼罩出朦胧的脆弱感。
夜风偏凉,吹得他不由地拢了拢外衣,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飘忽:“世人信鬼,这鬼就活在人间。”
“近在眼前的范鸿信你尚且不能分辨是非,居然还妄想能够清除人们心中之鬼?真是可笑!”
“确实是可笑。”白秉臣轻笑一声,似乎是在笑自己,他深深看了梅韶一眼,转头离去。
“软烟台里,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拿着匕首冲出去?
梅韶扔出从白秉臣手上夺下的利刃,它就停在白秉臣的斜侧方,阻止了他往前走的步伐。
白秉臣停止步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匕首,绕过它往前走去。
就当梅韶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回应的时候,有轻轻的叹息落在风里:“我不想连累你,不管何时何地。若你还信......”
白秉臣揽紧身上的外衣,上面有沾染着孤枕的味道,还掺杂着季蒲放进去的那味香......他确实是孤枕的卖家。
心中的猜测一点点被证实,这初夏的晚风真凉啊,白秉臣裹紧外衣,前路漫漫,他注定要孤身独走。
看着他的背影坚定地渐行渐远,梅韶都没意识到一辆马车早就悄无声息地停在林深处。
李安从上面下来,踱步到他身边,顺着梅韶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分辨不出是谁的影子正越来越小。
“谁啊?”
“我总是觉得软烟台的金丝笼里缺了些什么。”梅韶恶劣地笑了,抬起手指比在眼前,捏住那个小小的背影。
透过指尖,白秉臣一直在他的手中,从未远离。
手指上移,梅韶又握住了那轮冷淡的月亮。
”我要他这轮高悬着的月亮只倒影着我的影子,要他成为我的掌下之臣。”
第37章 冥婚现
大婚的第二天,凌澈就领兵回了晋西。
他一走,赵景和也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
觑着赵景和的脸色,请她赴宴喝茶的世家夫人也绝口不提驸马的名字,拜帖照旧送往公主府,抬头依旧是“长公主敬启”。
这日清晨,赵景和还在用早膳,府门的小厮就送来了曹婉淑的拜帖。
这样没规矩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了,赵景和突然想起自己大婚之日时,曹婉淑也是这样急匆匆地想要见自己,只是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就被喜婆扶上花轿。
曹婉淑进来得急,完全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面露憔悴,细细看去,眼下还有乌青。
“你这是怎么了?”赵景和才开口,曹婉淑就跪了下去。
“长公主殿下,我......”她显然是慌张极了,支吾了半天才把话说出口,“陈绮云下了大狱了!”
“你说谁?”赵景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我们学堂里的那个陈绮云。”曹婉淑拿出一封信,“您大婚的那天早上,她来找过我,给了我这封信,求您把它交给勤远伯夫人。后来才听说她因为状告京兆府尹包庇亲子杀人,被下了狱。”
赵景和看了一眼那封信,并没有伸手去接。
近日来这桩案子闹得满城风雨,陈家孤女为父兄伸冤,以一平民之身状告京兆府尹的壮举赢得百姓争相称赞,就连深居简出的赵景和耳朵里也飘进几阵赞颂之风,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陈家孤女竟是自家学堂的陈绮云。
想到陈绮云,赵景和微皱眉头。说来她们也打过几次照面,陈绮云虽只是个商户之家,行为举止倒也规矩,可不知为什么,赵景和总是从她柔弱的眉目间看出些精于算计的味道,也因此和她少有交谈,倒是吕雁很喜欢她,与她最是交好。
“她没说些其他的?”赵景和本就与她不相熟,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突然没头没尾地要自己把一封信交给勤远伯的夫人,免不了让人怀疑其中居心。
“她说......自己有关于吕雁的下落......”
