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嶓气得又要去搬那巨石:“要不是你冲我家三儿开枪,他会死吗?”
“放屁!我压根没打中他!”孙福运一看老嶓又要砸,放软了口气,“老嶓,你先冷静,看看三儿的腿是不是烂了?!这能是枪打的吗?!他是被蛇咬了,中了蛇毒!”
嶓三小腿肿得像灌了气,烂肉像瘤子一样黏在腿上,老嶓心痛得说不出话,只草草看了一眼,又朝孙福运吼:“那是婳娘帮你!”
“我呸!老子和那婆娘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什么叫“一毛钱关系”?老嶓听不懂,只当孙福运故意说些他听不懂的羞辱他。孙福运就是这岛上的异类,闯雨林、偷猎、还和岛外的人做生意,家里摆着从外面换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自从下了雨,全镇都饿肚子,孙福运不一起受着,偏偏要去哨所吃!异类!!这个异类不仅害死了他儿子,还当面羞辱他!儿子尸骨未寒,他还受尽屈辱!老嶓气得满脸通红,又在地上找石头,他今天非砸死这个异类不可!
老嶓看了一圈,地上都是黄泥和乱枝,哪有石头?这时胖崽子不知道从哪儿挖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递给爷爷,老嶓接过就又往孙福运身上砸,孙福运吓得乱窜。他手无寸铁更不想伤了老嶓,一味地躲,老嶓却砸红了眼,一心想让孙福运偿命。
孙福运被撵得到处跑,镇上的人纷纷避开,队伍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孙福运本来就没指望有人帮他,不帮着老嶓打他都算是网开一面了。逃窜中,他余光瞟到蒜仔,蒜仔分明在紧张他,却是跟着队伍躲到一边,还有人护着饭碗,生怕孙福运撞泼了他的汤。孙福运忽然想起上回顾长愿来镇上,差点被胖崽子拿石头砸死,镇上的人也是这般冷漠。
他苦笑一声,站住了。
妈.的!跑什么跑!老子没打死人逃个卵!
孙福运大喝一声!有人吓得差点打翻了碗,老嶓被吼得一僵,停在孙福运面前。
“姓嶓的!我跟你说!我没打你儿子!但是你今天要是砸死我,你就真的杀人了!”孙福运用尽全身力气喊。
“杀人又怎样!”老嶓站在镇子中央,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如发疯的野兽。
什么?
孙福运怔了,杀人又怎样??
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不管他说什么,老嶓都要他死了?
疯了,失去了儿子的老嶓彻头彻尾地疯了……
他茫然地环顾了一圈,镇上的人似乎被他的视线烫到,齐齐后退,一旦对上视线,他们就不动声色地看向别处,要么故作交谈,要么装出一副埋头吃饭的样子,好像只要有一口饱饭,谁死谁活都和他们无关。
孙福运僵住了,一股凉意从头蹿到脚。
老嶓是疯子,那其他人是什么?傻子?不是,他们更像一群虫子,趋利避害,自私冷漠。就是这一百多只虫子,在火祭上没有一只敢靠近嶓三,放任巨蟒缠住他、活活被咬死,就连嶓三的亲爹、被仇恨染红了眼的老嶓,当时又在哪里?!要是他孙福运去抓那巨蟒的时候被咬死了,有没有人为他鸣一声不平?!
“呵……”
孙福运轻笑了声,千万种心思都融进这一声讥笑里,看向周围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
蒜仔,可怜;老嶓,可怜;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可怜……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最后落在自己身上。他,孙福运,可怜啊……
难道他孙福运今天要被一群虫子踩死了?岛外头的烟、西装,他都没机会抽一口,穿一回了?他孑然一身,命不值钱,死就死了,可凤柔那丫头还有心结,他还要见婳娘,还有话要问她!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抹了一把脸,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尖锐,像刺破黑云的闪电,吓得周遭的人变了脸色,把手里的碗护得更紧了。
孙福运不去看老嶓,更不去看其他人,对疯子和虫子讲什么道理?他的视线穿过地上的尸体,直直射向婳娘家紧闭的门帘,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臭婆娘你给我出来!你不是很爱这个镇子的么?!你不是要让镇上每一个人都活着的么!我孙福运是不是镇上的人!我要是冤死了你管不管!!”
