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
“日子也是山神定的?”
婳娘眉头微皱,顾长愿心一沉,这话问得刻薄,但问都问了,还是想听个答案,又见婳娘颤巍巍地站起,她刚被抽了血,脸如白纸。
“按理说,火祭是岛上的大事,从来没有外人参加,医生若是感兴趣便来看吧,只希望医生不要再和镇上的人起冲突,他们性子莽撞,这些天又久不见天晴,难免担惊受怕,害怕往后没了安稳日子,脾气越发燥了些。”
这话不像是在回答,反倒像在自说自话。顾长愿不禁想起凤柔:“岐舟的病,瞒得住吗?”
婳娘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纸包不住火。”顾长愿又说。
“纸烧没了还有水,水浇不灭还有土,土埋不住还有墙,总能挡住的。”婳娘慢悠悠走到窗前,卷起油布帘让雨水飘进来,看着窗外来去的人群,“你看看他们,过得多简单,有吃的便安心,有地方睡便安稳,只要火祭之后雨过天晴,我们就会重新修房子、养牛羊、种玉米、成家生子、生生不息……”
婳娘声音极轻,既像叹息,又像在祈祷。顾长愿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有些触动,暴雨过后,镇上的吃穿用度全靠婳娘撑着,也因为这样,顾长愿每次被婳娘那些神神道道气得一肚子火,又忍不住念及她风烛残年还一心守着镇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敬重多一些。
抽完血,三人在门口撞见凤柔。
凤柔端着碗,不知道站了多久,碗里都没了热气。见顾长愿出来,慌乱地扒着脸上的发丝:“我来给婳娘送饭。”
顾长愿侧身让开,凤柔却像毫无知觉,还是呆呆地站着,顾长愿‘嗯?’了声,她才匆匆跑进屋,顾长愿看着门口杂乱的脚印,更加不安。
当夜,顾长愿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有种预感,号角声会在夜里响起。按孙福运说的,第二声号角响在祭品准备好之后,白天见岐舟身上多了古怪的图案,祭品应该快完成了。
他等了又等,眼看过了凌晨,岛屿依旧像沉睡了一般,没有动静,他困得眼皮打架,恍惚中隐约梦见自己被困在漆黑的屋子里,黑暗像塌方一样压下来,他到处逃,可怎么都逃不出去,周围的空气仿佛被黑暗带走了,令他呼吸困难、手脚无力……
濒死前,画面突然亮了,所见之处是苍莽的巨树和蜿蜒的藤蔓,岐舟捏着弹弓在雨林里奔跑。
岐舟?!
他大喊着追上去,岐舟却好像没听见,一直朝前跑,细看岐舟在追一只双目通红、长满红疮的小猴子。小猴子流着脓水和涎水,一路吱吱地叫,岐舟紧紧跟在后面,一猴一人跑过他们曾跌落的谷底,顺着小道爬上山,跑进山洞,山洞阴风阵阵,张着血盆大口。岐舟追红了眼,丝毫不觉得危险。顾长愿急得火燎,拼命追,忽地脚下一空,从山上滚了下去!
他直直地坠下,眼睁睁地看着岐舟的身影一点点消失,顾长愿几乎崩溃,大喊:“岐舟!!别去!!”
回声阵阵风阴阴,鸟雀被惊飞,林叶唰唰齐响。
岐舟似乎听见了,站在原地,像是在寻找声音的来处,他慢慢回头……
顾长愿喜出望外,正要爬起来,却见回头后露出岐羽的脸。
尖下巴、大眼睛,真的是岐羽。
再看,洞口哪有岐舟?
分明是岐羽站在那里!
“岐羽!!”
顾长愿猛地坐起,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喘着粗气,头晕晕沉沉,分不清自己是在哨所还是在雨林里被人救了起来。迷蒙间,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细如剑刃,晃得他睁不开眼。
“又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唤醒。
顾长愿无意识地应了一声,边庭递来毛巾,他擦了擦,才清醒过来。
原来他在隔离室里睡着了,边庭站在他身边,亮光是窗外传来的。
顾长愿走下床,声音沙哑:“刚刚是闪电?”
“嗯,夜里闪了好几次了。”
怎么会忽然闪电?
