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里还是一片狼藉,泥水漫过脚踝。有人看见他们,投来警觉的目光。孙福运侧身挡在顾长愿面前:“万一他们冲着你来,我去引开注意力,你趁机进屋。”
顾长愿第一次见孙福运这么小心谨慎,不由得跟着紧张,果然,没走两步,一光膀子男人从人堆里挤出来:“姓孙的!你去哪儿了!!打死我儿子休想就这么算了!”那人怒目圆瞪,一张老脸气得冒烟,顾长愿猜想他便是孙福运口中的老嶓,再看他们现在离婳娘家还有三四十米远,难道要冲进去?
孙福运不听不理,埋头往婳娘家走,老嶓气得火冒三丈,被羞辱的感觉直冲脑门,冲上来要揪孙福运的领子,却瞧见了孙福运身后的顾长愿,鼓着眼盯了半天。
“这不就是火祭上带走凤柔的医生么?!大家过来看看,是不是他!”
陆续有人围过来。
“就是他!来过镇上好几次!”
“就是那个一上岛就挨家挨户看咱们的牛,说要找什么病的人!”
“岐羽的腿都坏了七八年了,不知道被他怎么一弄就好了!”
所有的目光都投在顾长愿身上,像个被围观的猴子,顾长愿心烦极了,忽地,孙福运蜷起胳膊撞了他一下,他才发觉离婳娘家只有十米远了,又见孙福运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老嶓!你有完没完!!有时间闹还不如先安葬你儿子!”
老嶓一听,气红了眼!这个杀人凶手反倒教训起他来了!大叫“没完!你害死我儿子!我跟你没完!”说完便朝孙福运扑去!
孙福运一把推开顾长愿,和老嶓扭作一团,围观的人纷纷躲到一边,仿佛火祭一幕重现,一边看热闹一边东躲西蹿,生怕殃及池鱼。顾长愿趁没人注意,拔腿就朝婳娘家跑,一进屋就和人撞了个满怀。岐羽脸上挂着泪,抱着他哇地一声哭起来。
岐羽性子倔,做手术都没哭,这一哭顾长愿心都揪紧了,摸了摸岐羽脑袋。
“别怕,我来了。”
里屋,婳娘躺在床上,闭着双眼,病恹恹的,额头搭着一条沾血的旧棉布。
他掀开婳娘鬓角,用酒精小心清洗,婳娘呲了一声,疼醒了,看见顾长愿,不自在地拧了拧眉头。
“你们还是来了……”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
“不该来……你们不该来……”
顾长愿愣了半秒,不知道这句‘不该来’是说他不该进屋,而是原本就不该上岛。屋外越来越吵,夹杂着不着边际的谩骂,他忧心忡忡,不知道孙福运怎么样了。
伤口是一道四厘米长的口子,不深,但要缝针。“会疼,要忍忍,”顾长愿说,婳娘似乎没在听,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嘴里只叨着不该来,不该来。屋里风声猎猎,屋外响起一阵惊呼,屋顶轻轻摇晃,像是有人撞在婳娘的茅屋上,茅草上的雨水簌簌被震落,婳娘咬紧嘴唇,绝望地闭上眼。
一阵吵嚷过后,孙福运气急败坏地冲进屋,他的衣服被扯破了,脖子上留着褐红的抓痕,抓起桌上的半碗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决口不提发生了什么。
“怎么样?有没有救?”
顾长愿:“额头没有大碍,但是……”
但是?
顾长愿合上药箱,对婳娘说:对不起,起身去撩她的裤腿。
孙福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干嘛?”
卷起的裤腿下是发青的脚踝,婳娘的右腿肿胀得不成样子,比泡胀的树干还粗。
“虽然是失血的引发休克,但是她腿摔断了,所以才会摔倒。”
孙福运“啊!”了一声,难怪婳娘走路姿势那么奇怪,右腿像被人掰下来又装回去一样,原来婳娘的腿折了?什么时候的事?他还以为是嶓三的儿子砸晕了婳娘,看来不是?
婳娘撩下裤腿,盖住粗肿的腿:“没事,掉下山的时候磕了一下。”
孙福运觑了她一眼,没吭声,他是干偷猎的,山里爬林里钻,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简单地“磕了一下”,猜是婳娘掉下山的时候用腿蹭住崖壁,直到他和高瞻把她拉上来,都靠她的右脚死死踩在悬崖边上。
“那这要怎么办?”