四下霎时静了,所有人提着一口气,看向那安如磐石的茅屋,仿佛回到火祭前夕,肃杀的空气笼罩了镇子,连老嶓都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看向婳娘家。
黑云悄悄移到群山背后。
门帘动了。
岐羽扶着婳娘出来,婳娘身披黑袍,手持牛角杵,立于门前。她掌管这镇子近六十年,早就生出一股尊贵之气,尽管容颜已老,却威严不减,她将牛角杵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铜铃声。
“嶓三不是他杀的。”婳娘说。
第七十章 瓦解(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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婳娘站在门前,环顾着屋外静默的长队。岐羽跑进屋,不一会儿,端了一锅热腾腾的姜汁出来。这是驱寒的药汁,除了生姜、还加了羌活和苍耳子,能防感冒和腹泻。自从下了雨,婳娘每天熬上一锅,众人看见姜汁眼睛都亮了,排队舀起来,余光时不时瞟一眼老嶓和孙福运。
孙福运大喇喇地站着,但老嶓不自在了,换作平时他早去排队了,可今日竟无故地冒火,觉得婳娘借姜汁收买人心。他平时敬重婳娘,现在又不齿她,两种情绪在心里打架。
婳娘走到嶓三的尸体前,扶起嶓三的媳妇:“跪在这里会着凉,起来吧,去喝点儿姜汁暖身子。”
嶓三的媳妇是个朴实的村妇,听了这话颤颤巍巍站起来,老嶓心里不痛快,暗骂儿媳妇吃里扒外,再看镇上的人都围着姜汁转,更加确信婳娘是在帮孙福运解围,心里升起浓烈的背叛感,一想到自己曾对婳娘言听计从,在暴雨中帮她守家、家里的好物也给了她不少,更觉得不可原谅。
“别去!”老嶓大喝一声,村妇怯怯地站住了,老嶓涨红了脸,说:“谁知道这药里有什么,黑咕隆咚的!别喝……”他挥着手冲人堆里喊,“你们都别喝!万一喝出毛病来……”
老嶓喊得凶,可惜其他人一杯姜汁下肚,从脚到胃都暖了,谁还听得下去?
孙福运讥笑:“你有病啊?!之前没喝过吗?!姜味闻不出来?姜水还能把你喝瞎喝哑了不成?”
老嶓铁了心要给自己找理由:“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不能喝!”
孙福运:“有什么不一样?”
老嶓也急了,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见天上的雨下个不停,忽道:“火祭!对,对,火祭!”他瞪着婳娘,可是见婳娘眼神平静,又露了怯,撇开视线冲着孙福运吼:“火祭有问题!!昨天的火祭有问题!婳娘怎么会好端端掉到山下?!一定是山神知道她心中有鬼!她对山神不诚!山神罚她!喝了不诚之人的东西,山神迟早会发怒!”
提到山神,气氛悄悄地变了,有人犹豫地看着手里的碗。
“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婳娘对山神不诚了?!”孙福运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就算他再不信山神那套,但到了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那她怎么会掉下去?”
“是你儿子推的!”
“我没看见!谁看见了?!我儿子都……”他没好意思说被蛇缠上,只说:“……都那样了,怎么能推她?!”
探究的视线围过来,有人低着头,似乎在回想火祭上混乱的画面,老嶓见势头又偏向他,越说越起劲:“还有和你一起的女人,凤柔!凤柔呢?‘婳娘骗了我们!’这话是她亲口说的!”
听老嶓提起凤柔,孙福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留凤柔在哨所就是怕有人找她麻烦,万万没想到老嶓这时候提起,简直是最差的场面。
老嶓正骂得脸红脖子粗,孙福运怕他越说越不可收拾,赶紧把话题扯开:“和你这疯子说不通,你现在太激动,我和你说什么都没用!婆娘,我有话问你!”他看了看帐篷前的长队:“进屋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老子爱在哪儿说在哪儿说,你爱淋雨你淋,老子要进屋。”
僵持间,婳娘终于开口:“进屋说吧。”
“你这是偏袒他!”老嶓大吼,言语间有了拔剑相向,生死立见的味道。
婳娘叹了声,不去看老嶓,拉着哭红了眼的村妇:“先让嶓三先入土为安吧,镇子外西北角一公里的地方有一颗千年古松,根深叶茂,长得好、还正对着你们的屋子,将嶓三埋在树下,让他好继续守着妻儿……”
话音未落,婳娘忽然觉得额头一热,一阵剧痛涌上来,接着是一股热流滑过眼睛,让她睁不开眼、她抹了抹额头,手指温热,沾满了血。
“啊!!!!!!”岐羽大叫!
众人惊呆了,孙福运和老嶓双双愣住,有人惊慌地搁了碗,朝前挤了两步,又停下来远远地看着。倒是村妇最先反应过来,把胖崽子拉到身后。
这胖崽子是嶓三的儿子,平时就骄纵蛮横,刚刚给老嶓递石头,现在又砸了婳娘。他紧紧握着拳头,眼神无辜又呆滞,从老嶓和孙福运争执起,他就一直站在村妇旁边,只是谁也没注意到他,更没看清他什么时候拿石头砸了婳娘的头。
岐羽吓坏了,紧紧扯着婳娘的斗篷,她说不出话,只嗯嗯呜呜个不停。
“没事。”婳娘额头涓涓流血,却依旧抚摸着岐羽的脑袋,像是在安抚她。
她看向村妇和她紧紧护在身后的儿子,说:“过世的人沾不得水,还是早日入土为好。”
村妇眼神闪烁,把胖崽子护得更紧了,婳娘勉强地笑了笑,对孙福运说:“进屋吧。”
孙福运如梦初醒,瞥了眼老嶓,老嶓吓得一抖,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直到孙福运进了屋,才在屋外大嚷。
“我孙儿不是故意要砸她!是婳娘先骗了我们!!大家看!雨根本没有停!!因为婳娘对山神不诚!我孙儿是受了山神的旨意才动的手!!!是山神指引我孙儿做的!”
