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苏棠的身体扶正,脱下羽绒服搭在苏棠的腿上。
霍博远今天开了一辆越野,车内空间宽敞,可是他身高腿长,弯着腰,单手撑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明明和苏棠近在咫尺,两人却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只能远远看着,连碰一碰都成了奢侈。
后半段路程,霍博远尽量把车开得很慢,苏棠没再出过声,一直皱着眉,看起来很不舒服。
直到车子稳稳停在地下车库,苏棠才睁开眼,拉开车门下了车,他脚步虚浮,一下车就一个踉跄。
“小心!”霍博远扶住他,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独自一人刷了卡进了电梯,霍博远看着空着的手,顾不得多想,急忙跟上。
回家以后,苏棠径自回了卧室,他没有开灯,穿着外套安静地躺在床上。
去录制节目之前的那天早上,霍博远叫苏棠起床时喂他的那杯温水还放在床头,他下意识伸出手碰了一下,一片冰凉。
明明走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明明这段时间都幸福得不像话,然而此时却恍然大梦一场。
霍博远站在门口,犹豫着敲了敲门,房间里没有声音。
“宝贝,我熬了粥,喝一点好不好?”霍博远一手搭在门把手上:“我进来行吗?”
苏棠在黑暗中睁开眼,霍博远轻轻推开门,一道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勾勒出他的身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一股牛肉混杂着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霍博远把粥放在床头柜上,蹲下身看着苏棠:“起来吃点东西,好吗?”
苏棠安静地看着他。
霍博远试探着把手贴在苏棠的脸上,一滴眼泪沿着他的眼角滑下来,滴在霍博远的手指。
“对不起,”霍博远俯身亲了亲苏棠的嘴角,语气中满是疼惜:“对不起宝贝。”
“别说这个,”半晌后,苏棠才开口,声音很难过:“你说对不起,会提醒我想到,你也是霍家的人。”
霍博远握着苏棠的手。
“这十几年…”苏棠声音晦涩,他似乎在组织语言,想了想,又笑了。
“你说,我听着,好吗?”霍博远盘腿坐在床边。
苏棠摇摇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这句话是苏鸣曾经告诉他的。
有些情绪,你想说,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十几年的颠沛流离,内心的焦灼与苦楚,岂是一两句话就说的清楚的。
许平和唐婉对他视如己出,最开始被许平带在身边,他很长时间吃饭的时候都不敢夹菜,唐婉以为是自己做的菜不合他的胃口,然而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苏棠一直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麻烦,成年以后,即使医学生学业繁重,他还是坚持做兼职,因为他不敢要许平给的零用钱。
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为什么唯独他要经历这样的痛苦,后来他说服自己,命运让你承受这些,或许总该是有些意义吧。
可是时至今日,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些暗自咬牙撑过的黑暗,那些无法言说的痛和伤,原来不过是有钱人随随便便的一个决定。
从此,他们还过着从前一样的生活,一切都不曾改变,可是另一些人,一生都因此毁了。
“你出去吧,”苏棠侧过身去,背对着霍博远:“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让我陪你,好不好?”霍博远问。
苏棠闭上眼,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别了吧,我不想…恨你。”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苏棠觉得身体极度疲惫,可是却始终无法入睡,他的头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又一个梦。
梦里一会儿是十几年前苏鸣被抓的那天,家里混乱得不成样子,一会儿是苏鸣从霍家被押上警车时回头看向他的那一眼。
他梦到苏鸣红着眼,怒吼着问他为什么不相信他,那样子太可怕了,可是他却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能感觉到那是一个梦,因为他知道,苏鸣不会这样对他。
朦胧中,有人轻轻叹了口气,紧接着,额头上被放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觉得无比舒服,想伸手触碰,可是手被人一把抓住。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说:“别动,你在发烧。”
不知道过了多久,刺耳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苏棠被惊醒了,睁开眼,一只手从旁边递过他的手机,是医院急诊室的号码。
“苏老师!有一个病人突发心梗!刚刚已经出现心脏骤停的情况!麻烦您赶快过来一趟!”
