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岔路?”
“我来过。”边庭简短道。
第一次上山之前,他在夜里探过路,清理碎石和乱枝的时候就察觉有岔路,而且两条路的方向截然相反。
“还有水声。”边庭又说。
顾长愿竖起耳朵,听出了蹊跷:雨水流到这里,声音变得急促,不是顺着石阶层层流下来的,倒像是从高处往下坠,叮叮咚咚打在石头上,而这条岔路先沿山势往下,绕到山背后再蜿蜒朝上,雨水从这里落下去,就像细小的瀑布直泻而下,水声尖脆凌厉,一般人不会留意,但边庭受过野战生存训练,野外经验丰富,能听出差别。
边庭把碎石和败草扒到两边,清出一条口子:“你们先上去,找个地方躲一躲。”
顾长愿心领神会,现在下到山脚至少还要一个小时,而孙福运和高瞻还留在巨石上生死未卜,如果他和凤柔先到岔路上躲着,边庭就可以立刻折返回去,和高瞻汇合。他二话没说,牵过凤柔就往南蛇藤里钻,凤柔却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凭空冒出来的岔路。
“没走过这条路?”
凤柔点头,镇上的人只有在火祭的时候才会进山,进山后队伍直奔巨石,她头一回看见岔路。
“别怕,跟紧我。”顾长愿抓过凤柔的手。
边庭把杵杖交个顾长愿:“别走远,我很快回来。”
“小心点。”
“你也是。”
边庭蹲下.身,把南蛇藤拢紧了,还堆了几簇灌木上去,封住出入过的痕迹。顾长愿看边庭扒得满手是泥,心疼得紧,又顾不上这些儿女情长,只能再三叮嘱边庭小心。凤柔的手冷得厉害,硬邦邦的,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让他不禁唏嘘,上山的时候一百多人,队伍浩浩荡荡、火光冲天,现在就只剩他们两人了,他和凤柔没说过几句话,感情生疏,现在一起逃跑,就像两个在沙漠里结伴寻找水源的哑巴。
走了十来米,山路陡然往上,雨水在拐角积成了深潭,一脚踩下去,半截身子都泡在水里。他的腿冻得没了知觉,痉挛似的抖,却还是牵着凤柔往前。绕过水潭,转眼到了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头顶几棵交错的樟子松遮住了雨水,辟出了一小块干净地儿。顾长愿记得这个地方,第一次进山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休息过,还看到了巨石和石棺。他像跨过边境线的逃难者,顿时没了力气,顾不得周围都是湿的,倚着山壁一屁股坐下来。
“歇会儿,就在这里等吧。”
凤柔轻轻嗯了声,依靠在山壁上。她狼狈极了,头发凌乱,浑身湿透,衣服紧紧黏在身上,隐约看得到厚重的乳.房。顾长愿移开目光,揉着痉挛的小腿:“下面就是祭坛,你们火祭的地方。”
凤柔先是一愣,继而走到山路边缘,看见半山黑云像鬼影飘浮,黑云之下、火光如鞭子交缠。她第一次俯瞰火祭,见镇上的人匐在婳娘脚边,宛如听话的蚂蚁,又想起自己把火祭搅得一团糟,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阵阵怅惘,像一个忽然醒来的梦游者,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火光越来越大,夹杂着黑烟和阵阵吼声,顾长愿担心凤柔,也凑上前,见村民围着石棺整齐划一的移动,石棺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火焰之中似有一团墨绿的影子,噼里啪啦地炸裂。
这难道是……?
“他们……真的把岐舟烧了?”顾长愿心脏怦怦乱跳。
凤柔失了魂似的望着半山的人群,说不出一句话。从岐舟的尸体被选中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岐舟会被烧成灰,可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还有上百人围着,伏地叩首,“嗬!嗬!嗬!”地嘶吼,火光越浓,吼声越响。凤柔看不见人脸上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们都紧紧盯着石棺,期盼着山神能收下他们献上的祭品,还给镇上一个晴天。
顾长愿却不这么想,他不信鬼神,只觉得山间漫着森森阴气,就算真有山神,只怕都这股阴气吓跑了。婳娘站在人群中间,镇定地挥舞着牛角杵,半小时前她分明差一点坠下山崖丢了命,而那些跪在她脚边的人,如被猫驱赶的老鼠,抱头乱窜。这种瞬间的平息让顾长愿心惊,像是飓风后海面的风平浪静,而底下潜伏着翻腾的力量。
他忍不住思念起岐舟。
岐舟这小家伙,第一次见面就差点砸破他的脑袋,又仗着手里有弹弓和几分聪明,在雨林里上蹿下跳,跟前跟后,像个牛皮糖,撵都撵不走。但他们一起坠落过谷底,搁大人的世界里,这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他还记得岐舟摇醒他的时候,眼眶都红了。对了,他还叫他‘鸟窝头’,这小子爱给人取外号,边庭是英雄,何一明是吊角眼,他是鸟窝头,他念“鸟窝头”三个字时,腮帮子鼓鼓的,小嘴一噘,就念出来了,好像很得意的样子……顾长愿忍不住勾了一小簇头发,拨弄到眼前细细看着:现在他的头发都长好长了,没时间打理,乱蓬蓬的,如果岐舟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还会叫他鸟窝头么?估计该取新外号了吧?听说那小子还救过边庭,呵,还挺厉害,人小鬼大……
顾长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扯了截南蛇藤捏手上玩,似乎只有这些无聊的动作能纾解心里的烦闷。
“为什么要火祭上说那样的话?”
