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笑了笑,看向头顶的夜空,雨林的夜黑得分不清天与地,看不见云和月,火山也消失了,万物和影子黏在一起融进黑暗里,像一些捉摸不透的回忆,难辨真假。
“我喜欢他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那时候总是感情大过一切,就像这片苍穹,无边无际。”他轻轻地,好像只说给自己听,“听说我们看到的光,是亿万年前发出来的。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什么苍穹什么亿万年都看不上眼,只有心爱的人,是比宇宙还宽,比亿万年还久的存在。”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种目空一切的感觉好像随着年龄消失了。纵然有了喜欢的人,也掂得清斤两,不会贸然把谁比作苍穹了。”
夜空中几颗孤星闪烁,像黄色的瓢虫踽踽独行在无垠的荒原里。边庭仰起头,却没看出个名堂,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顾长愿看着边庭火光下的脸:“之前听过一句话,说只要有心,就能在春天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值得喜欢的太多了,就像现在,这山里的风,头顶的夜和难得一见的篝火,我都喜欢。”
顾长愿想说人生又不是只有情啊爱的,可对上边庭清澈的眼睛,又把话吞回去了。他已经三十岁了,就算弄一头黄毛、一身大喇喇的衣服,也盖不住他三十岁的事实,人到中年就像潮到岸边,没了雷霆万钧的气魄,可边庭还年轻,能冲动、放肆、抛开一切去爱。
可惜顾长愿自顾自地说了一长串,边庭半个字都没听懂,都说差三岁隔一辈,他小顾长愿九岁,不懂那些云淡风轻,他现在脑子里仿佛端了一池沸水,水泡一个接一个地炸开,炸得他乱糟糟的,只想着这灰扑扑的篝火你都喜欢,那篝火旁边的我,你喜不喜欢?
“你有喜欢的人没?”顾长愿歪着头问。
“我……”边庭正心乱着,吓了一跳,差点咬到舌头:“我……不知道。”
顾长愿轻笑了声:“这有什么好不知道的……”
“我没有喜欢过人,”边庭不敢看顾长愿,只把地上散落的树皮拢起来,“我是说除了父母之外。”
顾长愿笑了笑,没说话,换做别人,他早就笑出声了,可边庭太认真,他甚至觉得边庭这样的人,一生大概只会爱一个人,一次便是终老。顾长愿看着火光下的侧脸,忽想,边庭喜欢什么类型的?
边庭感觉到视线,连咽了几口唾沫,无措地在身上摸了摸,想掏出点什么来缓解慌乱,可外套给顾长愿搭着了,身上就一件白背心,他扯了扯裤腿,忽被什么东西撂了下,掏出来一看,是截光亮的树枝。
这是他之前在雨林里捡的,觉得好看一直揣在兜里,上次岐羽做手术的时候削了皮,后来再没动过。
边庭拿起树枝看了看,又掏了瑞士军刀。
“你在削什么?”顾长愿问。
“还没想好。”边庭小声说。
“削个小人儿。”顾长愿说。
边庭:“什么小人儿?”
“……”
这倒是问倒顾长愿了,他就随口一说,就像那些经典电影里的情节,男女深情款款、难述衷肠,就雕一个人像寄托思念,可边庭心里不像有人的,总不好让人家削成父母的样子。
“那你会削什么?”
“步枪、微声手枪、M4冲锋枪、QSB匕首枪、手榴弹、炮筒、消音器。”
“……”
真是别致。
顾长愿没辙了,静静地看着他,边庭捏着树枝,心思却不在上面。顾长愿越是安静,他越寂寞。
“如果……”边庭在树枝上划下一道口子,满心慌乱像找到了奔泻的地方,踌躇着开了口:“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我想和他睡觉,算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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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春天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欣赏冰雪风霜”出自林清玄《清风匝地,有声》“有欢喜心,则春天时能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时能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第二十五章 暗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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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呲呲地响,跳出几簇火星,岐舟趴在顾长愿的肚皮上睡着了,顾长愿怕他冻着,把手贴在他瘦巴巴的脸蛋上。
边庭的问题让顾长愿愣了整整三秒,顾长愿一向认为自己智商还行,靠才华(和一小丢颜值)混口饭吃,结果被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愣头小子问得大脑宕机。
什么叫‘想和她睡觉,算不算喜欢?’都想睡人家了,还想哪样?敢情牵小手亲小嘴都跳过了,一上来就直奔本垒。
换做别人,顾长愿早一脚踹过去了,但边庭不一样。
边庭太认真。
都说差三岁隔一辈,他俩隔着辈分,要是沾亲带故,边庭得叫他一声叔。顾长愿顿时升起一种不能带坏孩子的使命感,犹豫着开口:“要看什么人吧……”
边庭看着他,眼睛清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顾长愿薅了薅乱成鸟窝的头发:“我要是见着一个八块腹肌、个高腿长的,我也想睡。”
边庭看了眼自己的小腹,心想腹肌我就有。
身高一米八九,腿也长。
“但这算不上喜欢吧,”顾长愿有种手把手教孩子的感觉:“顶多算是生理冲动。”
边庭不高兴了:“那怎么才算喜欢?”