“什么!”赵景和猛地站起,打翻的茶水倾覆在她手上,她却浑然不知。
“阿雁她在哪儿?”她也不顾烫得发红的手,赶忙伸手去接信,却拆了半天才拆开。
两页薄纸在她的手中轻微抖动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像是要把信上的内容挖出来一般。
看着赵景和泛红的眼眶,曹婉淑面露迷茫,刚要开口询问,只见一个茶盏擦着她的耳朵略过,碎裂的瓷片蹦了一地,吓得走进来的佩儿一跳。
“公主,你的手?”佩儿忙上前查看扶住赵景和烫伤的手查看,却发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发着抖。
“陈家怎敢!范鸿信怎敢!”赵景和咬紧牙关,吐出这几个字,“备车,去勤远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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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三司会审设在大理寺内。
兵部侍郎魏鹏举早就报上了各司参与会审的名单,此时正在为第一次开堂会审做准备。
本来三司会审,怎么也轮不到兵部的人进来掺和,谁知这次范鸿信心虚得很,仗着和刑部尚书齐容私下有几分交情,塞了一个侍郎进来,美名其曰进来写案状。
魏鹏举中年入仕,早就没有年少时一股子冲劲,平日里在兵部谨小慎微,只求不出什么大错,兵法用度是一概不知,倒是写折子的一把好手。
他虽官居侍郎,倒一点也不摆官架子,常替范鸿信在刑部走动,和兵部、刑部上下的关系都打理得好,准备这样的琐碎杂事很是得心应手。
刑部里的仵作刚验尸出来,就迎头撞上了魏鹏举。
“魏大人?”仵作见到他有些惊讶,“这个时辰,您不该在三司会审的堂上吗?”
“老刘,又是一晚没回?”魏鹏举熟稔地搭上他的肩,“今日不过是初审,尚书大人怎么这样急,让你连夜复查尸体?我记得嫂子的咳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吃着药总也不见好,我这里有一个顶好的大夫,什么时候你得空,请去给嫂子看看。”
“多亏你费心,你嫂子的病也是老毛病了,这些年来家里请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转。现在娃儿也大了,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可束脩都还没凑齐。你嫂子正为这事发愁呢,哪里肯再花钱去请大夫。”
刘仵作长叹:“这几次的验尸费上面迟迟拖着没放,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拿到手,您得空,帮我打听打听?”
“怎么?银钱还没放下来吗?”魏鹏举很是惊讶,“我前几日还在齐大人的桌上看见申报的条子,想必是尚书大人这前段时日繁忙,忘了批复?”
听了这话,老刘急得胡子都抖了起来,“他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在忙着做他的大寿,排场铺得那样大,把揽味阁的厨子都请过府去,足足摆了百桌的宴席,这哪里是他一个尚书俸禄能够请得起的,谁知道这酒席上有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几分碎银。”
老刘性子本就急,说话向来没规没矩,又一直当魏鹏举是自己人,现下也不避讳,当面说起刑部尚书的不是来。好在他验尸功夫到家,即便平日里因着一张嘴得罪了不少人,依旧能在衙门里混口饭吃。
魏鹏举抚慰了一会,待老刘不再忿忿不平后,目光溜到了他手上的验尸纸上。
“忙活了一晚上,查出了什么来没有?”
说到尸体,老刘暂时抛下了心中的不满,指着案卷,耐心地和他讲解起来:“仵作初验,陈家父子尸体上的刀伤是严长嗣手中的宝刀所致,这没错,刀的长短都能和伤口对上。可是这刀伤深浅不一,致命伤在颈部,一刀封喉,当面从陈家父子身前刺入,伤口平整,足以见凶手刀术高超。可他们身上另外的几处伤,却是在二人倒地后,凶手跪地补刀所致,伤口略显凝滞,翻卷出皮肉,下手明显有所犹豫,且气力不足,看着像是从未用过刀的人。据我了解,严长嗣算不上用刀高手,可也不是刀都没拿过的生手,这样的伤口实在是有些奇怪。”
“这样的话,你和别人说过吗?”魏鹏举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我这刚出来就被你堵住了,哪有空把验尸结果呈上去。”老刘摸摸头,有些不解,“是哪里有差错?”
