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岫良久叹息一口:“随她去吧。”
翌日,朝堂上。
楚天阔尚未驾临,诸大臣在建章宫正殿内互相寒暄。
京兆尹梁才不怀好意,主动同刘义、魏国安二人搭话,“二位将军征战前线,击退匈奴,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真真是大功臣!”
刘义是个直快人,向来不喜花言巧语的吹捧,当下听得便鸡皮疙瘩起了满身。这种场面话他哪儿说得来?
朝堂不比军营,让他胡来惯了,若是不小心说错了话,别人算账算到云将军头上,那他可真是千古罪人。
刘义咧着大口,露出白净的两排牙齿,笑得比哭还难看,放在背后的一只手趁机拉扯一下一旁魏国安的朝服,希望他的魏贤弟能帮忙救救场。
魏国安自是了解刘兄的脾性,替他解围,恭谨地作揖道:“梁大人过誉了。朝堂上诸位大人各司其职、克勤克俭,皆是我大周的大功臣。”
刘义跟着附和道:“下官认为魏佐领所言甚是。”
话正说着,楚墨痕谦和有礼地走了进来,同诸位大臣平易近人地打着招呼。
众人见势行礼。
荣相紧随其后,只不过今日的脸色甚是难看——镇远大将军等人凯旋归来,今儿个可不是要翻在凉州的旧账?
圣上暂且将荣信与杜威按下不提,尽管暂时封了嵘儿一个光禄寺大夫以示宽慰,可眼见云小王爷风头正盛,为了安抚边关数十万将士,难保不会从重处理荣信与杜威。
处理倒也罢了,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
荣相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分析得透彻明了,原本压下的雄心霎时又惴惴不安,连云楚岫大摇大摆地来到建章宫,群臣恭贺凯旋之喜都未注意到。
直至云楚岫拍拍他的肩膀,荣相吓得差点跳到房梁上。
他转过身,一双飞雪花的老眼看清是云小王爷后,强装镇定,拱手道:“恭贺大将军回京。”
云楚岫一把揽过他那快散架的肩膀,略微远离人多之处,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相爷,您还记得荣信与杜威吧……”
果然这混世魔王没安好心眼,上来就试探他!
荣相早就想好了对策,他冷静道:“信儿是老臣的远方侄子,杜威……老臣记得似是多年前的门生……”
他说着便自嘲道:“年龄大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杜威貌仿佛许久没有过联系了……大将军如何有兴致问起这两人?”
荣相三言两语便把自己推脱地一干二净,云楚岫自是不信。
他故意压低声音,用仅容许二人听见的音量严肃道:“荣信身为凉州刺史,克扣粮草延误军机;杜威在军营率兵哗变,紊乱军心。相爷可要将自己摘干净啊!哪一条都是叛国的大罪!”
荣相佯装此刻才得知消息,顿时假装正义、勃然大怒道:“这两个畜生真真是罪不容诛!多谢大将军提醒,等圣上驾临,老臣一定亲自秉明,定不会放过这两个逆贼!”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当真是比花娘夸奖恩客在床上英勇无敌的演技还要炉火纯青。
云楚岫眼底溜过一丝讥笑,若是让这老不死的知晓自己将他暗自比喻为花娘,肯定能气得立刻归西!
随着梁德英一声尖锐的“皇上驾到”,楚天阔昂首挺胸地登上龙座。
与匈奴一役纠缠多时,如今不仅大败敌方,还令凉州民生焕然一新。楚天阔喜不自胜。
他振奋道:“此次,镇远大将军不负众望,厥功甚伟。”
云楚岫:“臣弟万万不敢当。这军功,是属于戍守边关每一位将士的。”
“说得好!”楚天阔虽忌惮云楚岫,但击败匈奴此等可载入史册而名垂千古的丰功伟绩是出自天启年间——他楚天阔执掌的朝政之下,欣喜亦大过了内心的芥蒂,“边关将士每人各赏半年俸禄!”
云楚岫替那些将士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臣弟替万千将士感谢皇恩浩荡,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少老成的楚天阔露出罕见的笑容,就连语调也比素日平和了些,“镇远大将军即日起加封一等忠勇公,永享亲王与一等公双份俸禄,择日将将军印交回。”
此言一出,明升暗降。
在大周,一等公虽位居一品,然并无实权,只是个虚爵,说白了就是脸面上好看;而镇远大将军一职便不一样了,尽管品秩比不过一等公,却掌管着一方军队,实打实掌握着兵权。
朝堂上的每个人心中跟明镜儿似的——楚天阔并不信任这个游手好闲的云小王爷。
一时之间,每个人脸上都闪过各怀鬼胎的神色。
云楚岫嘴唇微勾,瞬间了然于心,不动声色道:“臣弟叩谢皇兄。”
朝堂上立时恭贺声一片:“恭喜公爷……”
刘义不懂什么明升暗降,楚天阔也算把他糊弄住了,他是从心底里为小王爷的加封而感到喜悦,一时忘了形,在朝堂上大大咧咧道:“公爷摆酒席那天可别忘了喊我刘义,刘某他娘的一定陪公爷喝个不醉不休!”