“我想想该怎么说……”顾长愿硬着头皮想,青春期的恋人大概不需要思考‘怎么才算喜欢’,年轻人之间仅凭荷尔蒙就可以确立一段恋情。比起恋人本身,年轻人或许更喜欢“正在谈恋爱”这种感觉。
“我说的不一定对,不过我想,看你是想睡一阵子还是睡一辈子,如果等她六十岁了,口齿不清、满脸皱纹、走路蹒跚,还一股怪脾气,你是还想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大概就是喜欢了吧。”
边庭偷看了一眼顾长愿,顾长愿被他的迷彩服罩住,只露出个瘦削的脑袋,细眉细眼,几撮黏着泥土的头发搭在耳边,单薄又秀气。
六十岁的顾长愿是什么样子?希望能比现在胖一点,现在的顾长愿太瘦了,看着心疼。
顾长愿说完,见边庭垂着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立马就后悔了,和他说这些干嘛?这小子本来就闷,做事一板一眼的,好不容易有了想和谁睡觉的念头,万一被自己这一长串说教打蔫了怎么办?反正边庭军纪严明,不太可能犯罪,还不如劝他想方设法睡了再说!
“其实也没那么复杂,”顾长愿笑了笑,试着活跃气氛:“还有一个办法……”
边庭心里一紧,抬起头。
顾长愿轻轻唤了声:“边庭……”
咯噔。
边庭鼻孔翕张,想深呼吸又不敢,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你……”
他脸颊有些发烫,嘴唇都快咬出血来,篝火好像停了,风也停了。
“……有喜欢的人吗?”
边庭咽了口口水,听到口水沿着喉管回到胃里的声音,咕咚,咕咚,或许是心脏狂跳的声音,咕咚,咕咚。
顾长愿忽地笑了一下,把手枕到脑后:“刚刚想到的人就是了。”
是吗?边庭抬起头,脸红得厉害,像彤云,发出难以掩饰的光。
是这样吗?
风又动了,篝火也燃烧了,边庭呼吸越来越重,胸脯剧烈起伏着,仿佛胸口也藏着一把火。
“是吗?”他艰难地开口。
顾长愿笑了笑,没说话。
是或不是,看边庭眼睛就知道了,人一旦有了喜欢的人,哪怕只是听到‘喜欢’二字,都如同站在那人面前一样,眼睛不再是单纯晶状体和玻璃体了,是一湾活水一座火山,有了流淌和奔涌的迹象。
顾长愿欣慰又羡慕地想,被边庭喜欢的人应该很幸福吧。
他看着边庭手里的木枝:“就削那个你想和她睡觉的人。”
边庭看了眼顾长愿,摇了摇头:“我削不好。”
怕削出来不好看。
顾长愿笑了声:“怕什么,用心削就行。”
边庭捏着瑞士军刀,在木枝上比划了半天,没舍得划一下。
一阵夜风吹来,吹乱了顾长愿的头发,耳后的碎发全盖在脸上。顾长愿扭了扭快冻僵的脖子,觉得有点饿了,心想不知道高瞻什么时候来、能不能送点吃的来,想着想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咚一声,在寂静的夜空里特别响亮。
边庭:“饿了?”
顾长愿尴尬地揉了揉肚子:“有点儿。”
“衣服口袋里有压缩饼干。”
顾长愿心里一喜,连忙去翻外套,岐舟正压在他身上,顾长愿不想吵醒他,只好蜷起身子艰难地翻着,边庭的衣服有股淡淡的清香,顾长愿嗅了嗅,觉着像是青草的味道,深嗅了一口,又觉得这动作有点傻气,不好意思地看了边庭一眼,见边庭正拨着火,没瞧见,便忍不住偷笑了下。
饼干硬巴巴的,顾长愿双手一掰,分成两半,又把其中一半一分为二,分了一块大的给边庭。
边庭摇了摇头:“你吃吧,我还有。”
“哦……”顾长愿收回手,馋巴巴地咬了一口,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边庭。
“怎么?”
