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走吧,我们到炕上看,又不会被发现。”绿袖拉她,“我昨天看见院子里有人在挂红灯笼,今年老爷子寿宴办得隆重,外头肯定好看。”
“……好吧。”江琬婉妥协,反正她晨起到现在下午,书念得也累了,偶尔休息一下也好。
绿袖爬上炕,熟门熟路用食指把窗户纸捅开一个孔。
看江琬婉不好意思,替她也捅了个小孔:“好啦,三小姐要是问,就说都是我做的,反正三小姐的罚人手段我都试过一遍了。”
江琬婉看她这惯犯的样子,也忍不住笑。
向外看,果真外头红灯笼整整齐齐挂了两排,绿袖看得笑呵呵的,有热闹便开心。
江琬婉实在不太能理解绿袖这种开心,不过见她对自己笑,也就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绿袖再回头看,脸色忽然变了。
“琬,琬婉,”她喉咙一紧,“来人了。”
“啊?”江琬婉凑过去看,“谁啊?”
“顾,老爷身边的小,小厮。”绿袖舌头快捋不直了,“他办事狠,怎么办,我们要不,躲床底吧?”
江琬婉果真瞧见五六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有方向有目的性,是朝这边来的。
他们个个雄武魁壮,领头的那个手里还拿着黑色像是鞭子的东西,来意不善。
江琬婉一心想着顾清影说的话,摇摇头:“只要他们不进来,一切都好说。”
不慌是假的,她自个都是颤着嗓子说的话,但眼下,慌是最没用的。
绿袖和她下了炕,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靠墙站,紧盯着那扇雕花的木门,准备好了当缩头乌龟。
大不了装死。
下一秒,“哐当”一下,传来破门声。
粗糙的男声,带着几分狠戾:“是我进去拿人,还是你们出来,自己选。”
*
寿宴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必多提。
到入夜,原本按顾清影的筹划,从正午到夜里换三个场子便散了,谁知临了顾有林兴头又起了,说要去戏楼听戏。
如此便要多拖一会儿,但寿星开口,不好折了面子。
到戏楼,场子早预备下了,只等他们来。
顾清影瞧了顾有林一眼,他倒是坦荡荡的,时而拿讥讽的神色瞅顾清影,似乎意有所指。
多半是江琬婉那件,今日宾客众多,只是碍着三小姐的地位和手段,没人敢提她的风流韵事而已。
戏班子的人陆续登上台。
顾清影隐隐察觉出不对劲来。
顾有林临时改变主意不说,他提早包下了一整个戏台,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
她趁入场散乱的功夫留意过,顾有林身边手段最狠的老管家还在,老宅大概出不了什么事,便勉强定下心来听戏。
出于寿宴礼俗,顾清影未过门,和向兴不宜过多公开互动,顾有林便特地叫人将顾听涛的座位和顾清影的座位挨起来:“你们兄妹俩大半年不见了,叙叙旧,别生疏了感情。”
“是,父亲。”顾清影孝顺样子装得十足。
说罢,她手臂懒懒搭在木椅上,坐在戏台下头听。
台上唱的,是一出空城计。
她蹙了蹙眉,随口问身旁的大哥顾听涛一句:“今儿寿宴,怎唱出这样的戏来?”
总归不吉利。
顾听涛面色没什么变化,没瞧她也没说话,不知是听见没听见。
顾清影转回头来,视线掠过顾有林的时候,恍恍惚惚看见他面上挂着的笑。
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假,几分虚也有几分实。
暗旧的洋灯底下,倒是瘆人。
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
“预备着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
早预备下羊羔美酒,
犒赏你的三军,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
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
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两个,
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
大戏楼里的规矩,前台放着装热水的大盆,还有几块外国的香皂,小二挥着洗好的手巾把儿,像杂耍似的乱飞。
小二扔的准,喊一句“接好了您呐”,话音刚落,台下人便稳稳接住。
手巾把儿,糖果案子和茶房,这是听戏的旧规矩了。
从前看这些有趣,不知为何,今儿顾清影心里格外别扭,乱七八糟的思绪缠在一起,缠成一团乱线,找不到头。
她随意抬眼看着台上,心思不知飘到了哪儿。
戏罢换场的功夫,一直僵坐的顾有林终于动了动,歪着头和旁边的大帅讲话。
随即他起身,跟着小厮离开台下,不知是去做什么。
顾清影也能猜到个大概,他大烟成瘾,平日里说几句话就时常伴着咳嗽声,而且这瘾深,不多久就要抽上一口。
如今该是又忍不住了。
这种害人至深的东西,沾上了又难戒掉,早晚要了他的命。
“妹妹。”等看父亲走远了,顾听涛轻喊顾清影。
常年在军队的缘故,哪怕年纪也不小了,顾听涛坐得仍旧笔挺,人看上去很精神。
顾清影回了回神:“怎么了,大哥?”