楚晓晴声音焦急,背景音是一片兵荒马乱。
苏棠混沌的大脑迅速清醒过来:“我马上来。”
他急忙掀开被子下床,霍博远一把拉住他:“你还在发烧。”
“医院有急诊,”苏棠没时间解释,把刚刚霍博远替他脱掉的羽绒服穿上,挣脱开霍博远的手,径自拉开门。
霍博远外套也没来得及穿,拎上车钥匙,不由分说地跟着他一起上了车。
急诊室灯火通明,苏棠一到医院就被门口火急火燎的楚晓晴堵了个正着。
“什么情况?病人在哪里?”苏棠一边往手术室的方向走一边问。
楚晓晴看了一眼身后亦步亦趋的霍博远,总觉得今天这两个人身上的气压有些低。
不过她顾不得太多,急忙解释:“许院长最近出差研讨,坐班的医生资历不够,目前只能做心脏搭桥。”
苏棠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脏搭桥对于他平常来说不在话下,可是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很难撑得住几个小时。
“先看看患者…”苏棠话音未落,抬眼看了一眼手术室门,脚下动作一停。
霍博远只顾着留意苏棠的状态,见他愣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手术室门口,是满脸无措的霍奶奶。
第六十四章 博远,你放了我吧
霍奶奶还穿着刚刚的衣服,满脸憔悴,哭得眼睛红红的,她身边没有人,只有一个拿着手术通知单的护士。
护士正在试图和霍奶奶解释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可惜老人家这个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她似乎从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往日一丝不苟的头发由于刚刚经历了一场绑架,显得凌乱不堪。
“苏医生!”手术的大致流程护士已经介绍了几遍,可惜老人家六神无主,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护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到苏棠登时松了口气。
霍奶奶抬起一双泪眼,眼神混浊而绝望,他见到苏棠,先是愣了愣,紧接着,内心腾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苏棠多年前曾亲手救过霍老一命,他的医术自然不容置疑,可是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就算他此时转身说这场手术动不了,旁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更何况…手术台上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凭苏棠的本事,他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直接要了霍老的命。
苏棠走过来,低头接过护士手上的通知单,语气淡淡的把注意事项重新讲解了一遍。
他始终低头看着手上的单子,即使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经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可是他无法抬头,无法看着霍奶奶的眼睛。
“如果家属没有任何问题,请在上面签字。”苏棠把笔递给霍奶奶。
霍奶奶伸出手,没有接笔,而是一把拉住苏棠的手。
“棠棠,奶奶知道,苏鸣的事是霍家对不起你,你要怪要恨都是应该的,”霍奶奶自幼就是大家闺秀,后来嫁给霍老,享受着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头一次这样低声下气。
她央求道:“可是我求你,看在过去这几年的情分上,能不能救他一命!”
霍博远站在苏棠身侧,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霍奶奶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在这一刻,她没有把苏棠视作一家人,而是一个有可能会在手术台上对霍家动手的医生。
苏棠缓缓抬眼,看着霍奶奶,过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了一声,他伸出左手按在霍奶奶的手上,紧接着将她的手拂开。
“您放心,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苏棠语气不见一丝感情:“签字吧。”
等霍奶奶签了字,苏棠将通知单递给身后的护士:“准备手术,晓晴,你来做我的一助。”
楚晓晴急忙应了一声,跟着苏棠往手术室走去。
“等一下,”霍博远突然从身后拉住苏棠的手腕,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塞进他的手里,低声道:“把自己照顾好,我在这里等你。”
在手术室外这样叮嘱一名医生实在有些罕见,苏棠犹豫了一下,还是顺手把东西揣进口袋,头也不回地进了手术室。
楚晓晴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问道:“苏老师,你没事吧?”
