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
一小撮光柱打上他的脸,边庭握着手电筒,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没事,”顾长愿看着的边庭满是雨水的脸,心中一阵苦楚,瞥开目光,掩饰内心的举棋不定,“没摔坏吧?”
“嗯。”
“那就好,”顾长愿望了望四周,语气飘忽,“忽然有点冷了,走吧,回去吧。”
“啊?”边庭若有所失,他很想两人独处。
顾长愿听出他的失望,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挖空心思地掩饰:“该进山了吧?高瞻说不定满哨所找我们呢。”
边庭闷闷地哦了声,去牵顾长愿的手,顾长愿由他牵着,其实顾长愿很喜欢这些小动作,有时候会摆出长辈的姿态摸摸边庭的脑袋,有时候又像个小辈任由边庭保护着。是把他看成撒娇的小孩还是自己想放纵?顾长愿说不清,好像心里筑着一道无形的墙,在墙里怎么颠三倒四都行,就是不肯翻出墙外,真真正正地建立一段亲密的关系。
“对不起。”顾长愿小声说。
声音小到被雨水淹没。
边庭听见了:“对不起什么?”
“说好了要谈,谈……”顾长愿一紧张,说不出恋爱两个字。
边庭沉默了一会儿,重重掐了一把他的手心,好像小小的惩罚。顾长愿疼得一呲。
“还没到时候不是吗?”
“时候?”
“嗯,你说过等岐舟的事情过去了,我们就谈恋爱,我看得出来,现在岛上越来越乱,大家都不好受,要么阴沉急躁要么心神不灵,所以我想岐舟的事情还没过去……”边庭悄悄换了一个动作,手指从顾长愿指尖穿过去,十指交握着,“是不是我让你有压力了?你不用急,我以前听过一句话,说美好的东西都是缓慢的,急不得,要慢慢来。虽然我急匆匆说了喜欢你,收不回去了,也没打算收回,但你不用急,可以慢慢考虑,不用现在就做决定。”
顾长愿心头颤动了一下,水雾轻裹着两人的身影,让他们看起来像被细线箍在一起。
他隐约知道边庭说的是哪句话——
“凡是自然的东西都是缓慢的。太阳一点点升起,一点点落下。花一朵朵开,一瓣瓣地落下,稻谷成熟,都慢得很。那些急骤发生的自然变化,多是灾难。”
心忽然就柔软了。
晨雾萦萦绕绕,如水如纱。
“其实我觉得你喜欢我……多少都有一点点。”边庭笑了笑,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侦察兵的直觉,就像他们现在十指交握着,顾长愿却没挣脱。“所以我不着急,等你。”
顾长愿停住,边庭也停下来,笑眯眯的,眼睛闪亮,在污浊的岛上,只有这一抹光始终清澈。
顾长愿恨不得立刻踩死那个迟疑的自己。
“其实我才该说对不起。”边庭忽然红了脸。
“啊?”顾长愿疑惑了。
“刚刚我在你旁边……一直硬着,偏偏你拿着手电筒,我都怕你忽然照过来看见我……那个……”边庭舒了一口气,“幸好手电筒掉了……”
“……”
顾长愿不由得地往下瞟。
边庭脸发烫:“别看,早消下去了。”
“哈哈哈……”
顾长愿没忍住,忽地笑出声来,心里头的纷乱彻底烟消云散了。
急什么呢?花一朵一朵开,心里的墙也要一点一点翻越。
恋爱,慢一点也没关系。
回到哨所,食堂正开饭,三五个士兵扫着院子里的积水,高瞻正在给车加油,看见两人都是湿哒哒的,没多问,只说快进去吃饭,吃饱了好出发。
早餐还是老三样:牛肉面、包子馒头和粥。何一明坐在正中间,穿着一套墨绿色的运动服,连鞋都换成了黑白相间的篮球鞋。
不穿西装的何一明真是太太太少见了。
顾长愿实在好奇:“你要上山?”
何一明掏出纸巾,擦干嘴上的油渍:“我今天休息,舒砚照顾小猴子。”
这就是要去的意思了?顾长愿撇嘴,何一明一向对研究以外的事情不感兴趣,镇上都极少去,怎么突然想着一起上山?不过好奇归好奇,他没打算多问。
吃完早饭,枭龙皮卡顺着山路出发,天色渐亮,黑云似乎在和镇子纠缠,全挤在镇子上空,倒是给医疗队行了方便,没了黑云遮挡,一路的水洼和碎石都看得清楚,车开起来比前几日顺畅多了。到了雨林口,高瞻远远看见孙福运、凤柔、婳娘和岐羽站在一棵老松树下。孙福运听到引擎声,朝他们挥手。
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婳娘面前。
“来了啊……”婳娘依旧披着黑墨一般的斗篷,见医疗队跳下车,摘了兜帽,露出涂满油彩的脸。
“啊!!”
顾长愿惊呼,连高瞻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一夜之间,婳娘的头发全白了!
