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他被莫淳豢养的野狗,咬掉了右臂,再也不会像当初那般护着她……
无言的泪水滴落在手心里紧攥着的鲜红色上。
玉宛向来是位开朗聪慧的女子,甚少在旁人面前轻易落泪。
云影的心倏尔慌乱了,他用左手笨拙地递上帕子,无意识唤起她的本名,“笙儿,莫要哭,影哥哥帮你擦擦……”
一句“笙儿”,更似是横在她心口的刀。
玉宛的眼前仿佛全是他们在云族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同时也是再无可能回去的时光。
她紧握着剑穗,转身跑出厢房,留下云影在原地暗自神伤。
听闻醉胭脂的花魁玉宛姑娘突犯心疾,养了月余才重新出来弄琴唱曲。京中传言她在镇远大将军回京第一日秘密到访,大半年才与意中人相见,悲喜交加,骤然引发了心疾……
话说回那日,云楚岫一路飞奔,府中下人还以为又出了战乱,纷纷撸起袖子表示也要上前线精忠报国。
云楚岫摆摆手,“去去去,别给本王添乱子,哄不好清公子唯你们是问!”
一听和清公子有关,这都不用脑子想,膝盖点点头都知道定是他们的小王爷又招惹了计谋过人的清公子。
虽说清公子目前是小王爷的谋士,可下人们都希望清公子能另起府邸。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待见清公子,而恰好是因为有功于大周的清公子太招人待见了,下人们唯恐自家这生性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小王爷带坏了人家!
云楚岫自是同他妹妹般,吃了闭门羹。只不过对于云影来说,笙儿是主,他是仆,他最后还是不敢不开门。
可云楚岫的待遇就没这般好了,在外足足站了一个时辰,那门才开了一条小缝儿!
他见缝插针,双手死死扒住那条门缝儿,愣是给推开了。
无清正眼都没瞧他,兀自做着事情。
他洒扫着整间屋子,尽管素日里有下人常来打扫,可总归有遗忘的犄角旮旯。无清在慧山寺时受佛祖熏香,一尘不染便是对大殿最基本的要求,久而久之他也便养成了这种习惯。
而云楚岫似是胖茸那条哈巴狗儿,烦人地跟在无清身后,寸步不离。
好巧不巧,他挡住无清打扫的方向了。
无清正值一肚子怒火没地方发泄,故意将灰尘扫到他靴子上,没好气地说道:“起开!”
整个天下,就连皇帝都得宠着向着云小王爷,敢对他说这种话的人,无清可谓是第一个。
不过此时的云楚岫确实高兴极了,乐得听训。
他一下子跳到凳子上,不耽误无清洒扫,顺势蹲下,嬉皮笑脸道:“我的小祖宗,小宝贝,小心肝儿,你就听我解释一下,成吗?”
第54章 云族往事(2)
什么小祖宗、小宝贝、小心肝儿!
这人果真一回京城瞬间现了原形!这都从哪儿学来的腻歪人的肉麻话!
无清听得又羞又愤,一扫帚就要打在他身上。
可他哪舍得?顶多做做样子吓唬吓唬知还罢了!扫帚停在半空中,最终还是落在了地板上。
无清气自己不争气,干脆背过身去,同自己赌气。
云楚岫这个鬼灵精正是吃准了无清在乎自己的心思,所以才肆无忌惮。
他老老实实地从凳子上下来,出其不意地从背后将无清抱到桌上。
无清的火气还没消呢,这人又动手动脚!
他恼怒地胡乱挣扎着,不过在云楚岫眼中便是傲娇的猫儿用肉垫在“张牙舞爪”,后者按住无清不安分的小手,温情道:“玉宛是我妹妹。”
无清当然知道是妹妹!
那烟花巷子里,哪个花娘迎来送往时不都是一口一个“官人”、“哥哥”的哄客人高兴?
无清曲解了“妹妹”的意思,顿时火更大了,将心底的想法宣之于口。
云楚岫哭笑不得,“你何时对花柳巷的事如此清楚?”
无清脸红地分辩道:“你不要打岔。”
“好好好……”云楚岫继续解释,“玉宛本名云笙,是我云族的贵女,我的亲表妹。”
无清的神色由方才的羞愤转变为难以置信,这是他再度听到关于云族的事端。
先前尚未还俗之时,无碌师兄闲暇总爱唠叨法事大典时探听到的各种流言秘闻。这种秘史不仅不缺知还的事儿,还数他最多!但说来说去,也不外乎他又和哪个花娘小倌儿牵扯不清,倒是有件神秘的事儿,鲜为人知。
无清还记得无碌师兄在诵经堂,眼珠四处提溜的表情,生怕被师父知晓他又打听这些个俗事,而后悄咪咪地对自己讲:“师弟,你猜师兄打听到的最隐秘的是什么?”
