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心疼坏了,岐舟活泼好动,平日里上蹿下跳,自从犯了病就天天躺在床上。
“醒了?”顾长愿问。
“嗯,想喝水。”
顾长愿扶他坐起,岐舟喝了小半口就呛着了,拼命地咳,顾长愿连忙摸上他的背,摸着摸着就摸到了脊柱骨,岐舟瘦得皮包骨头,脊柱都快戳出来了,摸着硌手。
顾长愿难过极了。
“我守着你,不会有事的。”
岐舟没听见,只喝着水。
边庭站在顾长愿背后,一颗心沉了底,等他把岐舟哄睡了,才开了口。
“岐舟是不是不太好?”
顾长愿不想给边庭添顾虑,就没开口。
“总觉得你不太对劲。”边庭说。
“太累了吧。”顾长愿敷衍道。
“昨晚何一明来过。”
“何一明?”
“嗯,在你睡着的时候,他没待多久,看了岐舟,又翻了会儿桌上的药和病历就走了。”
“药和病历?”顾长愿叨念着,忽然抽了桌上的病历, “你先帮忙照看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顾长愿跑出门,雨水冻得他一哆嗦。
他牙齿打颤:“何一明呢?”
舒砚:“回宿舍睡觉了。我和他轮班,怎么?急着找他?”
顾长愿嗯了一声,把病例塞进衣服又朝宿舍跑。
自从搬进隔离室,顾长愿就没回过宿舍,一时竟忘了方向,在走廊里瞎窜了一圈才敲开何一明的门。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
何一明穿着墨绿色的丝绒睡袍,眼神清明,下巴刚刮过,沾着水珠,不像是被吵醒的。
“正好醒了。”
顾长愿进屋,急匆匆地说:“帮帮我,岐舟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你是病毒学的权威,我想你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何一明看了一眼他手中病历,挑了件休闲西装换上,头也不抬地整着袖口。
顾长愿顿时更着急:“你不肯?”
何一明心头一僵,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长愿,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现在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样?”他苦笑,“是,我是说过想做病理观察,但你说你要救岐舟,我后来有再提过这件事吗?”
何一明恼火又心酸,恨不得把顾长愿揉烂了,他不知道顾长愿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那么迷恋他,现在却总是把他想作小人。
顾长愿一僵:“那……”
“不需要新的治疗方案。”何一明道,“我昨天看过了,你的方案就是最好的。换做是我,写出来的也和你一样。”
“可是……”
何一明叹了口气:“你是不相信自己的水平,还是怀疑我有保留?”
顾长愿迟疑了片刻,失魂落魄地垂了手。
“这几天只需要用药物维持,再按进度注射就好。”
“但是血清效果不好……”
何一明把衣服扣得整齐,“血清本来就因人而异,有的人管用,有的人不管用,你应该很清楚。”
“那岐舟他……”
“再管用的血清也不是一针见效的,这种初学者都懂的道理,你又何必多问?”何一明盯着顾长愿被雨水淋湿的脸,“我知道你心疼岐舟,但你这样会不会太过紧张了?”
顾长愿愣住了,顿时感到一阵凉意。
何一明不是第一个说他“不对劲”的人。
“如果累了就休息一阵子,你现在不是一个研究者该有的状态。”何一明往外望了一眼,天亮了,该去实验室了。他取了雨衣,又递了一件给顾长愿,“如果国内环境限制你的发展,尽早和我去GCDC。”
顾长愿神游了半刻,才恹恹接过雨衣:“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何一明:“迟早还会说到的。”
接下来的三天,天边偶尔出现寡淡的晨光,转眼就消失了,只留下阴雨。岐舟面黄肌瘦,进食越来越吃力,喝粥的时候汁水全部漏在脸上,顾长愿每天检查着他的身体,还弄来了监护仪。
第二次注射在初次注射的一周后,那天,岐舟毫无预兆地尖叫,嚷着头疼,顾长愿分不清他是真的疼还是害怕打针,他一直闭着眼睛,鼻子嘴巴都紧紧皱到一块,好像有人用力挤压他的脑袋。顾长愿喂他止疼药,但不管用,他张不开嘴。何一明和舒砚赶来,给他打了麻醉剂。
当晚,岐舟吐了一大滩黄水,还流了鼻血,血滴在下巴和牙齿上,染红了床单。
床单很快换成新的,旧的被烧掉,蚊帐换成了专用的隔离膜片,岐舟像被放在一个巨大的陈列柜里。
夜里,边庭端来白粥:“他还能吃得下东西么?”