高瞻惊颤道:“这是……”
“昨晚就这样了,可能命数到了。”婳娘虚弱地笑笑,神情从容,就像说着‘天亮了’一样平静。“既然都来了,那走吧。”
婳娘牵起岐羽,镇上微微投来光亮,黑云裂了一道口子,似乎是太阳在窥视。
上山的路不好走,婳娘牵着岐羽走在最前,身后是凤柔和孙福运,高瞻、边庭、顾长愿和何一明跟在最后。婳娘走得极慢,右手紧握着牛角杵,牛角杵轻轻摇晃,铜铃在细雨中叮咚叮咚响。
孙福运步子快,没走两步就和队伍拉开了好大一段距离,不得不停下来等婳娘跟上。他急得要命,想不通婳娘为什么突然要上山。
镇上昨天杀了尕子家的牛,一群人吃得满脸油光,商量着过几天再杀一头,尕子的媳妇躲在屋里哭。尕子蹲在门口,看见孙福运,问他有没有烟叶子,孙福运摇头,他就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塞进嘴里,死命地嚼。
孙福运什么场面没见过,硬是被尕子这没头没脑地动作吓着了,头皮发麻。他没敢劝,看着尕子抓了嚼嚼了吐,胃里一阵酸涌,差点儿跟着吐了。
一想起镇上的荒唐,孙福运一步都不想走了。
还上什么山?!这烂岛他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只想早点跟着医疗队离开!
“疯婆子,你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吗?非要去山里?”
照她这慢吞吞的走法,天黑了都上不了山。
队伍不由得停下,婳娘轻轻笑了笑,没说话只朝前走,气得孙福运脸红脖子粗,朝地上啐了一口,无奈跟着。又过了半小时,山还离得老远,孙福运忍不住冲到婳娘面前,忽见眼前一道黑影,岐羽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
孙福运一愣:“小丫头,你干嘛?”
岐羽狠狠瞪着他,像护着幼崽的猫。
孙福运都被逗笑了:“嘿,你这小丫头……是想拦我?”
就她这小身板?!
所有人看向岐羽,岐羽一动不动,凤柔扯了扯孙福运的袖子,叫他别为难孩子。
孙福运气得大骂:‘呸!老子是那样的人么?’转身在婳娘面前蹲下。
“这婆娘磨磨蹭蹭的,走到哪年哪月去!上来!老子背你!”
闻言,婳娘一愣,岐羽也愣了,傻傻张着手臂,顾长愿、边庭和高瞻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婳娘。
“还是听他的吧,”何一明忽然开口,“看你走路的姿势,先前错位的地方应该断了,虽然被裤子遮着看不出来,但股骨应该积了很大一块血肿,你走不到山上的。”
孙福运一惊,变了脸色:这么严重?!
“你这疯婆子,腿都废了怎么不说一声!上来!”
婳娘僵持了一会儿,由孙福运背着了,她当了一辈子的祭司,第一次被人背着走,心里头有些难堪,不敢睁开眼,但何一明说得对,她一步都走不动了。
山路崎岖、瞎子河上浮着死鱼死虾,整个雨林都罩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里。孙福运和高瞻轮流背着婳娘,边庭走在最前,清除沿路的断枝和碎石,岐羽和凤柔紧紧跟在后面,顾长愿几次朝凤柔看去,她只是埋着头默默朝前走,看不清表情。
此行的目的地是祭坛,看婳娘脸上的油彩就知道了。涂彩是火祭前的准备,只有祭司才有资格在脸上画上绿色的山和海浪。
山路湿滑,就算边庭细心地剔除了碎石和断枝,孙福运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绕过一道细弯,婳娘指了指崖壁,孙福运停下,看见满壁的南蛇藤。
“都长这么茂盛了,有几棵还是我种的呢。”婳娘说。
顾长愿和边庭同时一怔,不由得相互看了眼,这南蛇藤的背后是通往山洞的岔路,火祭那天顾长愿和凤柔就躲在这片南蛇藤背后。
难道这南蛇藤不是野生的?是婳娘种的?顾长愿看向凤柔,凤柔也望着葱绿的藤叶出神。
走到祭坛,已近正午,孙福运累得头晕目眩,他放下婳娘,直接坐在地上。
祭坛上七零八落,石棺被雨水冲得黑亮,石棺前堆着没有烧完的火把,空气里漫着烟灰的味道。婳娘走到石棺前,自言自语了几句,背靠着石棺坐下来,拢紧斗篷,看上去像石棺凸起的斗拱。
凤柔倚着崖壁歇息,婳娘朝她笑了笑,她也不回应,冷冷地撇开脸。
婳娘并不在意,挂着淡淡地笑,仰头看向凤柔身后的山崖,崖壁直插云霄,黑云挂在半山,好像随时会压下来,和遮天蔽日的黑云以及屹立千年的绝壁相比,他们像蝼蚁一样渺小。
“丫头,你不是想知道岐舟是怎么死的吗?”她忽然举起牛角杵朝向头顶正上方,声音像砂砾一样艰涩,“那里有个山洞。”
一切都要从这个山洞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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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自然的东西都是缓慢的”出自毕淑敏,此章有删节,一直被锁,本来是感情起伏的一章,锁了后改来改去都改不回原来的感觉,算了,随便看看吧。
第七十六章 鲸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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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宓沱岛。
芭蕉树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镇子周围,海风裹着凤仙花香,身穿黄裙子的瘦丫头眼巴巴地望着天空,一高一低的羊角辫像两根倒吊的紫藤萝。
“阿爹,要下雨了。”瘦丫头说。
被唤做阿爹的男人抬起头,大片大片的云彩在空中翻腾,从山这头游到山那头。
“傻丫头,你看错啦!”阿爹揉了揉丫头的脑袋,语气温柔又宠溺,“那是七幡云,云尾稀薄,一共七层,像七面旗幡,所以叫七幡云。这是晴天的预兆,接下来的三天都是晴天才对。”
“可是它明明……”瘦丫头嘟嘴,想争辩,忽听一声震天动地叫唤——
“婳丫头在看云啊!”
