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江琬婉的心跳到嗓子眼,即将要跳出来了。
三小姐定会生气吧,她说了这样一句没用的话,还是在如今这个关头。
顾清影委婉地告诉她要提防着顾老爷,大概不只是“并不亲近”的关系,甚至是糟糕。
江琬婉紧瞧着顾清影的表情,试图从那些细枝末节找出她情绪是如何的。
然而不知是顾清影功夫太深还是江琬婉功夫太浅,女孩什么都没瞧出来。
顾清影仍是不喜不怒的,停了两秒。
然后离开了。
江琬婉看着那人窈窕的身影完全没入阳光下,光线太过晃眼,以至只能隐约看见那个身形。
心上一窒,有种不真实感。
良久,她去把门关好,手捂着早已红热发烫的脸。
三小姐好像,看上去没有生气……
*
丫鬟将烧好的烟泡递给顾有林。
他卧在塌上,吞云吐雾,雾气缭绕。
“你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就处置了何叙?”
顾清影直直地站着,眼眨都不眨一下:“是。”
“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我的人?”顾有林瞅见她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拿烟的手剧烈抖起来,早已衰败的身体佝偻着,脊背弯了。
在大烟面前,他的脊背已经弯了。
“我为什么动他,你自己清楚。”顾清影毫不客气。
“你,你!”顾有林嗓子眼一口痰咕噜噜响着,他气得紧了,将烟杆子往顾清影身上掷,“为了那个野杂种,你已经处置过多少我的人了!顾清影,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姓顾?”
烟杆从顾清影额头擦过去,只是一瞬间的闷痛。
“野杂种”,这三个字远比这些痛的多。
顾清影面上仍然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另外一件,桐城有个女戏子,我瞧上了,带回家来住几日。”
并非是她瞧不起戏子,而是顾有林最重礼义廉耻,这套思想已经长在他骨头里,太过深刻。
这等“败坏家门风俗”的事,他一样都见不得。
果不其然:“你简直是要将顾家的颜面败净了!”
这话她听得都要生茧子了,顾有林说得一日比一日没底,早不能耐她如何。
这些年,顾老爷身体日渐颓败,尽管顾清影事事忤逆他,却也是家里唯一能接手洋行的人。
待大权都交付,他在顾清影面前也没多大威严在了。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你站住!”
顾清影又转过身来。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和向家定了亲,”顾有林深深叹一口气,“干出这等事,去登门,给向少爷道个歉,人方能留下。”
“嗤。”顾清影眉眼扬扬,明晃晃笑出来,“我的人,我还护得住。况且这方面,他比起我又差到哪里去?”
“你,你当真是!”
顾清影垂下的手攥了攥,松开时,那股倔强从心口溢出来:“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生养之恩,直到你寿终正寝也不会少了你什么。但我也不是留洋刚回来的那个三小姐了,手无寸铁,任人拿捏。我如今回来,也是要给你个准信儿。二姐的事,只要没定论,我就会一直查下去,查一辈子,查到我死。”
她不再理会满屋颓靡,也不管那人气得如何,吩咐丫鬟几句,叫人看顾好他,转身离开了。
出了屋门,顾清影立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着院井,看着阳光如同金粉般漫天散落。
额头开始隐隐作痛,顾有林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力气扔过来的。她明白自己得回房了,再过两刻额头青紫起来,叫人看见失了颜面。
她恨极了事事要保全颜面,为此束手束脚,却又不得不去保全。
丫鬟见顾三小姐站着没动,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三小姐,您没事吧?”
“无妨。”
顾清影抬头看着碧瓦飞甍,朝代更迭,这座四合院立在这里已不知多少年了。
从前它见证过无数兴衰荣辱,生离死别。几百年后,这土地上面立的是什么,谁又能知晓。
人这一辈子,太短。眼睛看到的,朝生暮死而已。
人往前走,为的不过是一个信念,一个念想。
尽管她如今的念想,早已近乎支离破碎,毫无意义。
第17章 曲终三尺意(二)
顾清影的房间很整齐,物件都是归类理好的,从床铺到案几,打扫得一尘不沾。
小厮把她的行李搬进来,江琬婉不敢弄乱房间,把东西规规矩矩放到一角,坐在塌上等。
绿袖晚些也到了,她看上去没有江琬婉那样拘谨,做事娴熟的多。
“三小姐说,往后我就伺候你了。”她拿抹布浸了水,将四周擦拭一遍,笑呵呵地,“顾家老爷性子不好,我原先又是……总之尽量不要出这房门,往后绿袖也可以和江小姐做伴了。”
江琬婉时刻记着顾清影的话,不敢打听太多。不过想到来这里,她和三小姐的关系大多人是心知肚明了,便问:“你待在三小姐身边时间久,她……可有什么喜好吗?”