他严肃地敲着木鱼,显然并不想得知。
可无碌像极了京城中热情好客的铺子老板,非要拉住你同你讲个不休。
他故作神秘,小声道:“宫中有传言,说小王爷的母妃云贵妃是云族贵女,小王爷亦是云族人。”
这段传闻,倒是罕见。
无清停下了敲木鱼的动作,事关小王爷,他总想了解更多。
无碌此刻化作京城中善于断案推理的官差老爷,强行分析道:“师弟,你想,这云贵妃的姓氏为云,小王爷偏偏随了母姓,也姓云。而这云族人,皆冠云姓,天底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还有之前你我二人留在玉兰阁养伤,小王爷身旁一直随侍左右的顾施主,可是向我等声称云族是真实存在的。那云族有市无价的好物件儿,小王爷更是唾手可得!”
无碌越理论,愈发觉得传言是真的。
无清虽不信,但在心中也留下道疑问。少顷,他便又敲起木鱼,说道:“师兄,我们身为佛家子弟,做好诵经祝祷的分内事便罢了,旁的事勿要沾染。”
无碌不禁连连摇头,说着自己这木头师弟当真是无趣极了。
如今无清回想起这一番谈话,却没想到事实发展偏与他的话相反——他还劝无碌师兄少沾染这尘世是非,结果自己倒成了慧山寺首个还俗入世的弟子。
兴许这便是人们口中常言的世事无常吧……
他瞪大眼睛,吃惊地问道:“你……当真是云族人?”
云楚岫点点头,“自是真的,包括我的母亲云贵妃,妹妹云笙,我们都是云族人。母亲本为上一任云族贵女,是族主进献给父皇,以加深皇室同云族的联系。”
无清此时已然忘却了方才的怒火,这世上最动容的事情莫过于同自己心有灵犀的人不断制造惊喜。
现在他的一颗心全系在传闻中神秘的部族身上。
他不禁重新审视起知还,上下打量着。
云楚岫还从未被他如此盯过,往日都是自己做这般事,如今落在自个儿头上,他倒突然有点发毛——是不是云族人的身份吓到他了?
无清忽尔上手捏起他的脸,如同稚子般开怀,旋即好奇道:“你们当真有如传言所说,拥有长生秘术?我看你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原来这小傻子还惦记起长生的事了!
云楚岫笔挺地站在地上,视线与桌上坐着的无清平行,食指轻扣他的额头,宠溺道:“长生秘术自是假的,不过是世人杜撰出来的。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期盼长生,又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去传说中的仙境寻找,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还不是在该离开的时候都驾鹤西去了?”
诚然如此。慧觉大师也常教导无清,要尽人事,知天命。师父如此精通佛法,也从未提起过长生一事,相反还天天记挂着自己何时圆寂,想要早登极乐,省得在这世上多浪费粮食。
旁人都盼着多在世间“祸害”些时日,偏偏慧觉大师的想法角度刁钻,倒真应了知还先前对师父的评价——怪!
云楚岫见他半天不吱声,以为他又钻什么牛角尖了,于是出口询问。
无清淡然道:“只是想起来一些在慧山寺的往事。”
“等皇兄传召完,我便陪你回去一趟,也给慧觉他们报个平安,在玉兰别院住些时日可好?”
无清求之不得。让这人回慧山清静几日,也省得京城们的姑娘惦记着。
思绪又回到玉宛身上,哦,此时应该称呼为云笙。
按照大周礼制,云族好歹也算是皇亲国戚了。但凡和皇室沾边的子女即便不是楚姓,也应循例封个郡主。怎么偏就云笙沦落到烟花之地,而知还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无清的疑惑全部写在脸上,“那云笙姑娘为何出现在那种……那种地方……”
云楚岫唇角倏地噙了一抹苦涩,是无清未曾见过的。
在他印象中,知还向来是在逆境中也能逗他笑一笑的人,甚少有此种悲凉的心情。
云楚岫抚上他如瀑布般浓密的青丝,不想令其担心,随即换上了往日轻松的姿态,用最漫不经心的口吻讲述着最沉重的事情:“你可还记得在凉州之时,我同你讲过的皇卫与皇令?”
