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瑄又笑。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曲文涛静静看他半晌,从包里拿出一摞合同。
“沈先生几天后回来,会带着破解版的芯片资料。您的考虑时间,只到那日为止。”
梁瑄视线缓慢地落在那摞合同上,仿佛在看一堆无用的废纸。
“我要是不签,你们打算撞死我妈?打死我爸?再杀了我,是吗?”
曲文涛十分遗憾地点头。
“当然,老板不希望这样的人间惨剧发生在梁先生的家庭里。老板一家子心软,看不得妻离子散,阴阳两隔。”
梁瑄轻轻地咳嗽一声,又牵了个嘲弄的笑。
“华清金融的人文关怀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曲文涛仿佛听不懂人话,又欠身点头。
梁瑄视线轻轻落在手术室的红灯上,沉默片刻,忽得笑了:“报警没用,对吧?”
“是。”曲文涛十分真诚,“您没有一点证据,而您的父亲,确实是债务人。”
梁瑄乌黑睫毛低垂,落下一片鸦羽阴影,藏起了他眸中的颤抖与痛楚。
“我需要时间。”
“当然。”
曲文涛甚至算得上绅士地不再多话,留下了那摞合同,转身要走。
当他提步迈向黑夜时,身后的梁瑄忽得问了一句。
“我们,是不是见过?”
曲文涛浸泡在惨白的灯光下,侧身站着,神色有些玩味。
“您说我是刽子手,其实,您不也无意中做了一次凶手吗?”
小女孩天真娇俏的含笑双眼出现在梁瑄脑海里,耳畔还回荡着那句来日方长的约定。
梁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今朝已毁,谈何来日?
曲文涛又走近半步,在他耳边蛊惑:“梁先生,您回不了头了,所以,来这边吧。”
梁瑄如坠冰窟,整个背都几近麻痹,他眼前一阵阵地染上黑晕,喉头铁锈味道越来越浓重。
眼前的人来了又走,月落日出,日夜轮转,可这些都唤不醒梁瑄。
他只是直挺挺地靠着塑料座椅的后背,如一株拼死攀长的枯枝,死死咬着藤蔓,仿佛只要松口,整个人就会摧枯拉朽地倒下去。
陈晋终于出了手术室,踩着清晨第一缕阳光,飞奔向手术室外等候的人。
可那人看上去太不对劲了。
“梁瑄?”
陈晋快步跑了过去,用酸软疲惫的手背轻拍梁瑄裹了一层寒冰似的侧脸。
梁瑄没有回应,而他脸上的表情,比陈晋过去七年见过最糟糕的时候还要更可怕,有一股再也无可挽留的倾颓。
陈晋又气又怕,在他耳边低吼:“温阿姨救回来了,只是身体还虚,需要休养。梁瑄,梁瑄,你醒醒!!”
梁瑄失了焦的视线慢慢凝聚在陈晋身上。
“...陈晋。”
陈晋几乎要为他能喊出自己名字而掩面嚎哭了。
“哎,是我,是我。这样,你哭一嗓子,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成不成?”
“...来医院的路上,妈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昏迷前,还是那句老话。”
他的声音很迟缓,仿佛被回忆泥沼禁锢,连呼吸都接不上,断断续续地,却好像又带上了一分笑。
“你说,这七年,妈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陈晋不敢说话。
梁瑄以前说过,那句话大抵是照顾好他那个该死的爸,不要挑战世俗底线,找个女孩恋爱,躲在社会伦理框架下,安全地活一辈子。
这话不能说。
句句致命。
阳光攀着窗沿生长,洒下一片希望的暖黄。
梁瑄的眼瞳被阳光染了一轮光晕,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抬起手,想去捉一团光入怀。
只是他没来得及握住,便猛地捂住嘴,痛苦地弯下腰,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粘稠的血迹顺着冷白指缝坠落,如同滴血的宝石。
他的身体微晃,眼睫低垂,翩跹倒地,如同被北风吹掉的枯叶,跌落尘泥。
陈晋的制服上飞溅了几丝血迹,他颤抖地抱起梁瑄,险些也要跟着晕倒。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白纸。
那人带着血的唇微动。
“...别告诉他。”
茶叶二两
再次预警,前方狗血虐文预警!