绿袖嗤地笑出来:“她喜欢女子。还是温婉的女子。”
江琬婉知道她是拿自己打趣,佯作恼怒:“你别同我玩笑了。”
“姐姐,天作证我没有玩笑。”绿袖笑着回,“吃食,装扮,三小姐素来没什么固定喜爱的,什么贵拣哪个使,倒是好伺候。”
贵的,显出身份就行了,她……连喜好也没有么?
“原来这样啊。”江琬婉说。
“三小姐其实很好说话。”绿袖抹布一撂,开始滔滔不绝,“我是打小就和三小姐在这院子里过活的,她从前听话,念书成绩又好,下人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只是后来经历了些事,她晓得怎么冷下脸待人了,可我瞧得出来,她还是从前那样的。哎,江小姐别太拘谨了,这屋子三小姐不常住,没什么要紧东西。”
“啊?”江琬婉看了眼周围,的确没多少烟火气,“那,三小姐都在哪里过夜?”
“书房啊。”绿袖无奈道,“三小姐时常看书到深夜,就近便在书房睡下了。你瞧那边的柜子,那里头全都是三小姐淘来研读过的书。”
江琬婉顺着绿袖指的方向看,靠墙立了四五个有些年岁的木柜子,光是看上去就够骇人。
三小姐在世俗里如鱼得水,却也有不俗的书卷气。
“好了,到晌午用过饭后,江小姐再打发一个下午,明日先生来了,就不会像今儿这么无聊了。”
绿袖草草又收拾一番,将屋子打扫完一遍。
“什么先生?”
江琬婉错愕地问。
她还是坐得拘谨,只占边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绿袖聊。
“教书的先生啊。”绿袖笑着说,“三小姐早在桐城就为你寻了,又怕找个男先生欺负了你。你说,这满北平的女先生,唱红的女青衣也当真是少,三小姐真是翻遍了北平,才为你寻一个先生来呢。”
江琬婉动了动唇,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她只是忽然,很想见到顾清影。
“三小姐一片苦心,”江琬婉说得很慢,“我不会忘。”
绿袖见江琬婉上道,颇满意地去收拾行李了。
江琬婉看着绿袖几乎是蹦蹦跳跳的背影,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偌大的宅院中,有很罕见地活泼俏皮。
她看得出绿袖不是个笨人,不该多说的话半句也没漏过,但这小丫鬟也并不聪明,隔三差五地给自家主子挖坑,好坏都往外说。
江琬婉不多问,一来是怕顾清影借此试探她,二来,有些事她想等顾清影亲自说。
旁人说的,容易先入为主。
归根结底,她只信顾清影的话。
哪怕是谎话,她也坚信不疑。
*
刚入了夜,有丫鬟扣门,传信儿给江琬婉:“三小姐今晚在书房,不回来了。”
“好。”
江琬婉应了声,到底还是心里有些失落。
白天说希望顾清影能回来,她以为三小姐的沉默是有可能,没想到仍然是否认。
正要关门,绿袖多问一句:“对了,下午三小姐和顾老爷谈得怎么样?”
来传信的小丫鬟,正是在院子里问顾清影有没有事的那个。屋里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晓,只说了后面发生的:“我不清楚,不过三小姐从顾老爷房里出来,在天井站了很久,怎么劝都没用。”
那小丫鬟不知详情,以为顾清影受了委屈,叹口气道:“也兴许是我眼花了,三小姐离开的时候,我瞧见她额头都青了,当真可怜。你说顾老爷这性子,怎么对谁都能下得狠手。绿袖妹妹,我是和你关系好才告诉你的,你别叫三小姐知道我说过这个。”
“好,我保密。”绿袖说,“你快回去吧,晚了仔细老爷罚你。”
那小丫鬟还有话想说,她看了眼江琬婉,又想到顾老爷历来手段,只得作罢,转身离去了。
门阖上,还未落锁,江琬婉打断她:“等等。”
“怎么了?”绿袖问。
江琬婉咬了下唇:“三小姐的书房,在哪儿?”
