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乐,快乐得简直要发昏,闭起眼睛时,会感觉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纵然是坐着,也仿佛随时可以倒下去或者飞起来,睁开眼睛就好了,树在墙外,车在街上,他在车里,人和景各居其处,全都稳稳当当,没有哪一个是错了位的。
真是一个好世界。
足足有十分钟,他沉迷于窗外这个久违了的好世界,忘了身边还坐着个葛秀夫。
葛秀夫斜倚着车门,隔着一层墨镜镜片看看这,看看那。傅西凉的坐姿略微有些佝偻,因为个子比一般人高,腿也比一般人长,在这一般尺寸的汽车里,他没法由着性子伸展开来。一件浅灰色的西装上衣被他搭在臂弯、抱进怀里,以他这个紧紧的抱法,等不到下汽车,笔挺的衣服就要被他抱出褶子了。
葛秀夫对着他,既无法谈什么抽象的问题,也无需使什么攻心的策略。欠身将那件西装上衣从他怀里拽出来抖了抖,他将它搭在了座位上:“西装要这样放,你总搂着它干什么,怕它跑了?”
傅西凉被他这一句话唤回了神。扭过头看看上衣,再看看葛秀夫,他答道:“对,我忘了。”
“不只是忘了衣服吧?是不是连我也忘了?”
傅西凉答道:“是。”
他不想再看外面了,看过瘾了,而且看久了也会眼花缭乱,更加的晕。将两条小臂横撂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他俯身枕了臂弯,侧过脸来,改看葛秀夫。葛秀夫待他一直不错,最初不认识他时,曾经嗤过他一回,但是后来就再不嗤了,大概是熟悉了他,而且接受了他。
这么一想,葛秀夫和别人就正好是反着来。别人初次见了他,对他会是先存几分客气和敬意,以为他是个什么不可小视的人物,要一直等他说错话了,出乖露丑了,才开始从鼻孔里嗤出两道冷气来。
他到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说错了哪句话,只能是多加小心,然而加了小心也没用,也还是要说错话。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少说、或者干脆不说。所以现在即便是在家对着二霞,他无事也是不开口。
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望着葛秀夫,又出了神。葛秀夫这边也开了车窗,热风扑啦啦的吹进来,掠过了他苍白的脸,也拂乱了傅西凉后脑勺几丝短发。
面无表情的和傅西凉对视了片刻,他在风声与市声中忽然问道:“怎么一直看我?”
傅西凉有个问题想要问他,可是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怕自己只得到一声敷衍,甚至是得到一句谎言。
葛秀夫抬手摘了墨镜。墨镜是他和世界之间一层有色的帐幕,现在他移开了这帐幕,直面了傅西凉:“有话就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傅西凉依旧枕着臂弯,侧脸看他:“我们算是朋友吗?”
葛秀夫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你认为呢?”
“我在问你。”
“我认为算。否则这大热的天,我又不是有求于你,何必非要请你出来吃饭?”
傅西凉认为葛秀夫答得有道理,于是快乐而又眩晕的向他一笑。葛秀夫重新戴上了墨镜,也笑了:“和我交朋友,你愿意不愿意?”
傅西凉点点头:“愿意。”
然后他又告诉葛秀夫:“自从退学之后,我的朋友就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这是实情,他的朋友全是他在中学时的同学,他所在的那个班里,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认为他是缺心眼,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认为他是神经病,余下的三分之一对他则是没什么意见。因为他虽然隔三差五就会表现得十分冷漠、刻薄、无礼、傲慢,但是若有那个耐心和涵养透过表象细看,又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厚道的老实人,对于很多小事都不计较,尤其是有钱,请起客来十分慷慨,有时候从他手里骗几张钞票花花,只要他哥哥不知道,就没什么事。
然而后来傅西凉退了学,他的一部分朋友们没胆上门去占他的便宜,于是弃他而去,另一部分朋友又都是肯上进的好孩子,求学的求学,留洋的留洋,还有继承家业结婚生子的,谁有功夫再去陪着他看小说、玩拼图、或者坐在电影院里,把一部无聊片子翻来覆去看上两三遍?
他有时候会很寂寞,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家里和他年龄相仿的是燕云,燕云和他的同学们一样,越长大越忙碌,总有各样格式的正事要做,偶尔忙里偷闲的停下来看看他,看了还不如不看,一开腔就气人,他宁愿自己待着。
葛秀夫也是个大忙人,所以他并未奢望对方能花时间陪自己玩。两个人能够像今天这样出门兜兜风、吃吃饭,就已经是很好了。
葛秀夫这时又说了话:“但我这个人是很小气的,你既然和我交了朋友,就不能再和别人要好。你同不同意?”
傅西凉答道:“不同意。”
葛秀夫有些意外:“不同意?”
“我办不到。”
“为什么?”
“我们未必永远是朋友。如果将来你不理我了,难道我还要继续和你好?”
葛秀夫含笑盯着他:“不忠诚的东西。”
傅西凉听他批评了自己一句,话不是好话,但神情和语气都是和蔼的,声音也带着笑意,于是推测他是在对自己开玩笑。开玩笑是没关系的,朋友之间哪能连句笑话都不许讲?只要没恶意,怎么都好说。
汽车拐了弯,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葛秀夫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他自己也被光影染成了深蓝色。傅西凉突然好奇起来:“如果晒一下,你会怎么样?”
葛秀夫将一只手从窗帘下方伸出去,搭在了车窗下框上。
片刻之后,他将手缩回,伸到了傅西凉面前。傅西凉就见他那雪白的手背上起了一层小米粒似的点子,凑近了再看,发现那是一片片极小的水疱。
傅西凉用手指肚轻轻摸了摸那一层水疱:“疼吗?”
葛秀夫收回了手:“这种程度还不会疼。”
“那要是让你一直晒下去,晒上一整天,你会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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