顾听涛不动声色地挨近顾清影,声音平和得像聊家常:“一直没落着机会提醒你,老宅,你带回来的戏子出事了,回去便知。车我为你备好了,你跟着小厮从后门走,这里我先担着。”
她心里咯噔一声,立马清醒过来。
果然。
顾清影深深望了顾听涛一眼:“大哥,那我先走了,这次多谢你。”
而后她略带急促地起身,往后门去了。
第23章 曲终三尺意(八)
坐上洋车,顾清影压抑的那一点慌张全部显露出来。
“用最快速度,回顾家老宅。”她吩咐司机。
司机无奈道:“这就是最快了,三小姐别急,马上到。”
被夜幕笼罩的北平,仿若深不见底的漩涡。
顾清影晓得,这只是个开始。
带小青蛇来北平,她是抱着侥幸的,顾有林多少都对她有忌惮,所以那日才撂下狠话就走,只为气着他一回。
这竟是她现下最后悔的事。
她并没有留意自个是怎么回到老宅的,隐约记得,车程漫长而又煎熬,漫长到她此后都不愿再回忆。
当顾三小姐冲到厢房门前,六七个人站在天井,有两个身形娇弱柔软些,是两个女孩子。
绿袖不停地哭喊,但苦于身后两个汉子死死按住她,动弹不得。
顾清影再往前走,竟听见有一两句破碎的戏词,而那唱戏的人几乎是失了声,声线像塞了把砾石在喉咙里,字句是挤出来的……
顾清影不知道怎样去形容那惨败不堪的声线,不如说是硬扯弹簧扯过了它的限度,再继续,只剩下毁灭。
是江琬婉。
他们要她唱戏,要毁掉她的嗓子。
戏台,空城计,调虎离山……原来是这个意思。
偏还有道粗浑的声音在一旁催促:“再大声点儿唱,谁准许你停……”
“都滚开!”顾清影拨开那几个围着的人,抬手,几乎是用尽她所有力气使出去。
正值壮年的小厮,就这么被她扇得晃了晃,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剩下围着的小厮都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三小姐素来都是冷着脸示人的,但二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她真动怒,刚留洋回国时那只算小痛小痒一小回,那时候顾明河早死透了,毕竟无法挽留。
可这次,不一样。
江琬婉瞧见那抹身影,如释重负止住声。
拦着绿袖的小厮也不敢再拦,绿袖失了桎梏,几乎是飞奔过来,顾不得鼻涕和泪,用力扶住江琬婉。
“江小姐,你没事吧?”
江琬婉没法再说话,只摇头,要她宽慰。
“在北平,敢动我的人,”顾清影语气和脸色一并沉下去,“看来你们都不想活了。”
这不是玩笑。
三小姐折磨人的手段是满北平传开了的,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连何叙都敢处置,况且只是宅子里几个办事的小厮。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软着腿扑通一声跪下:“三小姐饶命,三小姐饶命!”
“先去找医生,快,”顾清影吩咐两个丫鬟,“然后记下这些人,都是哪家的仆人,盯着他们,跪在这里一个都不许走。”
“是,三小姐。”丫鬟急匆匆跑走了。
“绿袖,”顾清影转过身来,“这是怎么回事?”