正想着,天空扯了一道惊雷,接着又是轰隆两声,整座岛都震颤了,树林沙沙,鸟兽呜咽。顾长愿走到窗边,又见一道闪电刺破黑云,暴雨瞬间泼下来,铺天盖地,顷刻之间,飞沙走石,窗户哐当哐当摇晃,玻璃快要被震碎,哨所的灯一瞬间全亮了,脚步声、哨声、喊声此起彼伏。没过多久,院场上已经整整齐齐列了好几队,个个扛锹扛袋,又要到镇上抢险。
边庭见了,忙说‘你别出去,我去帮忙’转身冲进雨里,顾长愿还恍惚着,一时忘了叫住他,转眼屋里就只剩顾长愿一人。他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时间倒流了,回到了上一场暴雨的时候,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纷乱,同样的不安。如果不是此刻正站在隔离室里,而两个月前这还是一间放器材的屋子,他都以为堕入了轮回。
顾长愿心烦意乱,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着红色的瑞士小刀和削了一半的人偶,多半先前他睡着了,边庭还坐在这里雕刻,人偶隐约看得出模样了,眼睛似乎比他的大了点,但神色像他。顾长愿捻着桌上的木屑,食指轻叩着桌面,时间无声游走,过了一刻又一刻。直到翌日清晨,天还是暗得如同午夜,雨水瓢泼,雷声从海上传来,窒息沉闷,似乎被海水缠住难以逃脱所以狂怒嘶吼。远处隐约有光柱,那是士兵们手电筒的光,抢救了一夜,不知道镇上现在怎么样了。
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顾长愿的思绪,平头站在门口,塞给他一袋馒头。
“别去食堂了,院场都进了水,压根儿走不过去,士兵都去了镇上,一时也没人清扫,早餐我拎来了,你们凑合凑合。”
平头浑身湿透,泥都沾到了裤腰上,说完急匆匆要走,顾长愿下意识拉住了。
“镇上有吹号角吗?”
“吹什么号?”
话音刚落,风中传来汩汩号声,起初是三声短啸,夹杂在急促的雨声里,而后一声,低沉冗长,如大海哀鸣,竟盖过了雨声,在山林与黑云之间久久延绵。号角声过后,山回谷应,直搅进人五脏六腑,平头和顾长愿都怔住了,忘了该说什么。
第二声号角,集鸣。
祭品备齐。
欲献山神。
第六十三章 瓦解(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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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声持续了十来分钟,顾长愿心里七上八下,前一夜他还想着该有号角声了,可是谁能想到老天爷忽降暴雨?
现在这雨下的地动山摇、伸手不见五指的,要怎么火祭?能上山吗?他嚼着热腾腾的馒头,怎么都嚼不出味道,又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更让人心神不宁,咽了馒头朝隔壁走去。
实验室外,顾长愿叩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他浑身淋透,冻得瑟瑟直抖,都快站不住了,门才慢悠悠地开了。何一明睡眼稀松,眼皮黢黑,一副被烟熏过的样子,不知道又熬了几个通宵。舒砚不在,多半是和何一明轮班,先回宿舍了。
“回宿舍睡吧。”顾长愿说。
何一明摇摇头,靠着椅背打起盹儿来,顾长愿说‘平头带了馒头来’,何一明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是没动,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地呼吸声,睡着了。
何一明最讲究光鲜,如果不是实在累了,断然不会没形象地仰头就睡,顾长愿便不再说话,蹑手蹑脚走到观察箱旁。小猴子恹兮兮地躺着,瘦得几乎透明,脊椎骨快要戳破皮肤,嘴里插着食指粗细的导管,它早就不能进食了,只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他怕小猴骚动起来吵醒何一明,只远远看了一眼,又从冰箱①里拿出婳娘和岐羽的血样,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的梦:岐舟追着濒死的小猴子,一路追到山洞口,怎么一回头,就变成了岐羽?
他记不清梦里岐羽的样子,但那张脸的的确确就是岐羽,巨枣一般的眼睛似乎能装下世间万物。
顾长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暗自想:噩梦都离奇古怪、当不得真,便甩了甩胡思乱想的脑袋,又埋头到血检中。
血检是确认感染的最终环节,病毒一旦滋生,就会疯狂地撞击细胞内.壁,分解成无数个个体,穿透细胞壁生长,最终让细胞爆裂死亡。幸运的是,岐羽和婳娘的血液正常,没查出恶沱因子,看来真如婳娘所说,她不想镇上有瘟疫,所以小心防范着。
顾长愿轻吁了一口气,忽见墙上贴了一张A4白纸,纸上画满方格子,格子里填着日期,打头的日期被画了一个叉,这是一张倒计时表,看字迹是舒砚做的。顾长愿提笔在当天的格子上又画了一个叉,从接到嵘城研究所的邮件算起,距离岛还剩28天。
测完血样,接着要写镇上的疫情报告。他写得极慢,好像每写一个字都要把镇上的面孔回忆一遍,从孙福运到凤柔再到吵架的彪头大汉,唯独不敢想的就是岐舟。一想到岐舟被涂满药汁、塞进绿油油的芭蕉叶,浑身散发着辛辣的药味,他就脊背发寒。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却看何一明歪着头、直直地看着他,吓得心跳差点停了。
“醒了?”