凤柔没有回头,像被火光吸了魂一般。
“为什么非要知道岐舟是怎么死的?”
凤柔回过头,复杂地望了顾长愿一眼,她眼神翻涌,嘴唇却白得像纸,咬破了都流不出一丝血色,似乎有千百句话想说,又硬生生地咬住了。那一瞬间,顾长愿觉得凤柔心底的情绪比火祭上还要激励十倍、百倍,在她重叠着悲伤与歉意的脸上,写满了倾诉的欲望,可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顾长愿静静等着,风无声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荡,窥视着两人的表情。顾长愿等了许久,没等来凤柔开口,倒是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只红头绿嘴的唐那雀,落在他脚边,似乎找他借一片空地躲雨。顾长愿扭头盯着它,它也不飞走,泰然自若地抖了抖羽毛,嘬落几滴水珠,忽地,啾地叫了一声。
岛上唐那雀多,经常飞进哨所,士兵们也不去驱赶,任它们落在院子里,嚣张地把阳光和空地占为己有,可自从暴雨侵袭,一夜之间天地变了颜色,败絮横流,满目狼藉,哪里还见得着这雀头雀脑的小东西?顾长愿听着这一声“啾”,就像听见岐舟在叫他鸟窝头一样,心一下子就揪紧了,酸得要哭。
岐舟在哨所的时候总是喊着疼,现在应该不疼吧……
雨,下了这么久,也该停了吧……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火光渐渐弱了,黑烟也淡了,火祭似乎进入尾声。山路尽头隐隐传来脚步声,顾长愿站起身,看见边庭和孙福运来了。
“高瞻下山弄车去了,我们走,等会儿火祭结束了就不好走了。”
孙福运一见着凤柔,一张脸立马涨成黑紫色,眼睛瞪得鼓鼓的,似乎想要生吞了她。凤柔怯怯地看了一眼孙福运,忽然大叫:“你的手!”
孙福运左手提着枪带,右手却不受控制得痉挛着,得了帕金森一样抖个不停,顾长愿一想到孙福运抓过巨蟒,连忙问:“你被蛇咬了?”
“没有没有,抓蛇的时候被火烧了几下,烧麻了。”
孙福运摁住颤抖手腕,满不在乎地往手心啐了一口,竟咬了一层烧焦的皮下来。
顾长愿看着就觉得疼,眼前全是血痂:“赶紧走,回哨所包扎。”
边庭牵起顾长愿,他能这么快和孙福运和高瞻汇合全是运气好。婳娘被救上来后,立刻点燃了石棺。见祭品被点燃,镇上的人就像被施了咒了一样,瞬间收起慌乱,怔怔地排成一圈,无论是混乱中扔了火把的、跑丢了鞋的、还是吓哭的了,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眼里只有石棺上的簇簇火光。随着婳娘一声低吟,所有人匍匐在地,双手举过头顶,齐声嘶吼起来,没有人在意躺在石棺前的细瘦男,更没有人顾得上高瞻和孙福运,即使看见他们趁机溜到人群外,也只能偷偷地睨上一眼,又低下头跟着吟唱,为镇子祈福。
高瞻和孙福运没走多久就遇上折回的边庭,三人商量了一番,由高瞻先下山去弄车,孙福运跟着边庭与顾长愿、凤柔汇合。
四人原路返回,走到岔路尽头,边庭忽然拉着顾长愿蹲下来:“等等。”
孙福运和凤柔不明就里,跟着蹲了下来,四人屏息静气,就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透过藤蔓的缝隙,见是祭祀的人回来了。比起上山时的壮观,这时队伍死气沉沉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阴霾,一声不吭,婳娘走在最前,斗篷遮住大半张脸,顾长愿似乎能看见黑布之下苍老枯竭的眼神。岐羽跟在婳娘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似乎回了头,和顾长愿的视线对上了,可等顾长愿细看,岐羽又恭恭敬敬地跟在婳娘身后,宛如斗篷尾端的黑色绣花。
这时候万万不能出去,只好等镇上的人先走远,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算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四人饥肠辘辘,肚子都不争气地叫了。边庭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了一包泡面,压碎了碾成末,一人抓一把分着吃了,凤柔和孙福运第一次吃到干脆面,像吃了山珍海味一般,越吃越停不下来。
“你怎么还带了吃的?”孙福运问。
“习惯了。”①
“这玩意儿好吃,等我出去了就买他个十箱八箱,天天吃。”
凤柔狐疑地看着孙福运:“你要去哪儿?”
