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人死后,关于傻人的传说越来越多。
光是一天吃三顿饭的功夫,这些人统统都要念叨一遍:庄申爱吃这个,庄庄不吃那个,如果小猴子在……
念着念着,就会有种叫人吃不下饭的气氛。
白真如没那么多愁善感,只想着:他妈的没完没了,那家伙说不定在河底吃王八。
白净识偶尔与她说几句庄申和白慈来往的过去,使她越发肯定那家伙可不就是个傻的。听着听着,兴许是出于互补的缘故,听出些许好感来。每当这个时候,裹胸里藏着的那块王令会就硌到她。提醒她,是她亲手把那人丢进河里的。
白真如没想过庄申会活着回来,出现的时候骑着匹小马驹,那模样可笑极了。
凭什么子母河不收这个人呢?那么高的距离,失去意识的人,深浅难料的生命之河……没道理啊。
难不成她受到卢舍那佛的庇护,能轻而易举收服白春部族的后人。
人会说谎,有时会骗过自己,言语不可尽信,但人无意识间的姿态最可信。如白默口中的大统领白道真,此刻紧跟在她身边,以两人相隔的距离看,像一个忠实的战士。白真如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朝庄申出手,这位女国战士一定会护着她。
只是战士所效忠的对象应当是女王,而不是所谓的王后。有女王才有王后,一个人若是不尊王,怎会尊后。
“子母河是我女国特产,外人鲜能尝道,庄申,觉得滋味如何?”如今无需与他们同行,不需要假装好人,白真如说话肆无忌惮。
她重新穿上从地下冒出来时穿得黄金铠甲,这是她的荣耀,她的身份。她从来就是如此,长于女国最有权势的家庭里,成为女国除女王外最后权势的人。
庄申不急不恼。“托赖,还过得去。大将军,这位是女国后人,白道真,女国诸事,如今由她负责。”
“统领?”白真如的视线在白道真手臂上的金色标识停顿片刻,朗声道:“吾乃大将军,小小统领怎不上前参见?”
白道真尚未如何,身后那两名押着帖木儿汗的女国战士听不下去了。她们没想到此人如此无耻,明明是个叛徒,杀了她们好多人,还有脸摆臭架子,让统领对她行礼。
白道真一抬手,压下两人不满,“某为女王驱策。女王在此,尔等小小将军为何不上前参见?”
被当枪使的白慈没有做声。她上来之后,目光锁定女儿,小姑娘越是不吵不闹,越叫人看着心疼。白真如奸猾,见识过枪的威力,就那么将女儿摆在面前,分明有恃无恐。
注意到白慈关切的脸,白真如微微一笑,没理会白道真,“放心,没短她吃喝,还带她游览一番故土,尝尝地道特色。”
白慈嘴唇发干,原本艳若桃李的脸一下子苍白起来。
“也不是什么剧毒的药,仓促间,找不到什么好东西。”
白真如很乐意看到白慈的情绪在她的操控下起起伏伏,说不出的快意。细细观赏每张愤怒仇视的面孔,好一会儿吐出一个叫女国人色变的名字。
朝生暮死。
“竟有人知道此物,白统领,告诉这些外来人,何为朝生暮死。”
朝生暮死,顾名思义,晨间出生,晚间死亡,奇毒,由女国境内一种极其稀有的小虫炼制。据传,此药用于控制人心,服下后并无大恙,若在黄昏前服下解药,可保一日平安。日日服用,日日平安,只要断一日,黎明来前,此人必定会死。
白道真只在古书里见过此物,平时闻所未闻。“据说此物早已绝迹,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白真如神秘一笑,并未作答。
白慈怒道:“她只是个孩子,有什么你直接冲着我来。”
“你,你又算得了什么。她可不止是孩子。她是女王后裔,比你的血统纯正。用她的血,可以破解血祭,使封印之人全部解封。无论是旧时国人,匹夫的军队,还是女王本人,她一身鲜血尽可唤回。她的血可比你的好用。”
把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白真如继续说下去:“勿要怪我,你们的武器太过厉害。要是没头没脑乱射一通,保不齐我会受伤。没奈何,只得出此下策,与你们好生说话。幸而,你们并不莽撞,否则啊……”
言下之意,若是庄申等人仗着武器优势先发制人,她就不说出白芷中毒之事,任其毒发。
白真如声音和缓,话里话外却不乏阴毒,注意到她格外留心白慈的神情,庄申抢先一步说:“你要的帖木儿汗给你带上来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就不好奇,为何我想杀你?”