何一明眯起眼,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梦到了大学的时候……”
顾长愿瞬间愣了。
何一明又说:“那时候你还是短发。”
顾长愿怔了会儿,手指无意识地转着钢笔,只觉得空气里有隔阂在飘荡,这种隔阂是隐秘的,还带着一丝互不妥协的倔强。他沉默了半刻,再看何一明又阖上眼睡着了,也许刚才只是一句梦呓。
到了夜里,士兵们才陆陆续续返回,哨所里终于有了生气,不再静得瘆人。食堂趁夜开了饭,顾长愿和舒砚一进食堂就惊了:满屋子泥腥味,地上到处是稀泥烂浆,士兵们哪是在吃饭?有人捏着馒头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脖子几乎仰成九十度,头发还滴着水;有人握着筷子,碗在桌上,人却横在地上;高瞻心疼这帮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们,就由他们睡。顾长愿在人群中寻找边庭,找了大半天才在角落看到他。边庭孤零零地躺在灭火器旁边,腿上、胳膊上、指甲缝里都是泥,脸也没擦,眉毛眼睛都黏一块儿了,整个人黑黢黢的,像从煤洞里钻出来的。
顾长愿心疼极了,脱了外套当枕头垫在他脑后,让他睡得舒服点儿。边庭多半累坏了,顾长愿托起他后脑,他眼皮子都没动一下。顾长愿心都揪紧了,拉着舒砚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镇上怎么样?”顾长愿在高瞻对面坐下。
“死了七头羊,倒了三间房,帐篷也吹飞了一顶,我已经向上面申请再送一批物资来。”高瞻扒了一口臊子面,“不过人没事,遇上天灾,咱不能要求太多,人没事就好。这两天你先别去镇上,路上的积水最少还得扫两天。镇子里也是,要扫水、清树枝、搬碎石、补房子,麻烦得很,等弄好了再带你去。”
顾长愿想起清晨的号角声:“都这样了还能火祭吗?”
高瞻像听到笑话似的:“还祭什么祭啊?镇上都乱七八糟了,那乌漆嘛黑的林子能去吗?一路该有多少泥、坑、树、枝、蛇、虫、淹死冻死的动物?去不得。”
“可是天快亮的时候响了号角。”说话的是舒砚,他在宿舍都听见了。
“你说这个啊……”高瞻搁了筷子,咕咚咕咚把汤汁喝得精光,“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生气。上次我们去抢险,镇上那些人不守着自己的房子,偏要去守婳娘家,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你们还记得吧?”
顾长愿点头,他记得平头为这事连骂了好几天。
“这次更邪门!我们劳心劳力地扛沙袋,到了半夜,不知道是谁说这肯定是山神发了怒,山神惩罚什么的,瞬间就乱套了,乱跑乱蹿的,哭天喊地的,赶我们走的,一窝蜂全来了……这些人一乱,我们就得处处盯着他们。你们说,这黑灯瞎火的不好好在帐篷里待着,跑哪儿去?再说,把我们赶走了谁给他们补房修路送水送吃的?”
高瞻说着说着就冒了火,拳头攥得咯嘣响,顾长愿心一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人的本质还是经验性动物,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情就会本能地害怕和抵触,从婳娘说‘镇上再也经不起风雨了’,他的心就一直悬着,就怕扰了这大难后的安宁,但他只是担心岐舟的病症引起恐慌,谁知道是暴雨让镇子乱了套。
“以前下过这么大的雨吗?”
“大雨多着呢,要说一场暴雨接着一场暴雨的话……少,但我记得有过,这不是第一次。”
舒砚:“那怎么还怕成这样?”
“医疗队上岛是第一次啊,这两个月我们去镇上的次数比过去两年加起来还多,我们去多了他们心慌,一慌就爱瞎想……”
舒砚忿忿骂了一声。
“哎,扯远了,这事不怪你们,换其他人来也一样……”高瞻招手让炊事兵再下一碗臊子面,“反正昨天把我们折腾坏了,我也不知道号角是几点钟响的,就看见三个男人站在七八米高的土堆上,举着比手臂还长的号角。雨那么大,那三人就跟站在瀑布下面似的,我们想这多半是什么仪式也不敢劝,只好盯着。号角声一响,镇上的人就像,像……”高瞻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连着“像”了好几声,“就像被打了镇定剂一样,不哭不闹不瞎跑了,还有人说什么山神听到了就有希望了,说得眼泪哗哗的……”
舒砚惊得张大了嘴。
高瞻起身去端面:“反正多亏了号角,我们才能早收工。”
接下来的三天,老天都像开了闸门似的任凭雨水倾泻,顾长愿没想过岛上的雨季会这么猛,暴雨接小雨,小雨又接着暴雨,翻来覆去,没完没了。边庭和士兵们每天早出晚归,顾长愿待在实验室里。雨下得人心烦气躁,日历上的红叉画了满满一排,连舒砚都说:‘再这么下去,我都想找个神仙拜一拜了’,顾长愿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等到雨水减弱,已经是五天后。顾长愿想去镇上看看,高瞻思忖了会儿:“行,不过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出了哨所,皮卡车在泥浆里颠簸,泥浆汇成河,飘满泡胀的木墩和麻雀、镇子口堆满了茅草,只留下两三人宽的豁口,车开不进去,只能一步一步走到镇子里。顾长愿以为高瞻说的‘要有心理准备’是指这满目疮痍,直到见了镇上的人,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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