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有点低烧。”顾长愿说。
高瞻把岐舟捂紧了:“放心,我一会儿送他回去,我那儿有感冒药,一并送过去。”
回到哨所,实验室的灯还亮着,何一明在里头忙活。顾长愿一身邋遢,先回宿舍冲了个澡,他背上都是伤,热水淋下来像被生剥了皮。
舒砚劝他到床上躺着,他惦记着实验进度,坐在床头问:“何一明那边怎么样?”
舒砚双手一摊:“还在实验室,晚饭都没吃,现在还没出来……”
“病毒阳性几率大吗?”
“我看挺大的,我离开实验室的时候,何博士已经在上镜观察了。”
这是好消息!
上显微镜是发现病毒至关重要的一步,虽说一次上镜会出现千万个千奇百怪的粒子,还需要反复细查才能从中找出恶沱病毒,但只要是阳性反应,剩下只是时间问题,看来研究方向没有错,恶沱一直藏在幽猴身体里。
“研究所和GCDC进度怎么样?”
“都在做活检,研究发病率和死亡率,我把之前的监控录像和生存报告都发回去了,许老头要我评估威胁级别。要我说吧,恶沱这玩意,一不通过空气传播,二不污染水源,所以不去遭惹它就万事大吉。现在岛上风平浪静,只要不偷猎那些猴子,就屁事没有。”
舒砚说得是,恶沱病毒潜伏在雨林深处,和幽猴共生,是孙福运的偷猎迫使它们暴露了。要是不去触动幽猴,恶沱只会静静藏在雨林里,说起来,它们不主动攻击人,也不喜欢人,人类并不适合它们寄生,人死了,它们也死了。在恶沱的世界里,人类才是进袭者。
可道理归道理,该防的还得防,不然要研究所做什么?
顾长愿踹了舒砚一脚,不小心扯着背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照你这么说,咱们也不用干了,喊几个工人建一堵墙,把猴子拦墙外边得了。”
舒砚大笑,他也就随口一说,当不得真,正打算辩驳,瞥见门口有个人影,边庭来了。边庭换了件白背心,端着一个奶白色的搪瓷杯,看上去干净又清爽。
顾长愿问:“岐舟怎么样?”
“喝了药睡下了。”边庭走到床前,把搪瓷杯递给他。
“那就好。”顾长愿朝杯子里瞅了眼,黑糊糊的,一股辛辣味儿:“这是什么?”
“姜茶。”
“给我的?”
“嗯。”
顾长愿缩了脖子,用不着这么郑重吧?
边庭雕像似的杵在顾长愿面前:“驱寒,防感冒。”
顾长愿:“……”
好吧。
杯子是最老式的搪瓷杯,印着一对鸳鸯,有的地方脱漆了,露出黑色的豁口,像边庭的个性,简单、朴实、还有点老旧。顾长愿抿了一口,苦得他眉头打结。
边庭从兜里掏了一袋蜜枣,撕了封口搁在桌上,顾长愿眼前一亮,抓了就吃,嘴里漫了甜味儿,又抿了一口姜茶,舌头不苦了,胃里也暖烘烘的。
又甜又暖。
边庭搬了凳子坐在他面前:“我看看你的伤。”
“不是看过了吗?”
“背上。”
顾长愿脸一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他背上没几两肉,干巴巴的没看头,何况几道擦伤而已,不算什么。虽说顾长愿细皮嫩肉,但平时大喇喇惯了,没那么矫情。可边庭不听,雷打不动地坐在他面前。
顾长愿难为情起来,求助似的看着舒砚,舒砚眯起眼,一副看戏的样子。
这个叛徒。
顾长愿没招了,脱了睡衣,露出被刮花的背,他皮肤白,伤口特别醒目,边庭看着心疼,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小瓶药膏,涂在手心温热了,贴在伤口上。
“啊!!”
顾长愿被突然贴上来的手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回头一看,乐了,这药是之前边庭被藤蔓抡伤,自个儿给他的,没想到又用回自己身上了。
药膏清凉凉的,边庭手法又好,手劲儿足,揉了几个来回,把顾长愿揉舒服了,像泡在温水里,浑身松软,他蜷起手指,在杯子上轻叩出节拍,慢慢眯起眼。
这一眯眼就瞅见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
何一明来了。
--------------------
作者不是医科生,文内有关病毒方面的内容都靠参考资料和询问,如果出现常识错误,请告诉我,谢谢了。
第二十六章 暗涌(四)
===============================
何一明大概在实验室待太久了,累得眼皮耷拉,肩膀无精打采地垮着。他在门口站了半秒,右手绕到颈后,转了一下脖子,等脸上的疲态消失了,变回那个体面不失风度的何一明才踏进屋。
他走到床尾,越过边庭,径直看向顾长愿:“怎么回事?直升机都出动了。”
“呃……”顾长愿咽了口姜茶,讪讪地说:“踩到滑坡了。”
“哪儿来的滑坡?”何一明脸色比姜茶还黑,“你又去雨林了?不是叫你别去吗?”
