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丽芸不说话,外孙的面容好似突然之间穿越了时空,和当年躺在病床上的安宁融合在了一起。女儿那时候也是这样含着一汪眼泪求她,可是求了她什么,舒丽芸已经不记得了。
谢引棠又看向外婆身后一直沉默的纪大夫,他猛地扯掉了左手的针头,跌跌撞撞下了床跑到女人面前拽着对方的袖口跪下。少年仰头看着自己的私人医生,委屈又无助地捧上自己最后的期望,“纪阿姨,我求求你,你帮帮我吧。外婆以前告诉我,是你帮我妈妈接生的,那求求你,看在我妈妈的面子上,帮我一次,好不好……”
在得知安宁与纪大夫的纠葛之后,谢引棠便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但是他不敢保证,已经向舒丽芸泄密的这个人能不能再对他动一次恻隐之心。可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纪潇是他唯一的指望。
女人一直冷眼旁观,等到冰凉的小手贴住自己的手腕才向下挪着视线看向身前的孩子。谢引棠的话勾起了纪潇封存了快二十年的记忆,那年她还是个刚毕业回国没多久的实习医生,跟在老师后面接触的第一个“患者”就是谢引棠的母亲。那个女人发生意外的当晚,她的老师正在外地做手术,整所医院只有她和另一个值班医生还留在那儿。同事不肯担责,电话征求谢家人的同意后,未满25岁的纪潇被推上了手术台,从谢安宁的肚子里剖出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时,她的手还在不停地发抖。
汗水浸湿了后背,看着被护士擦干净脸颊的小肉团子,和躺在手术台上早已浑身冰凉的谢安宁,年轻的纪潇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哭了起来。
那一年所有人都以为谢引棠这个早产的畸形儿会早夭,纪潇却没想到一晃眼,被自己救下的小生命都长得这么大了。如今竟然也像当年他的妈妈那样,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求自己帮忙,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你想清楚了?近亲结合生出来的孩子,先天疾病和畸形的概率都是翻倍的。你自己的身体你也清楚,而你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酒,这个小孩有可能是死胎,有可能生下来没几天就会死,你还是想要吗?”纪潇问道。
谢引棠拼命摇着头,仍攥着纪潇的袖口不放,“你以前也说,我可能会死,可我还是活到这么大了。求求你,保住他,我想要他活着,生下来以后我会尽我的所有养大他,我会让他活着。”女人淡然的样子令谢引棠不得不抛出最后的底牌,“你说,想用双性人的身体做研究,我答应你,从我怀孕到生产,直到我死了,我的身体都归你。”
曾经纪潇对舒丽芸提出的请求被她严词拒绝,当时的谢引棠还是个十岁大的孩子,也不知外婆在听到这件事时为何如此震怒。如今却以此为筹码,只为让纪大夫能毫无保留地帮助自己。
少年转过身膝行着跪到外婆身前,看对方仍未妥协便俯下身子磕了三个头。他在赌,赌舒丽芸还心疼他,还愿意纵容他这一回。他已经没有段照松这份依靠了,至少在离开这座城市以前,他要拿到舒丽芸的许可。
“外婆,以前纪大夫总说,我身体不好,可能活不过四十岁,所以请你们能多疼疼我。那现在,你就再疼我一回吧,外婆。”谢引棠轻抚着舒丽芸的手背,像以往每一次撒娇那样,把头伏在对方的膝上。瓷砖地板的凉气直往他的腿骨里钻,感受到覆上发顶的那只温暖的手掌,谢引棠知道,他就要成功了。
“该断干净的,知道该怎么做吗?”舒丽芸挑起外孙的下巴,轻轻拂去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所有让她讨厌的水痕,这些眼泪是为那个她所憎恨的男人而流的,那便不该流。
断干净……现实中的联络或许可以通过退学,搬家和换掉手机号码而断得彻彻底底,只要段照松不像他这般痴傻,那便轻而易举。可是纠缠在他骨肉血脉里的亲情,又如何能断得干净。
爱情,他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未曾拥有,现如今却也要一并斩断这份陌生的父子情。就如两条相交的直线,只要过了那个点,便只能渐行渐远。
谢引棠轻轻点着头,被外婆扶起来重新躺回了床上。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也只能从命,毕竟除了他,也再无人会因为这终将散场的筵席而可惜了。
第54章 心结
余彬觉得自己的员工这段时间有些反常,虽说买了手机,但是十次有八次找不到人。工作上倒是没有出岔子,可自己偶尔巡店的时候总是看不见段照松的身影,问过店里的伙计也是摸不着头脑,都以为小老板出去跑业务了。
三月快要结束的某一天,段照松带着一脸的伤去了工厂,他不等老板关心他的身体便直截了当地提了辞职。
“辞职?”余彬诧异道。
段照松的颧骨和唇角全是擦伤,鼻骨也浮起一块瘀痕,一看就是刚经历一场打斗。不过看他这副样子,衣襟皱巴巴的,胳膊肘上的布料也磨破了,好像是单方面挨打似的。余彬赶忙起身走到对方身边递上纸巾让段照松止血,“怎么突然要辞职?你脸上这是怎么弄的?有人找事?”