朝堂之上竟然出此不雅之词,梁德英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来提醒刘将军。
刘义这才意识到自己“口吐芬芳”,踌躇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想到楚天阔率先大笑起来,“刘爱卿可真是性情中人。”
其余大臣也立即附和着大笑,“刘副将做人直率……”
刘义只好跟着咧嘴笑打圆场,他回府后定拿戒尺狠狠掌自己嘴,让它再胡言乱语!
楚天阔清清嗓,朝堂上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赏赐:“刘义副将劳苦功高,忠心耿耿,擢升为骠骑将军,留在京中与家人多团聚些时日。”
没想到今天上个朝,还升了官儿,刘义乐坏了,忙给楚天阔磕了个响头。
他耿直憨厚的性子也惹得众臣笑得前俯后仰,对这位将军彻底放下了戒备之心。
有人打趣道:“刘将军此次可真要喝个不醉不休了!”
论功行赏紧接着便到了魏国安。
“魏国安忠君为国,多次深入敌腹,擢升为副将,另赐京中一处府邸。”
魏国安喜怒不形于色,沉着冷静地谢恩。
有赏必有罚。
只见楚天阔转瞬换了脸色,“有功于大周,朕要赏赐;若是背叛大周,朕必行责罚,以示治国之道。”
众臣:“圣上所言极是。”
“荣信身为凉州刺史,不仅不爱戴一方百姓,竟敢克扣粮草,延误军机;杜威身为将领更是率兵哗变,更是动摇军心。诸位爱卿认为该如何惩处责罚,才能彰显天家威严?”
朝堂上人尽皆知荣信与荣相有血缘关系,惩处得轻,皇帝不悦;惩处得重,荣相不悦。这样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接,顿时哑口无言,都装作十分难办的模样。
只听荣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义正言辞道:“老臣虽与荣信是血亲,可老臣也知国家大事为重。荣信依仗老臣作威作福,虽为父母官,不行父母事,竟然还背着老臣做出克扣粮草此等丧尽天良的事!老臣恳请陛下,定要将此逆贼于午门斩首示众,悬首级于闹市三日,以此来警醒那些有异心的人。”
“同时,老臣自请罚俸三月,来惩戒老臣教养不善,竟为大周养出了一个废物!”
语毕,他俯首贴地,等待楚天阔最终的旨意。
第56章 赏罚分明(2)
荣相言辞凿凿,情意拳拳,三言两语便将自己伪装成一位被子侄蒙在鼓里,而又恨铁不成钢的失败叔伯。不仅罪责不沾染他半分,而且更显示出他大义灭亲的高尚品格,真真是闻者动容。
朝堂上顿时死一般的寂静,谁都不敢发言。
楚天阔阴沉着脸,死死盯住台阶下的荣平居,倏尔将视线转向云楚岫:“忠勇公认为该如何责罚?”
方才楚天阔所言字字涉及先前的同匈奴一战,询问他亦是理所当然。而之前楚天阔也曾令梁德英传过密旨,二人的生死由他定夺。
基本云楚岫接下来的话,便决定了荣信与杜威的命运。
他漫不经心地挑眉道:“既然荣相如此大义灭亲,臣弟便遂了荣相的心愿。臣弟认为荣相的刑罚正与大周律法相适应,当采纳。”
“只不过……”云楚岫将话锋一转,道,“臣弟尚有一事不明——荣信与杜威如此行事,其目的又何在,背后可有无人指使?若为二人贪图私利倒还自罢了,若背后还有力量而隐藏朝廷中意图不轨,岂不是养虎为患?”
“臣弟恳请彻查,定要从那二人口中问个清楚明白!”