顾长愿老实道:“这我弄不成,得让何一明来,他有临床经验。”
孙福运:“我去叫。”
“别去。”婳娘急得要坐起,但使不上力,额头又沁出血来,染红了刚换好的纱布。
顾长愿只好重新替她包扎:“你现在骨头错位,放着不管只会更糟,要是不想让何一明来就跟我们回哨所。这屋子太暗,不适合手术。”
孙福运知道婳娘不想外人进镇子,刚刚为了带顾长愿进屋就和老嶓打了一架,现在又要去请何一明,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别去叫人了,我也不去哨所,就这样吧……”
话音刚落,岐羽小声啜泣起来,像哭泣的小动物。
顾长愿和孙福运心都疼了,婳娘掉下山的时候,全靠她抓着,仔细想想,她一干巴巴的小丫头哪儿来那么大力气?除了拼了命救婳娘,实在没个合理的解释。岐羽哭了一阵,忽然擦了眼泪,猛地推了孙福运一把,把孙福运推到门边。
顾长愿懂了:“小丫头似乎不同意。”
“岐羽。”婳娘沉下脸。
岐羽怯怯地缩回手,擤着鼻子抽泣了一会儿,又一狠心把孙福运推到堂屋,差点把他掀滚。孙福运没想到这小丫头力气这么大,再看岐羽眼睛红通通的,却闪着坚决的光,蓦然懂了,揉了揉她的脑袋,跑了。
半小时后,何一明来了。
顾长愿没问何一明是怎么进来的,直入主题,何一明捏着婳娘肿胀的腿——右股骨粗隆间粉碎性骨折,断端错位成角。到婳娘这把年纪,不耐受麻醉还容易失血过多,手术风险太大,只能找石膏固定或外固定架,让骨头自行愈合。
“可以打石膏固定,但至少要卧床三个月。”
卧床三个月?屋里陷入寂静。
现在镇子风雨飘摇,婳娘能安安稳稳躺上三个月吗?
屋外又起了骂声,老嶓大骂孙福运又带外人进了镇子,说婳娘是背叛者,屋子里的都是同伙!孙福运刚把老嶓揍了一顿,出了口恶气,自然不理会。顾长愿和何一明更是不在意,只有婳娘眉头越拧越紧,挣扎着要起身。
何一明:“别动。”
多动一下就都可能落得终身残疾。
婳娘摇摇头,推开何一明。岐羽连忙扶起婳娘,支撑着她下床,顾长愿、何一明和孙福运的目光全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右腿上,婳娘的右腿几乎是贴在地面上挪动,每走一步都像拖着铅块。
这该有多疼。
咚!忽然一声巨响,屋里的人吓得一颤,拳头大的石头重重落在火炉边上,扬起一阵烟灰,屋顶漏了个洞,雨水簌簌飘进来。
“屋里的人出来!!”
“姓孙的把话说清楚!”
“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做什么!!”
孙福运气坏了——屋里的人都站不稳了,竟有还人搬石头砸屋?!
婳娘淡淡看了一眼被砸烂的火堆,掀开门帘,吵闹声霎时停了,骚动的人群不动声色地后退。
“老嶓……”婳娘轻声唤道,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柔软——
“饿了吧?”
老嶓一时怔住,正要大骂的嘴忘了合上。
婳娘望着黑压压地人群,静静环顾了一圈,对着队伍末尾一穿麻布衣的老汉说:“老宗,你也饿坏了吧,都饿瘦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杀了牛填肚子么,先前我不让,是想着往后日子还长,总不能现在就吃光了,但现在既然大家都饿了,想吃就吃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抬起头,眼里唰唰冒着光,仿佛热腾腾的牛肉摆在面前。
老嶓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婳娘接着说:“老嶓,镇上就你的刀工最好,全镇都挑不出能和你比的,杀牛就由你做主,杀好了分给大伙儿,一人一碗,每个人都吃点。”
人们流着涎水,也不管躺在地上的嶓三了,围着老嶓叫好。他们早就看上了老宗家的牛,吵着嚷着要杀来吃,老宗老实,愿意把家里的牛献出来,可婳娘不让,只好作罢。现在婳娘松了口,大伙儿高兴,也不管下雨和背叛者了,只喊着要吃肉。
众人推着老嶓往牛圈里走,婳娘又说,“先把嶓三葬了,他在这儿多冷。”说完,扶起跪在地上的嶓三媳妇,嶓三的媳妇跪了一天,双腿发软,冷不丁地整个人扑倒在婳娘身上。婳娘身子一晃,右腿结结实实扭了180度,顾长愿和孙福运同时吸了一口冷气,正要上前,岐羽飞快站到婳娘身后,用身子挡住快要跌倒的婳娘。
三人的重量全都压在岐羽身上,岐羽却紧紧扶着婳娘,撑稳了。
这小丫头……顾长愿叹道。
众人心里只有肉味,没看见这细微的一幕,只推攘着老嶓,老嶓的胖孙子更是像蟾蜍一样抱着他的腿吵着要吃肉。老嶓心烦,他饿得慌、有肉吃最好,可又像是被摆了一道,不甘心,冲胖崽子吼道:“你闭嘴!”
众人一听,不高兴了。
“孩子只是说饿了,你凶孩子做什么?”
“就是就是!”
“有吃的还有什么不痛快!走走,杀牛去!”