孙福运气得要冲出去,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会有为婳娘抱不平的一天,但见婳娘像没听见一般,径直走到药炉前,又打消了和嶓三那疯子争论的念头。
看着婳娘的背影,孙福运忽然觉得她老了,即使挺直着背,也遮不住虚晃的脚步,看着看着,又觉得她走路的姿势怪异,先是左脚站稳了,然后向外歪着右腿朝前,好像右腿被人扯下来,转了九十度后再装上去,先前在屋外人多没注意,现在倒是看得明显。
孙福运心里头奇怪,又听到老嶓还在嚷什么山神指引,最后一点儿念及他丧子的哀怜也没了,心想有力气瞎嚷嚷,还不如先把儿子葬了,可老嶓越嚷越起劲儿,一个劲儿地说他孙子无辜,都是婳娘的错。
嚷归嚷,老嶓始终没敢冲进屋。
婳娘坐在药炉旁,炉上燃着小火,“坐吧”,婳娘轻声道。
岐羽从药架上抱来一个药罐,慌慌张张地跪在婳娘身边,她太跑得匆忙,差点摔了手里的罐子,婳娘冲她笑了笑,但因为伤口太疼,笑得很勉强。岐羽揉了揉急红了的眼睛,找来干净的棉布沾了罐子里的药粉抹在婳娘额头上,棉布很快染成红色,她急得要掉眼泪。
婳娘却不在意,问孙福运:“有事找我?”
孙福运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为难地看向岐羽,可岐羽眼里却只有婳娘,棉布沾了血,药粉糊成一团,她又换一条。
“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自从他哥走了,这小丫头就没离开过我半步。”婳娘怜惜地望着岐羽。
孙福运叹气,只好在心里斟酌:“那个,你知道顾医生……就是医疗队因为我才上岛的吧?”
婳娘看着孙福运,脸上看不出情绪。
“哎,我在瞎说什么,不是因为我上岛,我是说和我有那么一点关系。我抓了幽猴卖给了外面的人,结果那人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后来呢,高排长说我抓的猴子有什么病,把外面的人给害死了,后来才有了顾医生他们上岛,说是想看看岛上的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应对的法子。他们还在哨所弄了个实验室……”
“我知道。”婳娘轻声说,她想说顾长愿和她说了不少关于恶沱的事,但额头的血不住地往外流,疼得她浑身无力,一张口就像要晕过去。
“哦,哦,你知道啊,”孙福运没注意到婳娘的脸色,更没去想她怎么知道的,只当婳娘是大祭司,什么都知道。
“知道就好说了,我要说的是岐舟,”他瞟了一眼婳娘,“岐舟那小子我清楚,我偷猎的时候他就跟着了,后来顾医生的相好,那个年轻小士兵去雨林,他次次都跟着,虽然你说岐舟是受了风寒才死的,顾医生更是什么都不肯说,但我猜岐舟就是得了病。这病呢,你治不好才给了顾医生,可惜他也没治好……”
婳娘不置可否,毕竟孙福运还是猜错了:岐舟不是她送到哨所的,是顾长愿抢去的。
“但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岐舟他是怎么被山神选中的?比如,山神大人它有没有说什么……”
“神意只有祭司能感应。”婳娘说。
婳娘已经当了近六十年的大祭司,六十年前孙福运还没出生,只知道婳娘的父亲也是祭司,还颇有名望,所以感应山神的方法只能祭司之间代代相传?
他绞尽脑汁:“就是,你看外面躺着嶓三,他怎么就没被选中?万一哪天我归天了,不知道山神看不看得上?人死了,两腿一蹬啥都没了,但要是能成为山神的伺灵守着镇子也是件好事……”
“镇上每一个魂灵都可能被山神看中,有时候是牲畜,有时候是人,山神若有旨意,我能感觉到。”
“难道只有我死了,你才能知道山神有没有看上我?”
“可以这么说。活着的时候,灵魂依附在肉身上,只有死后,灵魂从肉身剥离,这时若是山神挑中了它的灵魂,就会授意在祭坛上献祭肉身。”
这么说,人死之后要是被山神挑中,就要被献祭,没挑中就入土为安,就像岐舟就被挑中了,而嶓三没这福气。在岛上,人死本来是件憾事,但要是被山神挑中了,憾事反而成了殊荣,但凡谁家的死者被选为祭品,活着的人虽谈不上开心,倒也没那么难过了。火祭的传统相传百年,这些道理岛上每一个人都懂,孙福运绕了一大圈无非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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