跪在地上的荣平居下意识发抖。
自从他得知荣信与杜威被秘密押解回京,夜夜辗转反侧,生怕这两人将自己供出来,更是派人多番打听二人关押地址。
可皇帝此次行事极为隐秘,多次搜寻均未果,直至封赏赵大嵘,才令他确信二人咬死没供出自己。
只是如今这混世魔王乍然提起此事,他仍旧心有余悸。
令众人未曾料到的是,楚天阔幽幽地开口:“此二贼在返京途中,误食了毒菇,已然哑了。双手亦在回程中由于寒气逼人,冻坏了。”
不能讲话,亦不能书写,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不知道其中的猫腻。
荣平居的心算是彻底放下了,再也不用为此担惊受怕,跪着的半截身子瞬时也捋直了。
楚天阔毫无温度的旨意在云楚岫头顶响起:“荣信与杜威二贼为一己私利,惘然不顾江山社稷,三日后游街示众,于午门处以斩首极刑,并将其首级悬挂于闹市三日。”
末了,他补充道:“京兆尹梁才为监斩官。”
忽而提到梁才,他先是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楚天阔派他做监斩官,但随即反应过来,领旨。
“荣相识人不察,被人蒙蔽,教养不善。今后可要好好思过啊……”
楚天阔简单的一句话,便认同了荣平居方才狡辩之词,后者赶忙顿首谢恩。
既然事情有了如此“赏罚分明”的定论,云楚岫等人只好服从。
散朝后,魏国安甫一出殿门,迎面便撞上了小忠子。
他惊喜万分:“阿忠?!”
小忠子在外听到了圣上的封赏,他日夜牵挂的兄长,不仅平安归来,还得了升官成了副将。
小忠子喜极而泣,胡乱抹着脸颊上的泪,却也不忘宫中礼仪:“奴才小忠子叩见魏副将……”
魏国安赶紧将他扶起,“你我兄弟二人,在这还论什么奴才不奴才的……”
他眼中亦泛着些许泪花,魏国安平生最遗憾之事便是在最贫苦落魄之际,没有看住阿忠,让他进宫做了供人驱使毫无尊严的奴才谋生计。要不然凭着他此时的荣耀,定能为阿忠说个好亲事,供养他一辈子。
小忠子用宽大的宫服袖子轻拭去魏国安眼角的泪水,多年在宫中的磨练亦让他成长了,他老练道:“兄长,男儿有泪不轻弹……阿弟在宫中,一切尚好。兄长要戒骄戒躁,愈是风口浪尖处,愈发不能失了分寸,徒留人把柄……”
魏国安如同往日般想要揉揉他的发,却发硕大的宫帽掩住了,停在半空中的手只好落回原处,欣慰道:“阿忠长大了……真好……”
“对了,承蒙圣上恩赐,赏了我一处京中的府邸。等过两日兄长请你去瞧瞧,指点那些修葺之人一二……”
小忠子不好意思道:“那是圣上赏赐给兄长的,我身为一个内侍太监,去了怕是玷污了兄长的名声……”
“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你是我阿弟,将来等我再立战功,定会向皇上请旨,放你出宫。到时魏府便是你的家,谁敢说三道四,我必割了他的舌头!”
身处皇宫多年,备受总管太监梁德英的欺凌,小忠子已然许久未听过如此温情的话,他热泪盈眶道:“好……魏府便是我们的家……”
二人相聚一幕恰好落在了梁德英眼里,他哪曾想到过这个任打任骂的小忠子竟深藏不露,其兄长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魏副将?要是他在魏副将面前告自己一状,魏副将再禀告给圣上,自己这条老命不全都交代也得没了半条!
梁德英一时慌了神,老奸巨猾的眼珠子提溜转着,在心中盘算着如何让这小忠子不计前嫌……
楚墨痕同云楚岫闲适地走在宫路上,他抬头望向天边正逐渐回巢的鸟儿,开口道:“知还,你如何看待今日赏罚一事?”
“虽未一击就倒,可也达到了敲山震虎之效。”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掠过他的唇角,“正如当日在凉州所言,皇兄对他这个亲娘舅已然不信任,只不过荣平居势力庞大,盘根错节,需寻个货真价实又能连根拔起的罪名,让荣氏一党永无翻身之可能。”
楚墨痕欣慰一笑:“圣上指派梁才为监斩官,恐怕业已察觉到他同荣平居匪浅的关系,以作震慑。”
两人未再言语,直至走到宫门处,云楚岫忽而意味深长地问道:“小皇叔,你真的相信荣信与杜威的既不能言亦不能写,只是意外?”
楚墨痕的眸底略过一丝精光,“相信,才能更好地令对方放松警惕,才更有错处可寻。”
云楚岫拱手作揖:“知还受教了。先行一步,去给太后请安。”
楚墨痕打趣道:“受你这浪荡小王爷的诚心一拜,可真是不容易啊!”
云楚岫将手臂轻浮地搭在他小皇叔的肩头上,得意道:“以后不仅我诚心拜你,还得拉着心上人,拜你这个长辈。”
一提心上人,楚墨痕从他那充满柔情的眼神中也读出是谁——可不就是那日在凉州,一听某位小和尚淋雨生了场重病,跟魂儿丢了似的冲出去!
楚墨痕笑道:“等事情结束,小皇叔可等着喝你们喜酒!”
“喜酒”两个字显然说到了云楚岫的心坎儿里,在去往宁寿宫的路上,满面春风,哼着江南小曲儿进了宁寿宫。
40/90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