老嶓心里不快,但婳娘一直微微笑着,看上去和蔼又慈祥,只好忿忿哼了一声,招呼了几个壮汉抬起嶓三,叫上儿媳、孙儿下葬去了。
婳娘静静望着远去的人潮,沉默如死水,一直到老嶓的背影渐渐消失,吵嚷声远去了才回过头。
“我原本想多留一些牛羊,以后养肥下崽,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有吃的就不闹了。趁没人注意,你们快走吧……”
“你最好不要走动。”何一明叮嘱,婳娘点点头,却依旧看着远去的人群,何一明知道她多半不会听,不再多说了。
孙福运带着顾长愿和何一明跑回镇子口,叮嘱顾长愿替他照顾凤柔,他刚和老嶓打了一架,以防万一想先留一晚。回到婳娘家门前,婳娘依旧安静地站着,镇子上的人都围在牛圈外,帐篷前空了大半,只剩篝火孤零零地燃着,牛圈里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快快!宰了它!
孙福运揉了揉被抓伤的脖子:“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是大祭司了,还是你有办法让镇子安定下来。”
婳娘轻轻摇头,呆呆望向远方,雨声、风声、起哄声、哞叫声交杂在一起。
“不,太迟了。”婳娘轻声说。
第七十三章 瓦解(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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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经下了两个月,暴雨小雨又暴雨小雨反反复复,就是没有天晴的苗头,整座岛屿笼罩在无尽的阴霾里,让人心烦。回哨所的路上,车陷进泥坑,轮子轰隆隆地空转,像一头老到不能下地的牛,只会哼哼喘粗气。顾长愿望着湿漉漉的车窗,心里也湿漉漉的。
“婳娘的腿……”
何一明:“放着不管的话,不出三天就废了。”
“那不能由着他。”
“你能强按着她给打固定吗?一个女人又伤在股骨。”何一明如实说,“她不想被人看出来她的腿折了。”
“可是……”顾长愿忧心忡忡,“瞒不过的。”
就像他们试图隐瞒岐舟的死因一样,即使掩盖了,真相也没有消失,它一直在哪里,像不甘心被囚禁的虫不停地探出触角,等着被人发现。
总会有人发现它。
何一明:“现在是她不配合治疗,不是我不给她治。”
车里漫着沉重的氛围,车轮轰——地一轱辘,往前飞了好几米,惊飞了树上熟睡的唐那雀,颠颠簸簸地驶远了。
同一时间,帐篷外挤满了两眼冒青光的人。两口大锅咕咚咕咚冒着泡 ,牛肉在沸水里翻滚,十里外都闻得到肉香,孙福运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咽了咽口水,气鼓鼓地拍了一下肚子,转身进了屋。
婳娘的茅屋被砸了个洞,孙福运搬了个木盆搁在破洞下面,雨水漏进屋,叮咚叮咚地敲打着盆底。婳娘坐在火炉边上,右腿弯成奇怪的姿势。
“你不去吃吗?”婳娘问。
“我去不是又挑事吗?算了,有玉米糊么?我随便吃点。”
婳娘指了指吊锅,孙福运抻长脖子一看,锅底都烧干了,只剩一层乌漆嘛黑的东西。
婳娘又说:“成松的事……”
孙福运这才想起来,他是来问成松的,淡淡道:“凤柔不是存心要怀疑你,那丫头粗神经,想到风就是雨,又放不下成松才会闹成这样。但她是真的崇拜你,你要是有什么事瞒着,就告诉她,要是没有就和她说清楚。她是个傻丫头,别辜负她,只要那丫头心里过得去就行,我就不听了。”
婳娘静静望着炉火,没有回答。
火苗呲呲跳动,屋里静得出奇,雨水的声音越发明显,滴滴答答。
当晚,孙福运在堂屋里睡了一夜,风从头顶的破洞灌进来,冻得他直哆嗦,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不知怎么的越睡越热,好像被人当成祭品扛上了黑石棺,镇上的人张牙舞爪,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身上扔火把,他被烤得全身滚烫,越来越难以呼吸,挣扎着要跳起……
孙福运猛地睁开眼,眼前灰扑扑一片,浓烟四溢,茅草簌簌地掉,竟是屋子着了火!婳娘和岐羽都不在,只剩他一人。他倏地清醒了,就听见一阵足以撕破雨林的尖叫。
他急匆匆跑出去,听见岐羽大声叫喊。天色微亮,镇子笼罩在一团乳白的浓雾中,屋外围满了人,见他冲出来怯生生地后退,露出趴在地上的婳娘。
婳娘整个身子浸在泥水里,像一根从地底隆起的巨大树瘤,雨水从她背上滚落,她费力地昂起头,不让泥水淹没脸,枯朽的脸被稀泥糊得分不清眼睛和嘴,岐羽跪在婳娘身边,叫着哭着想扶起她。
“怎么回事!!”孙福运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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