顾长愿:“你不是说还有么?在哪儿?”
边庭:“……”
顾长愿看边庭坐着没动,叹了声:“你真该去照照镜子,看你脸红成什么样了……”
边庭这一说谎就脸红的毛病,真是太容易被看穿,不过说谎不喘气不变调的功夫,该不是在军营里特训来的吧?要不是多看了他两眼,真被这小子糊弄过去了。
顾长愿:“吃吧,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吃一点儿补充体力。”
边庭想了想,默默地接过了,又见顾长愿咽了小块饼干,抹干净嘴,把剩下半块收好揣回兜里。
边庭:“不吃完吗?”
“不了,万一这小子醒了,还得给他留着。”顾长愿低头看着岐舟,这小家伙睡得安稳,嘴角挂着小股涎水。
他忍不住笑了笑,手指贴在岐舟脸上,柔柔敲着,像轻弹着催眠曲。边庭痴痴看着顾长愿,饼干都忘了吃,心想这么看到天荒地老也不错。
过了一会儿,谷底有些冷了,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似的,篝火都不管用。
“你确定高瞻会来吗?”顾长愿问。
边庭望向山顶:“再等五分钟,还没动静我就对空放两枪。”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盘算着从哨所到雨林的距离,若是高瞻在晚饭时候没找着人,猜到他们困在雨林里,现在差不多该到了。他正想着,山顶忽地投来几束白光,四面八方喊声大作,有人叫着他们的名字。
“高瞻来找我们了。”
边庭一跃而起,抓起搁在身后的枪,对着天空连放三响。
砰!砰砰!
岐舟被枪声惊醒,猛地抱住顾长愿的脖子。
顾长愿被勒得喘不过气,拍了拍他的脸:“醒醒,我们可以上去了。”
岐舟松了手,茫茫然朝天上看:“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是啊。”顾长愿站起来,裹紧了外套,心想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山上脚步声嘈杂,却迟迟无人下来,倒是响声惊醒了夜伏的动物,一时间嗤嗤哓哓声不断,似有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对准他们。边庭握紧了枪,守在两人前面。
顾长愿也被突如其来地低吼声吓着了,只觉得四周黑影幢幢,分不清是人是兽,下意识地把岐舟揽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月黑风高的,千万别出什么妖蛾子……
岐舟揉了揉稀松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边庭:“我能看看你的枪吗?”
“……”
边庭似乎被他不合时宜的念头弄懵了,怔了几秒:“不能。”
“哦,”岐舟很失望,“我拿弹弓和你换也不行吗?”
顾长愿哭笑不得,这么紧张的节骨眼,岐舟居然惦记着边庭的枪?!不过,被他这么一闹,气氛没那么紧张了,顾长愿揉了揉僵硬的小腿,蹲下来等救援。
过了一阵子,脚步声渐渐弱了,只剩几道稀疏的白光,接着狂风大作,林间震颤,直升机从山头轰隆隆地飞过,尘石翻飞,岐舟眼睛都直了。
山顶降了软梯,下来几个士兵,高瞻打头阵:“你们怎么掉这鬼窟窿里了,真让人好找。”
边庭把救援绳绑在岐舟腰上:“是我不对。”
“先上去再说。”高瞻托着岐舟,山上的人拉着,一前一后把他送上去。顾长愿和边庭各自绑了绳,顺着软梯爬了上去。
直升机停在瞎子河岸,三人上了飞机才松了口气,顾长愿看了一圈,除了高瞻和哨所里的士兵,还有一脸焦急的舒砚,就连孙福运都来了。
孙福运是高瞻叫来帮忙的,一见着人就说:“我就猜到你们掉下去了,这林子里的土看着厚实,但雨一下、太阳一晒,就不行了,比萝卜还脆。”
孙福运说越靠近火山滑坡越多,外人没经验,容易着道儿。顾长愿没好意思说是被岐舟带沟里了,倒是边庭听得认真,问他山里还有哪些陷阱。
舒砚凑到顾长愿耳边:“何博士本来要来,但他中午在培养皿里发现了逆转录酶,正在验证。”
逆转录酶只存在于部分RNA病毒中,发现逆转录酶就等于看见了病毒的苗头,如果逆转录酶增多,细胞中极有可能有他们要找的恶沱病毒。顾长愿听了高兴极了,何一明来不来无所谓,不来更好,雨林里黑灯瞎火的,人多不安全。
岐舟缩在高瞻怀里,眼皮耷下来。顾长愿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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