顾长愿和边庭一愣,心照不宣地看向孙福运,孙福运眉头微皱,一抹嘴:“哎哎,什么去哪儿,回镇上呗,还能去哪儿。走走,再不走天黑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孙福运扬起他满是血痂的手掌,抹得嘴边一道道血印,凤柔看得心惊,没再问了,只想早点下山。
等到四人下到山脚,祭祀的队伍已经走远了,边庭带着顾长愿、孙福运和凤柔绕到瞎子河边,老远就看到巨大的直升机停在河畔,搅得河水波浪滔天。他还以为高瞻会开车来,哪里知道高瞻直接把直升机弄来了!四人慌忙不迭地钻进直升机,舱门一关,雨声就听不见了,风声也消失了,四人挤在狭小的机舱里,只听得清沉重的呼吸声。顾长愿身心俱疲,如同狂风肆掠后的一地鸡毛,忍不住看向凤柔——这一天慌乱的源头。
凤柔也像脱了力,垂着脑袋,在渐渐恢复平静的河面上和隆隆地轰鸣声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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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边庭野外作战有带吃的习惯,前面写过,忘了哪章
第六十八章 瓦解(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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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哨所,高瞻把人带回宿舍,自从下了雨,他就一直在镇上,宿舍形同空设,床上都积了灰,他掸了掸床单,让孙福运和凤柔坐下。舒砚和平头也来了,一间房挤了七个人,跟春运期的绿皮车厢似的。
孙福运的手被烧得不轻,皮肉都粘在一块儿,血淋淋的,顾长愿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酒精,他疼得满脸是汗,越想越恼火,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发什么疯?!也不看看什么场合!你脖子上长的是脑子吗?!”
顾长愿吓得一懵,过了半秒才意识到这话是冲着凤柔去的。
凤柔惊魂甫定,被猛地一吼,牙齿咯噔咯噔直颤:“你,你出什么头……”
“你以为我想吗!!没有我,你还有命坐在这里吗?!”
孙福运口沫横飞,吓得凤柔像狂风里的糊窗纸,瑟瑟发抖,一想到镇上的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她就后怕,再看孙福运血肉黏糊的掌心,更内疚了。
“要不要紧?”她胆怯怯地问。
孙福运没好气哼了一声。
“没事,这药抹着疼,但恢复效果好,这几天手别沾水、别拆纱布就行。”顾长愿边包扎边说。
凤柔听了这话,像见到一丝曙光,没那么垂头丧气了,眼巴巴地看着孙福运。一屋子人视线都落在孙福运身上,就连刚进屋的舒砚也听出了名堂,知道他在鬼门关外滚了一遭。
“行了行了,别这么看着我,”孙福运不耐烦地薅了薅头发:“我捅出来的篓子我自己兜着。”
这话等于说凤柔大闹火祭都是他的错,顾长愿、边庭和高瞻相互看了眼,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屋子里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孙福运最先受不了,好像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浑身不自在,又埋怨凤柔:“我平时说话你当个屁,我就随口一句,你就当真!”
凤柔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高瞻见孙福运包扎的差不多了,说:“我去镇上看看,你们就先在这儿待着,好好休息,我让人弄点吃的来。”
凤柔倏地站起来:“我也回去。”
“你去个屁!不怕被人活活给撕了!”孙福运张口就骂,不小心扯了伤口,又疼得一呲,凤柔只好闷闷地坐下,不敢吱声了。
安顿完孙福运和凤柔,顾长愿久违地回了宿舍,和高瞻一样,他太久没回来都忘了房间号,还是舒砚拉着他进了屋。不知道是不是压抑了太久,看到床尾搭着一个月前换下的、皱成咸菜的破洞牛仔裤,泛起一阵心酸。他把牛仔裤扔进洗衣机,又挑了套干净衣服,走进浴室让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淋下,一种久违的舒心涌上心头,好像悬空的心落了地,又仿佛看见裂了缝的山终于不可阻挡地塌了,竟涌起一种塌了也好,不然总担心哪一天要塌的自我安慰感。至于山崩后的一地狼藉该怎么收拾,他没有精力去想,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算一步吧。
洗完澡,身体轻松了许多。舒砚躺在床上,撑着脑袋问他:“火祭真的能让雨停吗?”
“不知道……”顾长愿擦着湿透的头发:“你觉得呢?”
“我当然希望雨停,”舒砚打了个哈欠,“照你们说的,凤柔虽然搅了火祭,可火祭最后还是完成了吧?”
顾长愿轻轻嗯了一声。
“要是雨停了,那就是火祭奏了效,也就是搅归搅了,结果还是好的……”
言下之意,雨停了也许能既往不咎,万一雨没停,就全是凤柔的罪过了。顾长愿不信火祭那套,被舒砚这么一问,心里没了底,不由得望向暗沉沉的窗外,只觉得山风一时缓一时急,呼呼啦啦没个尽头。一片沉静之中,舒砚先睡着了,轻轻打着鼾,顾长愿也睡了,手里还捏着毛巾,头发也滴着水,眼睛却阖上了,睡得死沉,什么也没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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