一个满腮黄须的大汉走来,那汉子长得五大三粗,腰间盘着一捆粗绳,布衣大敞,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胸口全是泥,像在泥坑滚过似的,右手扛着猎枪,左手提着三只兔子。
汉子嗓门大,说话像打雷一样,瘦丫头不仅不恼,反而极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春山伯伯。”
汉子叫福春山,四十岁出头,是镇上的猎人,也是东边大部落的祭司。乖巧懂礼的丫头正是婳娘,刚满十二岁,‘阿爹’名叫婳临渊,是岛上的大夫,比福春山小上三岁,掌管着镇上最小的部落。
六十年前,镇上共有十一个部落,三百多户人家。有的部落首领不合,老死不相往来,但从来没见过谁和婳临渊不合,婳临渊医术高又总是柔声细语,一副好脾气模样,和谁都处得来,所以他权力虽然不大,但威望极高。
“丫头还太小,哪里看得准……”婳临渊笑笑。
福春山哈哈一笑:“这事不急,丫头还小,看云是咱们镇上人人都会的本事,慢慢就会了。我看婳丫头特别聪明,以后肯定比咱们看得都准。”
婳临渊听了,心里甜得发齁,怜爱地揉着婳娘的脑袋。
福春山扬了扬手上的兔子:“看,今天打到的!这灰耳兔子平时几个月都见不着,今儿我一逮就逮了仨!等我去烤了,叫大伙儿都来吃吃!”
婳临渊温柔地笑笑,婳娘抓着阿爹的手,眼睛却追随着天上的云。浓云沿着山脉自北而南绵延,跌入裂谷。
夜里,镇子在兔肉香气中入了眠,婳娘坐在炉火前,手里拿着拨火棍,眼睛痴痴盯着窗外。
“还在看云啊?”婳临渊问。
婳娘闷闷嗯了一声。
“这看云的门道多,以后爹慢慢教你。”
婳娘心不在焉地拨着火堆,心想:七幡云云尾是纯白的,可她看到的云尾黏着一层浅灰色的烟,像系着一层薄纱,不像七幡云,但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
她一直想啊想,在床上辗转反侧。夜里岛上起了风,起初只是隆隆呼啸,没多久就听见几声脆响,如利刃重重劈下。屋外狂风肆掠,几乎把茅屋掀翻,到处都是树枝被折断的喀喇声,碎石被卷上天又掉下来,啪嗒啪嗒砸进土里。
婳娘睁开眼,抻出窗一看,黑云漫天,云尾卷着一股绿烟,宛如一只巨大无比的公鸡被蟒蛇吞食下肚,只露出染血的鸡冠,绿色的浓烟如蛇尾来回甩动,两只巨兽撕咬着沉入远山。
“阿爹,阿爹,真的要下雨了!!”她急坏了,她没看错,就是要下雨了!!
婳临渊被摇醒,凑到窗边,脸色倏地就变了——黑云翻墨,长虫横天,是百年难遇的异象!
婳娘这丫头居然看准了!
“快!!去叫春山!叫醒镇上的人!要下暴雨了!叫大家把毛毡支起来!!”
婳娘听了就往屋外跑,忽然“啊!!”地尖叫,怯生生僵在门口。
婳临渊一看,宛如瞬间坠入冰窟,手脚变得冰凉——
天上黑压压一片,鸦、枭、隼、鹰一股脑地往镇上飞,地上更是无数麻麻点点,平时蛰伏在雨林和泥土里的蛇、蜈蚣、蠼螋、蝼蛄、篦子、山蛩全涌到镇子里,似乎想把整个镇子占为己有,密密麻麻,无边无际。近处的还勉强看得清哪是蜈蚣哪是蛇,远处就是一张巨大的黑影,好像长着无数荧绿色眼睛的棘皮动物,嘎嘎吱吱地从海上爬到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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