顾长愿心事重重:“可能咽不下去。”
边庭想了想,把粥搁到一边,顾长愿颓然坐在桌旁,桌上放着成型的木枪,底座刻着小小的‘舟’字,这是岐舟专属。顾长愿心里乱得很,浑然不知道边庭已经走到床边。
“长愿,来看看这个……”
他走到床头,岐舟脖子上多了一块红肿,像一朵绣在皮肤上的花。
第二块痂。
顾长愿绝望地闭上眼。
第五十三章 迷雾(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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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注射后,岐舟的身体几乎瞬间崩塌。他开始频繁的高烧和呕吐,起初呕出胆汁,后来变成干呕,吐不出东西,他的脸失去知觉,星状的红斑沿着下颌扩散。
顾长愿调高显微镜,病毒占领了细胞,像钻进冰糖的蚂蚁,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
“和小猴子的症状一样。初步判断,恶沱潜伏一段时间后会突然扩增到极值。扩增之前,它一直平稳地侵蚀宿主,然后在某个时间点爆发。”何一明说。
“汪家的厨子也是这样,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不行了。”舒砚叹气。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他们试过了抗血清、广谱抗病毒药依旧束手无策。以现有的医学水平对抗恶沱像是痴人说梦。
“我们还有M1干扰素。”
短暂的沉默后,顾长愿望向观察箱。
存活的小猴子就是希望,尽管它已经不能算是活着,更像是一滩靠着导管和营养液机械地搏动的器官,但更不能说它已经死去。
何一明慢条斯理地说:“当我们提出需要M1干扰素的时候,GCDC就开始同步研究。很遗憾,目前的结论是M1干扰素在非人类灵长类动物实验中有一定效果,但对人体几是毫无作用。”
“但是有过先例……”
“如果你想说201X年西非地区的疫情的话,第一、那不是恶沱,第二、接受注射的患者只有一人康复了①,而且不能确定是M1干扰素起了作用,它的安全性和有效性都缺乏临床数据。”
顾长愿:“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老大,”舒砚深吸了一口气,忖度着说:“没有人放弃,只是岐舟不是实验室里的猴子,如果要把缺乏临床验证的药物用在他身上……至少先征求他家人同意。”
屋内一阵沉默。
顾长愿从显微镜中抬起头。
他不算喜欢婳娘,也说不上厌恶,只勉强维持着对老人和一岛之主的尊敬。自从岐舟被接到哨所后,婳娘一次都没来看过,虽说镇上受了灾,离不开她,可转眼都过了半个月了,天大的事前也该处理完了,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婳娘对岐舟太冷漠,不是家人该有的样子……但现在他又觉得愧对婳娘,是他趾高气昂地把岐舟带走,可岐舟的病不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这叫他怎么面对婳娘?
“要去叫婳娘来吗?”舒砚轻声问。
顾长愿硬着头皮点头,现在已经山穷水尽,没有其他路可走。
隔离室里,边庭陪在床边,岐舟握着削好的木枪,像模像样地朝着屋顶射击,如果那双眼睛还能发光,大概会比星星更亮。
顾长愿打起精神:“他怎么样?”