“刘哥。”魏鹏举改了称呼,低声道,“你信老弟我吗?尚书大人正焦头烂额呢,这样没有根据的事报上去,我怕大人会借此朝你发火。”
掏出一袋银两塞进刘仵作的袖中,魏鹏举拍拍他的手:“这些银两是给嫂子看病和娃儿上学用的,这些天你就歇在家中,好好陪陪他们,大人那里我替你去说。”
心中隐约感受到哪里不对,可刘仵作看着魏鹏举那张真诚的脸,又把满肚子的疑团又咽了下去。
拿着刘仵作方才的验尸册子,魏鹏举目视着他离开,嘴角泛出一丝微笑。
“大人,各位大人们都到了。”衙门的差役匆匆跑来。
“去告诉张相,我这里已经安排妥当,就待恩相出手。”
内堂里,刑部尚书齐容擦着汗,一双眼睛从左边的御史大夫温诚转到右边的白秉臣脸上,这两个人都不是喜怒形于色的,现下在两侧坐着,也不交谈,各自捧着茶盏,安然地等着。
审问的地点设在大理寺,大理寺少卿郭桓算得上是东道主,可却迟迟没来。坐在下首的齐容看着上首的这两个冰块坨子,又看看中间空着的位置,紧张地搓搓手。
齐容私下和范鸿信交好,暗地里为这桩案子也费了不少心神,对他派了自家兵部侍郎魏鹏举来辅助案子这样不合规矩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赵祯旨意下得快,齐容都没来得及怎么审,案卷就交到了温诚手上,人则送入了大理寺,他的手上现在是人证物证都没有,就指望着仵作再验出些什么来好翻案。
等了半响,魏鹏举终于来了,附在齐容耳边说了几句。
“当真没有半点问题?”齐容压低声音,急促道,“你没和老刘说,只要这次能翻案,我给他把月俸涨一倍。”
“我亲自去门口盯着的,确实没有什么问题。老刘这个人执拗,死活不肯松口在验尸单上模糊些,我想着那样的单子要是递到上面这几位手里,范大人不是更讨不了好,因此私下做主,偷偷把单子毁了。”
“毁了好,毁了好。”齐容呢喃着,额间豆大滚落地汗珠暴露了他心中的焦躁,这次能不能救下范老兄一命,就要看那陈绮云手上有些什么了。
他抹着汗,默默思量着待会怎么不着痕迹地和白秉臣打着配合,替范鸿信说些开脱的话。
话还没囫囵圆,就见郭桓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他晚来,草草地向在场的人道了声告罪,翘着腿坐在主位上,斜睨了魏鹏举一眼。
“三司会审,魏大人一个兵部侍郎来这里做什么?刑部每年的公干费用拨款可不少,怎么这个时候倒不够人手,要向兵部借人了?”郭桓弹弹自己的衣摆,向两边的衙役使了个眼色,“把魏大人请出去吧。”
见两边衙役就要动手,齐容忙看向白秉臣,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郭桓堵了回去:“白相待下法纪森严,想必也不愿看到这样官员混杂的场面吧。”
白秉臣放下茶盏,温声道:“魏大人先出去吧,郭大人不喜欢人多,认生。”
郭桓冷哼一声,朝手下挥挥手:“把陈家孤女带上来吧。”
不过多时,一个戴着镣铐的女子在堂前跪下,她衣衫齐整,只是发丝凌乱了些,看来在牢中并没有受到什么苦楚。
她抬头缓慢扫视了堂上的几人一眼,深深拜下去,话说得清晰:“民女家住陈家庄,父陈满,兄陈平,皆死于京兆府尹之子严长嗣手中。民女侥幸逃脱,击鼓鸣冤,却被京兆府尹严大人打上诬告的罪名,关在狱中。身为人女,惟愿父兄之死得以沉冤得雪,民女纵死,无有牵挂。”
“本官听说,陈满和京兆府尹严朔府上的管家是拜了把子的兄弟?”郭桓坐直身子,盯着陈绮云的眼睛道。
威压之下,陈绮云移开眼,低下头,声若蚊呐:“是。”
“状词上写着,严长嗣因你父亲把你许给他人,心生嫉妒,于是在你大婚之夜,埋伏在半路,杀了你的父兄。”
“是。”
“不知姑娘许配给谁家?”
“庄子南头的蒋家。”
一旁的衙役捧上人口造册,郭桓翻看一番,道:“若是本官没有记错,陈家庄南侧只住着一户姓蒋的,而且还是个阉人。”
郭桓抬起眼,轻笑道:“你的父亲拿了不少好处吧,竟舍得把你卖给阉人对食?你的心中就没有半点怨愤?”
“民女虽不识几个大字,但父母之言、媒妁之约,不敢违逆。”
“蒋家那个虽是从宫中放出来的,年纪也不大,可毕竟不是个全乎人,在外头没半点地位;严长嗣好歹也是个官宦子弟,你即便嫁过去做妾,境遇也比嫁给个阉人好上太多。你和陈平也叫周管家一声干爹,这样好的去处,陈满不选,居然让你去跳那火坑,于情于理,有些说不过去吧。”
“而且严家可是递了些证物来。”郭桓示意衙役把一搭信拿出来,放在了陈绮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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