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不是母亲太过偏颇,谢致远对于这个外甥大概也会保留着单纯的疼爱。可同样是谢家的孩子,同样是舒丽芸手中的工具,只是因为安宁死得早,她的孩子便能有享之不尽的溺爱与财富。而自己和女儿,或许永远都逃脱不了被摆布的命运。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谢致远看谢引棠的眼神就变了,除开包装得当的关怀以外,还有他深埋在内心的嫉妒和恐惧。
时间久了,便发酵成数以万计的怨怼。可是谢引棠,从来都不曾发觉。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孩子,看着这个五官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后辈。小棠面相柔和,圆润的双眼纯真又活泼,不像他,需要苦苦收敛那份锋利的攻击感。谢致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追着对方出来,也许是因为那双通红含泪的眼眸,跟当年姐姐看向自己的时候如出一辙。内心的愧疚又在作祟了,其实他本来就是想要谢引棠知道真相,本来就是想看谢引棠难受痛苦的。
可为何他自己此刻也心如刀割。
“我回学校了,你告诉外婆,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谢引棠挥了挥手,也不在意谢致远会不会回应自己,转身进了校门。
这样,他们总该满意了吧。
*
指针仿佛被拨慢了,从段照松家离开的第七天,谢引棠感觉如同过了七年。
他这几日尤其害怕夜幕降临,怕得不敢闭眼。谢引棠在学校超市买了一个可以更换电池的小台灯,方便他在每晚熄灯以后续上光亮驱走黑暗。他不敢睡觉,他怕再次梦到那恐怖的画面。
周六晚上失眠到第二天的凌晨谢引棠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可刚一入眠,所有人便全部涌进了他的梦里。
外婆和舅舅举着妈妈的遗像站在他面前,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话,任性的下场就是现在这样。段照松冷着一张脸脱他的衣服,把他按在床上命令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撅高屁股不许回头,一边用背入式肏着他一边骂他贱,骂他恬不知耻地勾引自己的父亲。
还有妈妈,安宁的面容藏在薄雾里看不清,可是谢引棠能听到她失望至极的声音。他听到安宁对他说,自己拼了命把他生下来,他却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还想着要抢走她的丈夫。
“不是啊……我抢不走。我哪里抢得走他啊,他一直想着你,我送上门他都不会要的……妈妈,别骂我,我不会那样了,不要恨我……”
谢引棠哭着醒来,看着床头柜上指向凌晨四点的小闹钟,还在条件反射地打着哭嗝。为什么才短短一天,他好像失去了一切。
手机上挂着数不清的未接来电,有一条舒丽芸的,有两条谢致远的,剩下的全是一串未知的号码,应该是段照松的。他下床倒了一杯水,散尽温度的凉白开浇进胃里,疼得他痉挛地蜷缩起身子。谢引棠哆哆嗦嗦地钻进早已凉透的被窝,下意识想要抚摸一下胸口的坠子,才想起来已经扔掉了。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直至天光大亮。
他在周日白天给外婆回了电话,平静地报了平安。给舅舅回了短信,让他安心回家,自己会好好上学。段照松每日每夜都会在宿舍楼下看着他的阳台,他打电话给保卫室把人哄走,一次也没有让对方看到自己。他浑浑噩噩地上课放学,不吃不喝,等饿到了极致才想起来买点零食果腹。
谢引棠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每当心脏间歇性的钝痛时,他都恨不得随便找一处墙根一头撞死。可他不能死,这条命是安宁给的,是他妈妈拼了命才留下的,他无权断送掉。
他买了一箱罐装啤酒,藏在宿舍里。以前聚餐的时候偷偷尝过,很难喝。谢引棠不懂世人为何都借这种难以下咽的液体浇愁,不过此时他也想尝试一下,是否真的有效。能缓解那么一星半点的苦痛,也好。
看来是骗人的,啤酒不如白酒辛辣刺激,涩口得很。谢引棠一罐接一罐地往喉咙里倒,很快便把肚子喂得圆滚滚的。曾经他幻想着怀上段照松的孩子,不知道怀孕几个月能让肚子变得这般大。他隔着衣衫轻抚肚皮,酒嗝带着未及时咽下的啤酒反向上涌,刺激得谢引棠不由自主地呕了出来。
太浪费了……在洗手池吐过一次以后他又开了几罐。怎么回事,这东西怎么灌不醉自己,到底得喝多少才会管用……
等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猛烈拍门声时,谢引棠已经吐到昏天黑地。他被破门而入的程修延送上了救护车,大半夜的,到底还是惊动了学校。
谢引棠被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刺得掀开了眼皮。左手挂着点滴,身上穿着过于宽大的病号服。浅蓝色的隔帘拉上了,他看不见现在外面是几点。身旁程修延正襟危坐,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
“导员他们已经回去了,假条我回头帮你拿,医生说你现在只能打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别的药不能用。”程修延柔声细语,似乎生怕音量高一点都会吓坏床上那个脆弱的人。