绿袖以为她是在玩笑:“你不必太担心,如今三小姐在顾家的权势,无人敢动她的。”
大多时候,绿袖不是给自家主子挖坑,而是受了顾清影的嘱托,除了顾明河的事,都要对江琬婉知无不言。
江琬婉摇摇头:“我想去一趟……三小姐若是生气,都算我的。”
绿袖嘶的一声,蹙起眉头:“江小姐跟在顾三小姐身边,难道真不晓得她的脾气?况且老爷那边正等着找把柄,好把我们撵出去,惹了麻烦又算谁的?”
江琬婉缄默不语,脸上缓缓蒙起羞愧。
她所有的理智,总是在提及“顾三小姐”四个字的时候土崩瓦解。
她如何不知道若是去书房,最坏的后果是怎样呢。
可那话冲上头来的时候,就像方才得知三小姐受伤时一瞬间揪心的疼,她同样都控制不了。
洋灯底下,绿袖瞧着面前的人,秀气而干净的长相,大抵也有几分晓得顾清影为什么会挑了她留在身边。
这样不染纤尘的干净,最是难得。
绿袖虽曾是顾明河的丫鬟,现在伺候的却是江琬婉,她忽然发觉,自己不该活在曾经那些规矩里。
她了解的到底还是少,三小姐也没说过不许谁到书房,兴许江琬婉是例外。
叹口气:“罢了,夜里风大,你套件衣裳,我给你带路吧。”
第18章 曲终三尺意(三)
书房不远,没几步路就到了,绿袖在脑海里想了想顾清影板起脸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噤。
三小姐发火,可遇不可求。
绿袖不肯再露面了,她远在游廊就给江琬婉指:“就在那间里面了,我在外头候着,你……”自求多福吧。
“多谢。”江琬婉深深望了绿袖一眼,走几步,然后吸了气,推开雕花的木门。
手掌稍一用力,吱呀一声。
屋内,书房比别处暗了些,只有盏洋台灯昏昏暗暗放着光,江琬婉一眼便瞧见了顾清影,她全敞着窗户,颀长的身影立在窗前。
顾清影以为是丫鬟,没回头也没开口。
江琬婉将门关上,踩在脚下铺的暗花毯子上,都是闷声,悄无声响。
她一步一步靠近顾清影。
走一步,心就更剧烈地跳两下。
三小姐穿的是初次到戏楼,她穿的那件蝴蝶领黑外套,左手垂在一侧,纤长漂亮的手指微握着,不成拳。
顾清影右手抬起又放下,江琬婉走近了才看清,她指尖夹着点火星,是一支燃着的烟,似赤红又似橙黄,点点光亮。
“三小姐……”江琬婉喉间一紧,险些说不出话来。
只闻声,便听得出是谁来。
顾清影吐了口烟,吐出一大片白雾。那些压下去的郁闷,又以这样躁动的方式浮上来。
女孩小心地问:“你……没事吧?”
“出去。”顾清影面无表情地下逐客令。
“可是三小姐的伤……”
顾清影的耐心已经逐渐到极限:“我说话,你听不懂么?”
“可是,三小姐,我听说你……”
莫名地,江琬婉眼底浮起一片朦胧,胸口又酸又涩。
她根本不怕承着顾清影的怒火,如今,她只怕顾清影会吹一夜的风,抽一夜的哈德门。
有什么东西崩裂了。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她直接地转过脸来,即使拿热鸡蛋滚过了,她额头那一小片青乌也清晰可见。
她伸出没夹烟的那只手,托着江琬婉后腰,不许女孩逃,随即微低下头去。
“你听说什么?”
江琬婉下意识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登时腿软下来:“我……听说三小姐受伤了……所以来……”
“听谁说的?”
顾清影的小指搭在江琬婉后颈的皮肤上,冰凉,大概是被夜风吹的。
她呼吸间还有未散尽的烟味,悉数落在江琬婉鼻尖上,唇上,味道有些冲。
江琬婉恍惚想起她们头一回的时候,之前顾清影也抽过烟的,可那夜自己几乎没有闻到任何相似的味儿。
那夜,三小姐大概是漱过口的吧。
“下,下人们讲的,他们都在谈这个……”
“所以你也来瞧个热闹,是么?”顾清影挑挑眉,语气里藏着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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