第44章
陈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急诊处置室的。
他只记得,他恍惚看见腹腔镜里反射出的溃烂,看见确诊病例上梁瑄的名字。
他跟个幽魂一般,飘在幽长深冷的走廊里,抖着手拉开梁瑄病房的门。
梁瑄昏迷着,倒在纯白的床铺间,仿佛被埋在柔软的云朵里,心甘情愿地远离喧嚣,孤零零地,却又安然,仿佛晕倒对他是种解脱。
陈晋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他握着梁瑄修长又冰冷的手,止不住地哭。
下雨了。
梁瑄微微拧了眉,意识迷蒙,恍然觉得,手背好像被泡在水里,凉得刺骨。
他慢慢张开眼,发现陈晋化身成一朵乌雨云,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泪花。
“...干什么,咳,哭成...”
梁瑄想要起身,可只是稍微移了一下身体,就疼得脸色煞白。
他不顾右手扎着的吊针头,双手拼命地朝胃里掐拧,殷红的鲜血顺着透明的针管向上回流。
陈晋来不及抹眼泪,掰着梁瑄蜷起的身体,扯开他抵按上腹的手,将两只苍白的手腕扣在床上。
可梁瑄实在太疼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疼不是咬牙强忍就能忍过去的。
他修长笔直的双腿蹬踹着雪白薄被,单薄的腰身挺起又落下,肩背左右拧转,汗水立刻打湿了病号服,把领口晕出一片汗湿痕迹。
梁瑄忍着不肯叫,只侧着头,把脸埋进枕头里,藏起了所有的生理泪水,只有急促又崩溃的气喘声从紧咬的唇齿间溢了出来。
陈晋心疼得眼泪淌成了河。
他让人拿来止痛针,打进了吊瓶的药里。
梁瑄单薄的背一直在颤,像是冬天枝头上最后一片叶子,被萧瑟的风肆意凌辱,抱着枝头瑟瑟发抖。
“梁瑄...”
陈晋一边哭一边喘,整个人都崩溃了,仿佛疼到不行的人是他。
“梁瑄...你撑着点...一会儿就不疼了。”
陈晋用力抓着梁瑄扭曲挣扎的手腕,眼泪冷汗都掉到了梁瑄纯白的病号服上,落了几个透明的水滴状印子。要是清醒时的梁瑄看见了这团脏污和满身的汗渍,一定会立刻脱掉衣服冲去洗,可他此刻已经无暇注意这种小事。
强效止痛剂顺着吊针一滴滴地注入梁瑄濒临崩溃的体内,冰冰凉凉的液体慢慢抚平了他撕心裂肺的疼。
他绷起青筋的手腕渐平,碎发被冷汗打湿,无力地贴在他冷白的额头上,像是被烈火燎过的草场被一场大雨打湿,十分狼狈。
陈晋慢慢松开了手腕,在梁瑄冷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两道深红的指痕。
而病床上的人似乎累极,只微微拧了眉,连眼睛都睁不开。
陈晋捂着嘴,嗷呜一声嚎哭,那双通红的眼睛跟水阀松了的水龙头似的,泪水不要钱地往外喷:“瑄瑄...”
“...我说了。”梁瑄眼睛依旧紧闭,惨白的唇翕动,“不要叠字...不要这么...肉麻...”
陈晋哭得更厉害了。
他抱着梁瑄瘫软单薄的背,伏在他肩头怒吼:“为什么不告诉我!!梁瑄,你到底当不当我是朋友...”
梁瑄染着冷汗的眼睫微颤,慢慢张开了眼。
“就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才,不告诉你。”
陈晋又吼:“好,不开口借钱是因为怕我从朋友变金主,那这次呢?不告诉我是因为怕我变什么?!”
梁瑄笑意很淡,却并不勉强,甚至还有几分风趣。
他咳了一声,微微侧脸,在陈晋耳边笑:“...入殓师。”
陈晋崩溃地嚎了一声。
“...要聋了。”
梁瑄清秀的眉又蹙起,眼皮勉强撑起又无力地垂下,显然是疲累到了极点。
陈晋抽纸巾替他擦汗,又擦了眼泪,把被子拉高,只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巴掌脸。
“梁瑄,听我的,尽快手术。”陈晋抓着他冷白修长的手,焦急地劝着,“我去跟林医生商量,请他主刀,一定没问题的。”
梁瑄牵了唇,轻轻地许了个极淡的笑。
“你不是...看了结果吗?”
“淋巴腺还没有远处转移,梁瑄,你不要放弃希望啊!!”
“嗯。化疗,开刀,然后把最后几个月浪费在医院里,最后还是改变不了结果。陈医生,别拿低概率来骗病人的期待。这很残忍。”
梁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语气里带着点戏谑,死到临头反而不见他平时的清冷疏离。
陈晋快要无话可说,只能憋出一个字来。
“梁...”