“你知道我见过白春鬼魂,怕她告诉我你是叛徒。你想要阿慈给我的王令。所以先下手为强。”
白真如咯咯笑,“河里泡那么久,居然还能想到那么多。”
“这个问题不难猜。你这个人,一切为己,会除掉任何挡在你面前的人。哪怕白嬷嬷待你亲善,你不是一样下手了嘛。我不明白的是,前哨那八个守卫,八条命,为什么要杀她们。明明你已经离开了。”
那几个不成器的蠢人?白真如冷笑,怪只怪她们多嘴,海塞姆问什么她们答什么,一口一个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最叫她无法忍受的是,她们口口声声:她想要王位。
王位?呸。
原本只是想转移注意,让白道真知道有一群外来者出现,最好是和白慈那群人打起来。一想到女国后人要对女王后人喊打喊杀就觉得有趣。谁晓得阴差阳错,庄申没有死,反倒成为两边互通的桥梁。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白真如不屑于解释。“看她们觉得碍眼,杀了便杀了,一群贪生怕死之徒。”
“人有求生本能,怕死最正常不过,况且她们之中有一位母亲,独自抚养一个孩子。那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杀,你可知道这会给孩子带来多大的创伤?”
白真如觉得可笑。“那同我有何干系?你在暗示,我好心留下那娃儿是一个错误?就该一刀送她们母女团聚?也是,龙生龙凤生凤,母亲不成器,孩子也不成器。那孩子吓尿了吧。”
屁大的孩子,哭哭闹闹同人说遭遇,女国人才会更愤怒。愤怒是一把燎原的火,会把人烧成灰烬。
她说得轻描淡写,听者青筋暴起,若不是有白道真压着,那两个女国人恨不得立刻把白真如戳死。她俩直白的目光自然引起白真如的注意。
这位视人命如草芥的大将军,轻飘飘地看她们一眼,视线落在被捆成粽子样的大汉身上。
“天上的雄鹰,草原英主帖木儿汗,怎得落到如此下场,被人绑成野鸡。你那忠诚的侍者如今何在?”
帖木儿汗不受她言语相讥,从容道:“攻入此城后,额什丁和卓为此城归属与我产生分歧。他想要毁灭这里,而我想拥有它。若是真有神的存在,为何不让我成为神的宠儿。谁知,他竟为此背叛我。不过此人应当惯于背叛,他不是先一步背叛了使者你嘛。”
昔年两人相见,以大汗与使者互相称呼。故而帖木儿汗仍称白真如为使者。
白真如颌首,当作没听出帖木儿汗话里的意思。“此人一心只为灭亡此地,他不会容许你成为神的宠儿。若真有那一日,他会集结另一伙军队将你铲除。”
“使者果然对他知之甚深,用情至深,连此等背叛都可一笔揭过。”
白真如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大笑道:“我与他,不过是互相利用。如今局面,他是个死人,你是阶下囚,将死之人。无论如何,我都立于不败之地,早在当时当日,我已赢了。大汗真是天真得可爱。该不会以为我们女国人同你们玛尼教徒一般,和你睡过,便会听命于你,奉上身心?多么可笑。大汗,倒叫你晓得,男人不过如此,无甚特别。论容貌,你远不及他……”
说到这里,白真如有意无意看了海塞姆一眼。海塞姆先前一言不发,待帖木儿汗说话,轻声为众人解说。
嘲讽的笑意一闪而逝。
“论礼仪,你粗鄙不堪。来来去去就那么回事,毫无乐趣可言。大汗当日可是觉得自豪?在我看来,大汗尚不及田里耕作的蛮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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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真如:男人是什么东西,老娘不稀罕。
第150章 对峙(二)
一直以来, 女国的事就像是一块单一颜色的拼图,无论底色是白是银是黑,就算是正宗后人白慈也只能看到一个点。后来发现,神秘拼图代表的不是女国, 而是白真如。
早前庄申分析过白真如的行为动机:身为女国大将军,自觉高人一等,瞧不起女王,想取而代之是人之常情。做久了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想要踢掉上面那人, 类似事情占据史书大半。出发点或有不同,就像白真如一开始所表现的那样自觉占着大义, 不满女国闭塞, 一心谋求女国发展。
通常,在一个稳固的圈子里制造意外, 需要契机。女国人信佛,女王作为神佛在人间的使者,自然受到尊重。无法在内部制造意外, 那就会假手于外,引入外援。
外援多是贼,狼子野心, 图谋不轨。