绿袖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歹她的声音比江琬婉的好些,还能成音吐字:“下午他们,他们直接冲进来,拿浸着盐水的鞭子,要,要琬婉选,要么唱戏,要么……要么抽我……三小姐……”
顾清影:“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是。”
绿袖还担忧着江琬婉,一步一回头,但看到有三小姐陪着,心忽然安定下来。
安定过后,尽是感慨唏嘘。
若是那日,二小姐足够幸运,碰上三小姐在,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天人永隔。
可是今日,当那领头对江琬婉的说“要么你唱戏,否则就让这小丫鬟挨打”的时候,江琬婉毫不犹豫就开口。
江小姐唱了整整三个时辰,起初还是甜脆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到最后几近失声。
不论她是抱着什么念头,是否居心不纯,今儿她待绿袖好的这一场情谊,无几人能做到,于绿袖而言也是一辈子不会忘。
……罢了。
绿袖不好多留,先离开了。
顾清影深吸了口气,再去看江琬婉。
“先不要说话了。”她伸手,声音压得极耐心,“还走得动么?跟我回房?”
她们都没挨打,走还是走得动的。
江琬婉伸手紧拉住顾清影,不知是不是幻觉,三小姐的手好像有一点儿抖……
一定是幻觉吧,是她一停不停唱了三个时辰,晕乎乎产生的幻觉吧……
屋里没有流晖的月色,比外面竟还要暗一些。
顾清影合上门,低头去寻女孩的眼睛。
“对不起。”
四周是暗的,女孩的瞳色也被染成暗的。
江琬婉轻摇了摇头,然后垂下头,乍看上去也没什么太大反应。
顾清影不依不饶,托着她的后颈,也随着低头。
女孩眼眶里蓄满了晶莹的泪,长睫一眨,没忍住啪嗒啪嗒开始往下掉眼泪。
“……不要哭了,不要哭……”顾清影抬手抹去她的泪,愧疚地说,“我已经让人去叫医生,你心里若是实在难过,尽管朝我撒气,好不好?”
江琬婉无声地哭,无声地埋进顾清影怀里。
“唱了那么久,我只是很想见到你。”
这话她动了动唇,也没法说出口,只能默默地想。在三小姐的怀里真舒服啊,一切委屈都不叫委屈了。
可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哭,三小姐越是好言好语地哄,她泪就掉得越凶,止也止不住。
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大概是如此吧。
怀里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顾清影伸手揉了揉,没多久,感受到胸前一小片的潮湿。
好像……哭得更凶了。
“我不会哄人。”三小姐无奈说,“也从没试着哄过,你这样……”
她抚了抚女孩的后背,无声叹气道:“很要命。”
她心口都要跟着抽痛起来。
三小姐没哄过人,这话江琬婉是信的。
凡夫俗子能听三小姐道句歉就是无上恩德了,哪个敢不消气,要求三小姐继续去哄呢……
心刚刚一坠,又听见顾清影说:“不晓得怎么哄,你且当我现在是在哄,不要嫌弃,好么?”
江琬婉迟疑地点点头。
三小姐这样,还蛮可爱的……
她忽然想起一回事,从顾清影怀里钻出来,拧开一旁的洋灯,找纸笔。
顾清影看着女孩凝神写字的模样,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胡乱地蹭散了,鼻子眼眶都是红的,滑稽又可爱。
可爱?
难得,她竟会用这词来形容一个人。
江琬婉把字写好,递给顾清影。
仔细一瞧,有的字歪歪扭扭,有的江琬婉不会写,直接用图画来代替了,端详片刻,大概能猜到意思。
江琬婉是在劝她,处置那几个小厮不要太动真格。
顾清影将纸叠好。
“你是在害怕,我父亲会对我下狠手,是么?”
江琬婉不语,缄默着默认了。
“他为人处世素来如此。”顾清影试图不吓着女孩,“暴虐成性,好动怒动武。这样的事,不是头一回,你在顾家时间还短不晓得,若是忍了,必定还有下一回。”
江琬婉只觉得后怕。
难道顾老爷也这么对过三小姐吗……
顾清影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女孩在想什么:“他不敢动我,就算是小时候,我也还有大哥护着。至于这次,怎么处置那些小厮,都听我的,好不好?”
女孩点了点头。
这样真好啊……
若是搁平时,她干涉三小姐处置下人,三小姐大概会冷着脸说“这与你无关”,现在顾清影竟细声软语地讲话了……虽然只是带着询问意味的通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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