苏棠摇摇头,脱下外套前,鬼使神差地摸出霍博远给他的东西。
那是一颗巧克力球,丁娃儿临走前非要送给霍博远的,是最廉价的那种,里面都是糖精味儿。
霍博远担心他低血糖,临时又准备不了其他东西,只能把口袋里唯一的一颗巧克力给他。
苏棠把糖纸剥开,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只觉得甜得发腻,可是又有种说不出的苦,让他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这场手术进行了将近五个小时,苏棠已经很久没动过这种强度的手术了,他勉力强撑,护士只能不停替他擦汗。
“晓晴,”苏棠轻声说道。
“诶!”楚晓晴急忙答应。
苏棠的脸色白得吓人:“缝合你来做。”
楚晓晴点点头,苏棠让了位置,一个人慢慢走出手术间,顺着墙面滑坐在地上。
“苏医生,你没事吧?”守在手术间外的护士被吓了一跳,赶紧上来扶。
苏棠摆摆手,漆黑的眼珠勉强聚焦在护士脸上:“麻烦帮我那两支葡萄糖。”
“好!那您先在这儿休息一下,”护士说完掉头跑了,没过多久拿了两支口服葡萄糖过来。
苏棠接过喝了两支,坐在原地缓了缓,才撑着墙站起来,他换了衣服,走到手术室门口。
门外,霍奶奶似乎已经哭累了,可是依旧难掩心中的悲伤,霍博远站在她面前,老太太比他矮了一个头,接过他递来的纸巾,说了句什么,霍博远正在低头安抚。
这一幕在手术室外早已屡见不鲜,可是苏棠仍旧被刺痛了眼。
他久久地站在手术门上不大的小窗前,自嘲地低头笑了笑,转身从后门走了。
“博远,你说…老头子会不会有事啊?”霍奶奶嗓子已经哑了,紧紧拉着霍博远的手。
霍博远看了一眼仍紧闭的手术门,他无法不担忧霍老,可是更多的是担心苏棠。
“放心,”霍博远低声回答。
霍奶奶叹了口气:“刚刚我看着棠棠,我突然想起三年前老头子手术时的场景。”
那天的主治医也是苏棠,他站在霍奶奶身边,语气温和耐心,露在口罩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那时她莫名就心安了不少。
可是今天,苏棠眼里只有例行公事般的冷漠。
手术室的灯突然灭了,霍奶奶急忙走上前,没一会儿楚晓晴带着几名医生把霍老推了出来。
“手术很成功,”楚晓晴摘下口罩:“现在先送icu。”
“苏棠呢?”霍博远问楚晓晴。
楚晓晴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霍博远:“苏老师今天身体状态不好,后面的缝合是我做的,他先走了。”
“从哪里走了?”霍博远急忙问。
楚晓晴愣了一下,刚刚的护士解释道:“苏老师出来后体力不支,问我要了两支葡萄糖,后来就从后门走了。”
霍博远掏出手机,连着给苏棠打了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他来不及多想,把霍老拜托给楚晓晴,转身往楼下跑。
两人刚刚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关灯,客厅里灯火通明,没有人。
卧室门虚掩着,苏棠坐在床上正在发呆,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着霍博远。
那眼神里,是霍博远看不懂的情绪。
苏棠仰着头,笑了笑:“博远,过来。”
霍博远机械地走过去,在苏棠面前蹲下身。
苏棠脸色还是不好,他垂眸和霍博远对视。
“博远,对不起。”苏棠伸出手,食指轻轻描摹霍博远的眉毛,眼睛,目光眷恋。
霍博远心里一沉。
“我不想恨你的,可是我没有办法,”苏棠语气还是温柔:“刚刚我看到你和奶奶站在一起,我突然发现,好像不管我怎么暗示自己,也无法改变你们是一家人的事实。”
“你们有血缘关系,这一点无论如何改变不了,我恨霍家,可是我爱你。”
霍博远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胀得发疼。
“宝贝,我…”
苏棠将手指按在霍博远的唇上:“我没办法,这样的撕扯太痛了,我们都很痛,博远,我不想再痛了,你放了我吧。”
霍博远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人摔成几瓣,他看着苏棠满眼的痛苦,心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痛。
他有无数个挽留苏棠的理由和方式,可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指责咒骂,甚至连一句霍家的不是他也没有说。
他只说,自己太痛了。
这些年来,所受的教育和成长的经历,让他无法肆无忌惮的宣泄内心的绝望,可是霍博远明白,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让自己可以保持这样的平静。
“宝贝,如果你想暂时冷静一下,我接受,可是,别轻易判我死刑,行吗?”霍博远哑声道:“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岁岁。”
苏棠单手轻轻抚摸着肚子,这段时间岁岁长大了不少,活泼淘气得不像话,每天都是一阵拳打脚踢,他本是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豪门小少爷,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
霍博远对他没什么感情的时候,苏棠偶尔也想过,如果有一天两人分开,那一定是因为霍博远遇到了心爱的人,不愿意再和他维持这段名义上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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