“我又没想到会掉下去……”
“那是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
顾长愿像被人揪着耳朵训了一番,面子挂不住,但不想和何一明争执,毕竟他劳师动众、让高瞻出动了半个哨所满山找人,只好闷着头受着。
房间安静下来,边庭用掌骨细细揉着顾长愿的背,把肩胛骨周围揉得红通通的,像涂了小团胭脂。有一小处红痕在后腰上,淡淡的,看不清是刮伤还是胎记,边庭低下头,毛茸茸的脑袋抵上了顾长愿的腰。
痒!顾长愿瞬间就坐直了!
边庭条件反射地抓了他的后腰。
“这儿疼吗?”
“有点儿。”
看来是刮伤了。
边庭挖了一团药膏,在手心孵热了,贴在顾长愿的腰上。
顾长愿又蜈蚣似的扭来扭去。
“痒……”
“忍忍。”
他捧着搪瓷杯,生怕姜汁洒了:“忍不了,真的痒……”
“别动,很快就好了。”
“噗!!”
一声呲笑传来,顾长愿抬头一看,舒砚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
舒砚捂嘴,强压着笑意:“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顾长愿:“……”
笑个屁!顾长愿内心骂了舒砚一万遍。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痒,尤其是后腰,碰一下都像被鸟羽挠过一样,边庭偏偏又在那处揉着,还沾了温热的药膏,揉得他又酥又麻,止不住扭起来。
舒砚这一笑,顾长愿顿时有点害臊,挪了挪屁股,想离边庭远点儿,可边庭偏偏死按住他的腰,生怕他跑了似的。
顾长愿:“……”
何一明盯着半裸的顾长愿,见他长裤松垮垮的搭着,隐隐露出白嫩的腰窝,心里一阵烦躁,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这一声哼得讲究,像是闷雷,带了点山雨欲来的意思。屋子里偏又安静,边庭默不作声,舒砚坐在床边,一副默默看戏的样子,衬得这一声特别突兀。
顾长愿耳根发烫,搁了杯子,说:“听说发现逆转录酶了?”
“不光是逆转录酶,编号024的肝切片中发现恶沱病毒。”
“编号024的血液里血小板减少、凝血因子消耗和纤维蛋白、降解产物滴度增加,另外恶沱还引发了炎症细胞因子和天然抗凝蛋白的释放……”
何一明板着脸,但说正事不含糊,顾长愿听得出来,他平静的语气里藏着得意。
他看向何一明,看见他眼里的熠熠闪光。不管什么时候都稳操胜券的何一明,确实有高傲的底气。
顾长愿由衷地高兴:“太好了。”
何一明又哼了声,这次语气软多了,像是舌头抵着上颌带出来的,轻飘飘的。
顾长愿回忆着编号024的幽猴,和其他幽猴一样,从表征上看,它瞳孔清亮、耳鼻没有出血,皮肤没有斑疹,剖开体腔后没有明显血管损伤和肝脏坏死的迹象。
携带病毒却没有发病,难道是感染早期短暂的天然免疫?又或者是幽猴对恶沱有耐受能力?
大部分病毒都能和宿主和谐共处,就像蝙蝠体内携带130多种病毒照样活得好好的一样,宿主对病毒既有耐受能力,又不会彻底消灭病毒,通常感染后不发病或者症状轻微,幽猴和恶沱之间也是如此。
病毒的源头是科学界的难题,但只要证实恶沱潜藏在幽猴身上,他们的工作就完成了大半,剩下的可以存好血样回到嵘城再做。
但顾长愿总觉得差一口气,到现在为止,他们仅在一只看似健康的幽猴身上发现了恶沱,那些病发的猴子去哪儿了?难道没有一只病发的?
顾长愿想起火山上的洞口,问舒砚:“你刚刚说研究所和GCDC在研究发病率,怎么样?”
舒砚:“推测病死率在25%到90%之间,不过这个区间太大,后期还能再缩小。”
顾长愿想了想,说:“我有一条线索。”
何一明:“什么线索?”