这种情况下, 白真如遇到想要灭亡女国甚至想要灭亡佛教的额什丁和卓。额什丁和卓以声色相诱, 蛊惑白真如, 或是两人各有所图, 一拍即合。白真如像为爱冲昏头的女人那样与虎谋皮,被虎反噬,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白道真告诉她,如果白真如想要取而代之,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女国有禅让制度,也有弹劾制度,元老可对女王进行弹劾,几位元老达成一致,就可以换个人做女王。女国境内,都是白家后人。白真如在她们跟前装傻充愣的时候也说过,如果女王愿意禅让王位,需经元老投票,大将军、大司徒、外事令与国师首肯后就行。以大将军在国内的重要程度和她刚地下被解封就能花言巧语言之灼灼,从叛国者变成爱国者,庄申很难相信,白真如会没本事发动弹劾。
至于为爱冲昏头这种事,从刚才她和帖木儿汗的对话来看,真有冲昏头的,也不会是白真如本人。
提到额什丁和卓,白真如没有哀怨,没有恨,她那话明摆着就是大家玩玩各取所需,谁认真谁傻子的翻版。至于和帖木儿汗上床,在帖木儿汗看来算是一种占有,在她看来就是随便用个床上用品,还不好用。
观念颠覆传统,十分前卫。
听过帖木儿汗那方的描述后,庄申发现白真如从头至尾没打算自己做女王。引敌人入城,任敌军残杀,这对于一个繁殖资源日益枯竭,本就人口稀少的国家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即便她有奇兵能消灭帖木儿汗的军队,最后能有多少人幸存。庄申判断她一门心思只想毁灭女国,没有留半点后路。
那白真如为什么要回城?像有些杀人犯那样,杀完人之后验收成果吗?王城破灭,女王耗尽鲜血而死,这些都能让白真如感到由衷喜悦?但是凭直觉,庄申不觉得白真如有多开心。
先前她们觉得白真如回城要用小芷的鲜血解封王城,如今看来意义不明。白真如不爱国人,从她肆意杀死那几个守卫便可知晓。她对女王有种说不清的鄙夷,从她对白慈的态度可见一斑。她对帖木儿汗乃至额什丁和卓也没有情谊,三言两语奚落帖木儿汗后,只问当年之事他记得多少。
白慈曾说:“你不要想那么多,想不明白的。精神病的思路,你拿什么跟上。白真如就是一条疯狗,不分敌我,到处咬人。看女王不顺眼,毁了,看你不顺眼,杀了。反社会,心理变态,还老是一副老娘最了不起,你们都是废渣渣的鸟样。老天爷不长眼,让这疯狗活到现在,屡屡得手。我看卢舍那佛也没什么用,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白真如咬完帖木儿汗,视线转向海塞姆,用一种轻浮戏谑的语气说,“看来,你找到了要找的人。”
此时,整个场面被她控制,只听她一人兴致勃勃。海塞姆耸耸肩,并不搭话。
白真如要说的话,岂是你不搭理她就会不讲的。“放眼整个女国,还有谁比我对此地更熟。你一个外乡人,大老远跑这里,不是为财便是为人。以阁下之风华,总不见得是为了女人。何况,你有个大嘴巴的同伴,听说你们是宗亲。此等小人,若是我,早把他门牙敲碎,割掉舌头。”
海塞姆笑一笑:“没想到大将军那么为我们着想,放心,他已经没法说话了。早知你这样喜欢他,我就割下他的舌头送给你。”
白真如啧啧有声:“你倒是比我想的心狠手辣。如此看来,女国内外,本无差别。血脉一说,颇有讲究之处。”
血脉?海塞姆松松腿,心里有种不妙的感觉。
“可惜了。”白真如忽然笑起来,“帖木儿汗,你可有见过那个聒噪的人?你要是见到他,保管你想起一个人。”
帖木儿汗阴沉地回了一句,海塞姆浑身一僵,白真如笑得越发欢畅。
见其他人浑然不解,白真如边笑边说:“海塞姆,怎么不把帖木儿汗的话解释给她们听了?她们听不懂。”
不等海塞姆解释,她先说:“不过是千里寻亲认错人的戏。寻亲的和亲人长得完全不像。不像倒也算了,突然冒出个认祖的,活脱脱是当初手下的样貌。那个手下吧,还是临阵逃跑,把主上丢在敌方的家伙。庄申,若是你那寻亲的,你可是懊恼得恨不得去死?”
白真如幸灾乐祸,别人有多倒霉,她就有多开心。
庄申猜到海塞姆的祖宗不是帖木儿汗,却没想到,跟额什丁和卓有关系。
既然被点到名,她也就实话实话:“懊恼是因为被骗,一时想不开而已。想穿了也没什么,人是英雄狗熊,不是祖宗给的。同样一家人,有些人做人,有些人做蛆。人说富不过三代,三代后子孙开始败家。孔子后人没有五百也有一千,各个变成什么鬼样子?只会在剥削女人身上做文章。又没有王位要继承。叫我说就算是做皇帝,开国皇帝才有意思,从无到有,更有成就感。像先女王,做这样的女王,怕是也没滋没味。有些人能利用手上的资源做成事,做更大的事,有些人却只会搞破坏,高下立现。懊恼不过一时,他会想通的。”
白慈突然嗤笑一下,“海塞姆,亏得你长得好看,你要是长成个倭瓜样。我们小申可不会这么说。她呀,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庄申瞪她一眼,“胡说。我也喜欢有本事的人。人家好歹是个枭雄。”
“哟,你终于承认你喜欢他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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