无清牢牢记在心间,只听知还继续讲道:“那哪儿是真正的皇卫?不过是替皇帝深入敌穴,用生命刺探各方情报的云族之士罢了。只不过从大周建立之初,给这群被迫生活在隐秘角落里的人起了个好听名字,称谓皇卫。”
“那云影……”无清下意识便想到了他。
“他是其中一员。同匈奴一役,埋伏在匈奴的皇卫,也就是莫淳他们以为的暗桩一齐出动,向我大周传递着情报,助我们获胜。”云楚岫给予无清肯定的答案,“皇卫的养成极其残酷,无休止的训练和每日必见血的厮杀。世人皆以为云族是个世外桃源,其实是大周皇室秘密训练皇卫的地界儿,冷血无情。”
“我族的后嗣一旦降临,若为女子尚可幸运些,若为男子,皆要送去接受严格的选拔。”
“他们是大周潜藏在各处的影子,用一生的时间为大周鞠躬尽瘁,可能连死了,都不配得到块篆刻着自己真实姓名的墓碑。”
无清不解,“这是为何?”
云楚岫苦笑道:“倘若被有心之人发现,便会得知皇卫的秘密,那影子便暴露在阳光之下,失去了原本的价值。”
无清听着痛心疾首——牺牲一个部族的人,来换取大周的和平安定,值得却也不忍和难过。
“于是历代云族族主,都希望能够使自己的族人摆脱这种辛酸的宿命,使出了浑身解数,可均于事无补。我们无法逃离大周楚姓皇室人的掌控。”
“母亲生得明艳动人,又知书达礼,便被选为云族贵女,进献给父亲。族主是存了私心的,他希望用母亲留住父皇的心,换取对云族的一丝怜悯。”
云楚岫的母亲确实不负族主的嘱托,现在谁人不知先皇与云贵妃鹣鲽情深?
一提起母亲,似是整个悲惨的故事也平添了一抹暖色,他的语调柔和了许多,“许是曲折坎坷的事情总有美好的意外。父皇同母亲,两情相悦,真心相对。而父皇心善,他早有废除皇卫的想法。他始终认为治世当宽宥,应让大周所有的子民都能享有恩泽。即便不依靠皇卫,他依然能够让其余国家臣服。”
“可没等事情着手处理,父皇便意外驾崩,所有的努力只好作废。”
无清听着都觉得颇有蹊跷,“是不是先皇的驾崩,另有隐情?”
云楚岫笃定地点点头,“父皇正值壮年,纵然身子偶有不适,也断不会忽然辞世。可背后总有一双手,暗中操纵着一切。父皇驾崩前的一月,我被派遣到蜀地,说是要巡视当地天梯石栈的修筑情况,顺便考察当地的父母官。”
“时机过于巧合,待我得知消息匆忙赶回,已然无从查起。时至今日,我都对父皇的驾崩存有疑心。”
无清从无碌私藏的那些话本子里也不是没看过这些相似的桥段,往往是继任的君主成为了弑父弑君之人。
此想法骤然从无清脑海中升起,他不寒而栗,“难道会是当今圣上?”
第55章 赏罚分明(1)
闻此,云楚岫的面色逐渐凝重。
无清说得这些他又何曾未料想过?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无清细腻的双手落在他的脸颊上,安慰道:“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云楚岫万幸身旁还有无清始终风雨无阻地陪着自己。
他握紧无清的双手,渴望从那具瘦弱的身躯中汲取慰藉,继续讲述着未完的往事:“云族在皇室唯一的仰仗一朝逝世,可族主并不能放弃他毕生的夙愿。为了更好地探听朝堂动向和掩人耳目,才令笙儿化名玉宛,委身于醉胭脂。”
“醉胭脂并不只是外人眼中的烟花风月场所,刘鸨同京中四品以上的大员多有结交,而那些大员背后的勾连大多在醉胭脂中进行。醉胭脂人多眼杂,可同时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个厢房中坐着的不是恩客,而是京城要员。”
时至今日,无清才明白知还屡次出入醉胭脂的真实目的——一则是为了坐实自己的花名,二则是为了云族大计;同时从心底油然佩服云笙姑娘,亦对先前的误解感到惭愧。
“是我无能,不能拯救处于水深火热的族人,还要将笙儿推出去……”云楚岫的眸底瞬时染上了愧悔与悲怆……
无清心疼地将他轻拥入怀,以往皆是知还为他遮风挡雨,今日也换他为其提供一双可以休憩的臂膀。
高大的身躯紧紧依偎在他的肩上,无清这是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压在知还身上这些秘密的重量,让人无法喘息。
云楚岫贴在他耳边,喃喃道:“阿清,你说当日父皇如此宠爱母亲,爱屋及乌,甚至赐予我母族的姓氏,冠以云姓,终究是云族的福还是云族的祸……”
无清不知,他只得用一句常言来劝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无论是福祉还是灾祸,我都陪你一同承担。”
静谧而沉重的时光在这个回京的午后悄然流逝,直至顾小瑞前来叨扰。
他站在门外,说道:“王爷,玉宛姑娘哭着跑出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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