顾长愿蜷腿坐在床上:“从瞎子河到堰塞湖,咱们一路跟踪,看到的猴子都是活蹦乱跳的,就算现在能证实恶沱寄生在幽猴身上,但还没找到病发的猴子呢!一只也没见着。”
舒砚犹豫道:“难道不是幽猴适合恶沱寄生?”
就像蝙蝠携带狂犬病毒,多乳鼠体内有拉沙热病毒一样,野生生物本身就是巨大的病毒库。
顾长愿:“可有90%的病死率……”
何一明不等他说完,追问:“你说的线索是什么?”
顾长愿:“有个山洞,里面可能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何一明:“什么山洞?”
“火山上的山洞,岐舟说看到有染病的猴子跑进去了。”
舒砚半信半疑:“小孩说的话能信吗?”
顾长愿犹豫了,何一明反倒说:“是或不是,去了就知道了。”
顾长愿点了点头:“之前我们找幽猴的巢穴,是想找出病发的猴子,但从边庭带回来的录像来看,堰塞湖的幽猴和瞎子河上的幽猴都没有发病的迹象,我查了研究所发来的资料……”他伸手去拿桌上的一沓资料,却被边庭按住,叫他别乱动。
顾长愿只好又坐下:“幽猴等级制度森严,高等级的幽猴会支配低等级的,你们想,如果健康的猴群发现那些染病的幽猴,会怎样?”
舒砚:“赶走它们?”
“有可能,所以我们看到的猴子要么是健康的,要么是适合恶沱寄生的,因为病发的幽猴不在瞎子河也不在堰塞湖。”
何一明:“在你说的山洞里?”
“只是我的猜想,还没上去看。”
顾长愿看向边庭,说起在谷底看到的山路。边庭对上顾长愿的眼睛,笑了笑,说:“涂好了。”
“谢啦。”顾长愿扭了扭腰,真不疼了,浑身舒坦。
边庭笑了声,拧紧盖儿,安静地坐着。
何一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既然有线索,不管怎样都要去看看。四人商量了一番,决定今晚先休息,隔天一起上山。
回到宿舍,边庭把迷彩服挂在床头,何一明泡了一杯麦片,他在实验室忙了一天,晚饭都没吃,胃里早空了。
“你们怎么会掉谷里?”
他抿了一口,有点烫,皱了皱眉。
边庭回头,见何一明端着翠绿色的雕花瓷杯,不明白何一明为什么会把这种一看就贵得要死的杯子带上荒岛。
“不是山谷,是山体滑坡,应该是之前下雨冲垮的。”边庭一本正经地说。
何一明嚼着麦片,心想顾长愿要是肯听他的话乖乖待在哨所,就不会掉下去了。
“长愿本来就有点儿倒霉体质,上大学那会儿,只要他路过篮球场就一定会被球砸到。有一次下大雨,场上没人打球,他从那儿经过,结果球框掉下来了,要不是被雨伞挡了一下就直接砸破头了。”
他抬眼望着边庭一笑,好像在分享什么趣事。边庭掸了掸衣服,心情差到极点。
何一明咽了小口汤汁:“他总会碰上一些几率特别小的事情,当然彩票中奖除外,长愿试过好多次,连‘再来一瓶’都没中过。”
边庭没理会,挂好衣服,把药膏收进抽屉,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何一明喝饱了,端着见了底的杯子进了浴室。
不一会儿,浴室传来沥沥水声,升腾起雾气。边庭心里堵得慌,干坐了会儿,忽地抓起迷彩服抖了抖,摸出被划了一刀的树枝和军刀,又从抽屉里翻出圆珠笔。
他在腿上擦了擦手,提笔画了一个细长的椭圆,一笔画歪了,又补了一笔,结果画得歪歪扭扭,像蚯蚓打成结,把自己都逗笑了,笑完又加了两个半弯儿,俨然像一个小小的脑袋、两只细长的眼睛,一左一右,俏皮得很。
边庭翘起嘴角,好像看见一个瘦瘦的、眉眼弯弯的顾长愿。
真好看。
他又画了一对耳朵,小小的,像两瓣桃花,一张小嘴,像小帆船。
边庭越画越开心,刚才那点坏情绪早散了,只没由来地笑:头发要怎么画呢?顾长愿那乱蓬蓬的卷发……
半晌,浴室的门开了,氤氲的热气直往外扑,何一明裹着绿丝绒睡衣,湿着头发走出来。
边庭听到响声,盯着手里没成形的小人儿,头也不抬:“其实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们认识很久了。”
第二十七章 暗涌(五)
17/109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