内陆城市没有广州那么乱,大白天的还不至于发生什么黑道持械斗殴的事情。如果是生意上的竞争,应该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动手。
段照松摇了摇头,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他刚从谢引棠的学校出来,脸上的伤也是不久前才受的。血气方刚的男孩脑子一热也不顾什么后果,只管先把肚子里的火撒干净了再说。
“彬哥,我得回家一趟。我……”段照松的眼尾仍在抽痛,裂口一不留神又渗出些鲜红的血,他顿了顿又道,“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得回去看看……”
“什么事啊?很严重吗?你先去诊所包扎一下吧,这个样子怎么上路。”
确实很严重,如果不是程修延告诉他,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谢引棠出了什么事。小棠和谢致远骂他骂得没有错,他就是混蛋,是畜牲。搞大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肚子,还又一次把人扔下,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比他更禽兽不如的人……
国际校区周二下午的宿舍楼还算安静,大部分学生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自习,是而没有多少人留意到宿舍楼后巷的肢体冲突。
“我放手不是因为我怕了你我不如你,是因为他喜欢你。你呢?除了让他哭让他害怕你还能做什么?他把一切都给了你你就这样欺负他?”程修延吼得脸红脖子粗,攥着段照松的衣领在花坛后的拐角把这个高出自己半个头的男人按在墙上暴揍了几拳。这段时间他总能看到那个流连在宿舍楼前的身影,本想无视,今天这人却主动找上了门。
谢引棠是带着碎成残片的心脏离开的,他走的那天风和日丽,程修延弄不清原委始末,只来得及在住院部楼下见他最后一面。少年低着头坐进了车里,双眼再不像之前那样闪着明艳的光。
其实程修延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对面前的男人拳脚相向。他的愤怒,除了是为谢引棠不值,更多的只是在宣泄自己内心的不甘与嫉妒。段照松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在他粗喘着停下的片刻再次恳求他告知谢引棠的下落。
除了谢引棠刚离开出租屋的那两天,段照松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过对方了,他借着送水的名义进来过几次,可只要稍微靠近一些宿舍楼,没多久便会被保卫处轰走。他每日在校外徘徊,直到夜深人静,月上枝头。他不知谢引棠灌了半箱啤酒把自己灌进了医院,更不知彼时对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以再不见他为条件,只为求外婆能网开一面允许自己留下那个伤风败俗的孽种。
小棠心里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他却又在那道裂缝上插了一刀。段照松从未如此切实地体会过“父子连心”,那把刀每日每夜也搅得他痛不欲生。他任由额角的血滑过脸颊和下颌,一脸狼狈地苦苦哀求眼前的后辈,只想再看他的孩子一眼,想看谢引棠过得好不好。
但怎么可能会好呢……
“他休学了,回家安胎。”程修延松了口,如果此时谢引棠在这里,看到他的叔叔这副失魂落魄不人不鬼的样子,应该还是会于心不忍的吧。男孩最后扔下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开了后巷。
冰冷简短的词句让段照松一时无法理解,可是很快心腑便像被铁锤砸过一般,向下凹出一个大坑。他看着程修延远去的背影,努力消化着对方施舍给他的那几个字。每每欢爱过后的温存时刻,他的宝贝总会伏在他的耳边乖顺地许诺要送他一个小孩,段照松只抱着侥幸,偷偷攒下谢引棠这份带着稚气的决心,却一次也不敢坦白。
谢引棠是如何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意外的,他不敢想。他的孩子又一次独自承受了一切,罪魁祸首却连忏悔补偿的机会也没有。难以计数的痛苦如被蛇牙浸染过的血液,奔涌着逃窜至段照松的四肢百骸,麻痹他全身所有的神经。男人慢慢跪在了地上,一个人在巷尾双眼通红地揪扯着头发,无声地嘶吼……
余彬看段照松愣神,在他面前晃了晃厚实的手掌,“什么事你总得跟你彬哥我说一声吧,我也好给你批假啊。”
“我……”看着老板探究的眼神,段照松欲言又止,可是多犹豫一秒,他对谢引棠的担心便多添一分。“我屋里人……生病了,我得,得回去照顾。”说到最后他声若蚊蚋,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照顾谢引棠。
紧锁的眉头和满布血丝的眼白都昭示着男人心内的纠结与忧虑,余彬甚至觉得若自己不允了段照松的请求他都可能当场哭出来。
“屋里人?是你老婆生病了?”余彬一边询问一边转身回座位拿起听筒拨了一串号码,“小刘,给你松哥户头划三万,对,走我的私账。”他不给段照松上前拒绝的机会,说完便扣下了电话。
“不用了,彬哥……这不合适。”段照松没有纠正余彬话里的那个称呼,说着就想掏出手机打给财务阻止他。
余彬拽着他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按住了他即将拨号的手,“辞职我不批,你请多久的假都可以,忙完了就回来上班。钱拿着,看病怎么样都要用钱,多一点傍身你也踏实。等你回来了再还我,打工还债我还怕你跑了吗?”