“陈晋,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吧。”梁瑄湿淋淋的眉眼低垂,整个人苍白脆弱得不可思议。
陈晋还想要苦口婆心地劝,梁瑄搁在一旁的手机准时响起。
他看见沈珩的名字,咬牙切齿地准备臭骂他一顿。
沈珩这个混蛋。
瑄瑄为他付出这么多,可那个混蛋又做了点什么?
蓦地,手机被一只冷白纤长的手按住。
无力,颤抖,却又执拗。
陈晋不可思议地看着梁瑄。
他疼得没力气睁眼,居然有力气抬手抢手机?
“...给我。”
梁瑄只说了两个字就开始咳喘,剧烈的咳嗽又撕扯到了胃里的疼痛,他蓦地咬紧苍白的下唇,只用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燃尽气力,蜡炬成灰,也要夺下这个手机。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他?!”陈晋气得眼冒金星,一反常态地挣开了他的手,高举起手机,怒得连脖子根都发红,“今天,我就要告诉这个混蛋,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梁瑄蓦地咬紧了下唇。
他颤巍巍地拔掉右手的针头,鲜红的血珠即刻从手背涌了出来。
梁瑄穿着纯白的病号服,脸色也宛若白纸,他抬手,指尖甩出鲜艳绮秀的一道血红,决绝地朝床侧的陈晋扑了过去。
这是陈晋第一次被梁瑄扑倒。
以一种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式。
他想骂梁瑄,却心疼得骂不出口,只能接住即将跌下床的梁瑄,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唔...咳咳...”
梁瑄被陈晋抱住,艰难地咳喘着,疼得冷汗从侧脸淌下,双手却死死地抱着手机,颤抖着按下了拒绝接听的按键。
“我有...计划。不要...替我做主...”
“计划是,等你死了以后,请沈珩作为前男友代表上台致辞?表彰您这伟大的一生,请万世敬仰?”
“咳...沈珩不会去的。”
听得梁瑄虚弱的笑,陈晋眼神呆滞,只能把他轻轻抱回病床,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被子。
“不过,我真的要你的帮忙。”
梁瑄抬眼,眼睛潮湿,水光轻摇,让人轻易生出无法拒绝的心怜。
“...你说吧。”
“能不能给我一周的处方止疼药?”梁瑄眼神举重若轻,无辜又含笑,“你也看到了,我真的好疼。”
陈晋气得暴走,在病房里转来转去,最后,二指捏着梁瑄苍白的唇角,使劲儿往下压。
“疼了为什么不哭?为什么要笑?!七年了,你就不能在我面前哭一次?!”
梁瑄脸蛋被揉得变形,他含混不清地吐字,眼神隐有嫌弃:“不能,因为,丑。”
“...赢了,梁大总监,您赢了。”陈晋颓然坐在床边,头垂得很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你记得你妈,记得你爸,记得沈珩,记得所有人。可你自己呢?梁瑄,你觉得,值吗?”
梁瑄微微侧了身,双手抱着手机,双腿微弯,以一个安全舒适的姿势蜷着身体。
“以前,我总觉得,还有以后,所以,无论什么苦都能忍。可现在...”
红尘未老,韶光先销。
原来,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等待,期待的未来,永远不会到来。
“我最近很想画画了。沈珩他什么才能时候回来?我有礼物给他。”
他的声音有些哑,有些懒洋洋的,放任自己徜徉在曾经的好时光,苍白的眉眼弯了一道虹。
陈晋枯坐许久,最后颓然叹息,将手揣在白大褂的兜里,另一手调慢了点滴。
“你不接他的电话,估计沈老混蛋很快就回来了。”
“嗯...”
梁瑄阖了眼,轻轻地笑了一笑。
快点回来吧。
很想你。
第45章
祁寒没料到,梁瑄会主动来找他。
“坐。”祁寒从办公桌后起身,与梁瑄对坐在沙发两侧,“我本来打算下班后去看看你的。”
“嗯?”
“沈珩打电话来,说他不放心你,再加上...”
祁寒声音顿了一下,眉尖蹙着,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僵在嘴边,眼神里隐约透着同情。
梁瑄笑:“哦,原来你也知道了。”
祁寒没料到梁瑄如此洒脱,微微愣住,抬眼看他。
对面的人只穿一身极休闲的撞色黑白衬衫,领口松散,腰线紧收,黑色西裤勾出修长双腿。
他右手插兜,神情舒展,眉目清隽,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重病缠身的病人。
“林深今早在病房看到你们了,我才知道...”祁寒声音渐低,“抱歉。”
30/50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