边庭走出隔离床帘:“吐了四次了,这床单不能要了。”
顾长愿:“换掉吧。”
为岐舟更换床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岐舟像是浑身被烙过一样,一碰就喊疼,边庭把他抱到折叠床上,他闭着眼惨叫,尿液呲呲流了下来,沾了边庭一手。边庭好像毫无知觉一样,不动声色地帮他把两 腿间擦干净,又替他换上新的睡裤。岐舟紧咬着嘴唇,羞耻感让他浑身火辣辣地疼。
过了片刻,屋外传来敲门声。高瞻站在门口:“婳娘来了。”
婳娘裹着黑色的斗篷,身旁跟着岐羽,顾长愿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让两人进屋。
大概是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药水味,又或许是隔离床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岐羽“啊!”地叫了一声,紧紧攥着婳娘,婳娘的脸色也变了,僵了好一阵子。
顾长愿递来两套隔离服:“如果要进去,先换上这个。”
婳娘隔着隔离帘:“我就在这里吧。”
顾长愿有些恼火,觉得婳娘对岐舟真是生分,倒是岐羽接过隔离服,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顾长愿帮她系紧拉绳、带上隔离帽,再用胶带缠住袖口和手套,岐羽上看有些紧张,惶恐地张望。
顾长愿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岐舟躺在床上,瞪了好久才认出了岐羽,高兴极了,想抓住岐羽的手,可他全身硬邦邦的,一动就会折断似的的。他吚吚呜呜了一会儿,眼神欣喜又绝望。
顾长愿扶起岐舟,把枕头垫在他后腰上,又挂起隔离帘,让婳娘能看清岐舟的脸。
“既然来了就多陪陪他吧。”顾长愿说。
婳娘一语不发,这让顾长愿很紧张,害怕下一秒就被指着鼻子质问:岐舟怎么会这样?!可十分钟过去了,婳娘依旧没有开口,她眼神空洞,好像只是身体被钉在这里,灵魂早就被抽离,顾长愿站在她身边都像站在一片死寂的荒原里。
“镇上怎么样了?”顾长愿试着问。
“高排长送了食物和衣服,但被冲毁的房子一时半刻恢复不了,雨下个不停,横梁都浸了水……”
“有人生病吗?”
“很多人病了,都是普通的发热。”
顾长愿不再多问,这些天高瞻一直在镇上守着,监视着镇上的疫情。他沉默了会儿,话题转到岐舟身上:“我们有一种新型的药物,只是不敢保证效果……”
婳娘仍是幽幽看着岐舟,说看着岐舟也不太准确,顾长愿总觉得她看着更远的地方,又或许什么也没看,只是无意识地凝望着。
“能救就救吧。”婳娘淡淡道。
临近傍晚,婳娘离开了,岐羽不肯走,便留在哨所。隔离床成了兄妹俩的小小城堡,岐羽虽不说话,但小嘴吧嗒吧嗒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岐舟听了,就冲着她笑。两兄妹长得极像,睫毛长长,蒜头小鼻子,如果不是岐舟瘦得只剩骨架,应该是两张亲密无间的脸。
边庭端来白粥,岐羽趴在桌上呼哧呼哧地吃,顾长愿用棉签沾上汁水,浸润岐舟皲裂的嘴唇。
“感觉怎么样?”
岐舟眨了眨眼,像是要笑,却扯动了颧骨,变成万分狰狞的表情。
顾长愿擦着他的嘴角:“今天早点睡,明天给你打新的药。”
“我不想打针……”岐舟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沾了砂砾,沉闷又厚重,“很疼。”
“打了针你才能好起来。”
“可是真的很疼。”
身后传来小声的呜咽——
岐羽哭了。
巨大的悲伤瞬间涌上来,顾长愿被哭声淹没,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还记得你打的那只小猴子吗?”顾长愿比划着,“这么高、这么大、尾巴大概这么长对不对?”
岐舟忽地睁大眼,枯朽的眼里多了一丝色彩。
“我们找到它了,”顾长愿说:“它和你一样……生病了。”
“是和我一样的病么?”
“嗯。”
“是不是我打了它,它才生病了?”
“不是,它本来就病了,比你病得更早。”
岐舟埋下头,小声问:“那……它还活着么?”
“活着。”
岐舟心疼地说:“它肯定也很疼。”
顾长愿:“你想看看它么?”
岐舟眼里忽然迸出光亮,稍稍挪动双腿,似乎想要坐起来,顾长愿连忙按住他:“现在还不行,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
岐舟鼓起嘴,声音里带了哭腔:“那你打针吧,轻一点。”
顾长愿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痛苦压得他快要窒息。雨一直下个不停,他从来没有觉得雨声如此哀伤悠长,好像随着夜风远去又远去,退向无垠的海天边际。
翌日,岐舟被转移到实验室,他像快要散架的木头,注射只能在实验室进行。
“要带我去哪儿?”岐舟惊慌地问。
顾长愿安慰道:“旁边的实验室。别怕,岐羽就是在那里做的手术,很成功不是吗?”
岐舟看着被雨淋湿的门板,扯住了他的衣角:“小猴子也在里面吗?”
“是的。”
“我能看看它吗?”
顾长愿迟疑了,现在让岐舟看见小猴子不是个好主意。小猴子还活着,可那副模样能让岐舟看到吗?导管插入喉咙,全身溃烂,血液里混着肠 壁组织,比死亡更不堪……思忖间,门开了,顾长愿松了一口气,把岐舟交给何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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