其实近一年以来段照松给余彬的公司创造的利润又何止区区三万,何况三个月前段照松的儿子还给自己解决了那么大的难题。余彬从来没见过比段照松还要实诚的人,心思严谨又任劳任怨,于情于理他都想帮一帮这个人。
段照松不再推辞,他的心已经飞到了那座他待了十八年又无奈诀别的城市,此刻只想赶最近的一趟飞机奔向谢引棠的身边。这一次不管横亘在他面前的艰难险阻有多少,他要当面告诉谢引棠,他有多不该,他有多爱他……
*
刚回清州的第二天,谢引棠便住进了纪大夫那所医院的特需病房。纪潇帮谢安宁接生后没多久就离开老师回了自家在清州的医院,以往每回到了谢引棠体检的日子,舒丽芸总会专程派司机把她接去临州的别墅。
特需病房宽敞亮堂,消毒水味儿也比普通病房要淡许多,谢引棠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多天了,小日历上四月的数字都被撕走了几张。他正盯着窗户外的几根嫩绿的枝桠发呆,专属医生便叩了叩他的房门走了进来。
“升温了,你外婆刚刚来过,让我问你需不需要给你换点薄被。”回来的那天纪潇给谢引棠做了全面的检查,拿着男孩看不懂的影像和化验单告知他胎位过低,不想发生先兆性流产的话最好立刻住院。不过这正和谢引棠之意,待在家里,和外婆朝夕相对,也许不出两天他便会疯掉。
陌生的环境让谢引棠再次因为紧张而难以入眠,已经住了半个月了,他还像刚来的那天一样择床。或许,只是因为这张床上没有那令他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他看向纪潇摇了摇头,薄被厚被都无所谓,他早已感知不到外界的温度了。
“午餐没吃,不合胃口吗?”纪潇看了一眼桌上原封不动的营养餐问道,“想吃什么跟护士姐姐说,心情愉悦营养均衡了才对胎儿有益,知道吗?”
“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谢引棠撩起眼皮,从下往上看着身前的女人。纪潇每日例行公事地给他检查,从不会多说一句。他的头发有一些时日没理了,微长的额发暧昧地搭在纤长的睫毛上,衬得他愈发妩媚。
纪潇轻笑一声,右手拿着圆珠笔指了指谢引棠又指了指自己,随即把笔插进白大褂的口袋,“你要我好好照顾你的胎,作为交换你要让我做好你身体的观察记录,但我不需要一个病秧子,各取所需,明白了?”
谢引棠垂下眼睫,自嘲地抿了抿唇。是啊,这世上哪里还会有人真的关心他。
“静养之余,可以适当下床走动,胎位低也不用太过恐慌,下午我让护士陪你出去走走。”
“静养吗?”谢引棠说着朝门外瞥了一眼,身着黑西装的高壮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奉舒丽芸之命“好好看护”着他。“可不太静,刚才不知道外面出什么事了,吵得很。”
纪潇挑了挑眉并未多言,谢家人自己的安排她无权干预。从业快二十年了,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医闹,不过刚刚撞见的那场医闹,倒是挺特别的。
谢引棠原本把脸偏向窗外打算继续看看春日的风景,却感受到一道视线持续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回过头,看到纪潇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谢引棠问。
纪潇走近两步,看向谢引棠的双眼时嘴角微微上扬,“你刚才那个角度,很像你妈妈。十九年前我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她也是像你这样,一直盯着窗户外面发呆。”
又来了……又来一个人说他像谢安宁,他到底要活在母亲的阴影中到何时。谢引棠喉结滚动,强忍住浮上心头的刺痛,沉默地看着纪潇。
“不过,你也不像她。”纪潇坐在床沿,和少年的目光持平。午后的阳光给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染上一丝温度,令谢引棠觉出一股陌生的柔和。女人又道,“你坚定,会利用外婆对你的愧疚和宠爱,让她对你妥协,你的叛逆是你妈妈从不曾拥有的。而你妈妈看似坚强,其实逆来顺受,对于你外婆的命令从来都不敢反抗。明知生下你之后肯定会被迫与你分开,也还是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坐以待毙,但是你知道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吗?”
谢引棠对于纪潇要跟自己谈心这件事毫无准备,睁着懵懂的双眼等候对方的下文。
“她问我,女人为什么只能怀十个月的孩子,不能多怀些时日。”纪潇道,微弯的眼眶里盛满了谢引棠看不懂的温柔,“她说她想要你,就像那天你在医院里对你外婆说的那样。”
纪大夫的眼睛不像在骗人,谢引棠的鼻腔在听到对方这番话后又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酸涩,他好恨自己,恨这个没有任何立场责怪怨恨母亲的自己,恨这个只能偷偷妒忌安宁的自己,恨这个软弱无能想躲进母亲怀里大哭的自己。
37/42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