谢引棠的右手藏在被子里,指尖轻抚着病号服的袖口。这衣服轻薄宽松,穿在身上都没有什么存在感。并拢的腿缝贴在一起,他能感受到纤维之下的胸膛与胯间空无一物。“你……看见了。”谢引棠垂眸轻声道,声带嘶哑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
毫无节制地灌酒引发胃出血,医生说得留院观察两天,程修延送走了陪同而来的辅导员和两个同学,自己回病房帮谢引棠换掉满是秽物的衣服。男孩昏迷不醒,没有一丝防备,丝毫不知班长在脱下他的裤子看到他腿间的景象时,是如何瞠目结舌倒吸一口凉气摔坐到地上的。
要不是谢引棠光裸着下半身冷得打了个寒颤,程修延不知还要发多久的愣。他赶忙给谢引棠穿好裤子把人塞进了被窝,红着一张脸再也不敢多看对方一眼。
程修延在床边枯坐了大半夜,最后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看谢引棠的病容,短短几天脸颊便瘦得凹陷,嘴唇苍白如纸。这一个多礼拜,对方的反常他尽收眼底,也看到过几次那个叔叔被学校保安撵走的情景。难道是吵架了?他没有干涉谢引棠的私事,只敢悄悄留心着,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听到宿舍里传出的呕吐声才想起要撞门进去看一眼。
他不明白,到底是有多伤心,才会这样轻贱自己。
谢引棠的话又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几个钟头前那冲击性极强的画面,程修延喜欢男生,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女性的性器官,可是那两套生殖系统畸形地共存于对方的身体中却让他觉得毫不违和。怪不得,很多时候谢引棠都会无意识地展现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苍白虚弱的少年已经伤痕累累,程修延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转述半小时前医生告知他的那条匪夷所思的消息……谢引棠是双性人,而且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你赶紧联系他的家人过来,我这边只做了B超和孕酮检测,担心结果会有误差。”医生递过来几张化验单,也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程修延便回了科室。
如果不是男孩此时就躺在他眼前,程修延会觉得这是一场荒诞的梦。原来,那天在土菜馆,谢引棠不是因为肠胃不适才吐的。曾经看过的电视剧里那些怀孕女人的害喜反应,没想到并不是夸大其词。那他肚里的孩子,只可能是……
“吓着你了吧……对不起啊。”谢引棠看程修延不说话,气若游丝的再次开口。
看着对方额角渗出的冷汗,只怕是胃还疼着,程修延前倾着给谢引棠掖了掖被角道,“你先好好休息不要说话,等天亮以后我帮你联系你家里人过来。”
谢引棠闻言忽地又开始激动,抗拒地直摇头,“我不要,不要他们来这里!”他为了段照松已经忤逆了外婆和舅舅两次,现在若是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让他们知道自己不顾一切却也只换得这般丢人的下场,他只会更无地自容。
程修延皱着眉头抿了抿唇,谢引棠的身体肯定是有专属医生负责的,在这里多耗一天会出现什么异常反应他没法担待。“得让他们知道的,你……”他咬了咬牙道,“医生说,你可能……可能是怀孕了。不过也可能是这里仪器检测结果有误!所以需要你家人告知你往期的体检情况,医生……他才好判断。”
当“怀孕”二字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时候,程修延才后知后觉的毛骨悚然,可眼见着谢引棠的神情由抵触变得茫然,继而脸色愈发惨白,他又慌张地找补,生怕自己说错话把对方刺激得崩溃。
怀孕了……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他得知自己的身份和这段感情有多不堪的时候。谢引棠之前有多想怀上段照松的孩子,此刻就有多后悔无措。难道这就是他任性叛逆的报应吗?他知道错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又倏地难以自控地大哭起来。
程修延慌乱地起身拿着纸巾给谢引棠擦眼泪,笨手笨脚地碰倒了桌上的水杯。他以为谢引棠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害怕,毕竟拥有着异于常人的身体是很难从容接受的,想必对方从小到大都活在担惊受怕之中。他不知道的是,谢引棠是在担心这个多余的孩子会比自己还要可悲,连来到这世界的资格都会被强行剥夺。
“程修延,程修延!你帮我打电话,不要告诉我家里人,我求求你……你打给我的医生,不不不,我自己来打,我自己跟她说……”谢引棠拽着程修延的胳膊晃个不停,说着就想起身下床去找手机。
程修延按住了谢引棠,扶着他重新躺回床上,轻声道,“好,我不说,你别激动,先好好睡一觉,医生这会儿肯定也在休息呢。你手机在我这里,我明天叫醒你。”
谢引棠缩回了被窝,躺下的时候还在微微抽着气,他右手捏着下巴附近的被角,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发呆。不能让外婆他们知道,他要去纪大夫那里,纪大夫会帮他的……
湿润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今晚又会是一个无眠之夜。
第53章 会者定离
谢引棠这两天常常在想,会不会是因为在寻找段照松这件事上花掉了他所有的好运,老天才会在他最高兴的时候跟他开一个如此大的玩笑。他想要瞒天过海,当然不可能如愿。且不说他这具畸形的身子能不能保得住腹中的胎儿,就算万幸能留得下来,等到了三伏酷暑,他又怎么用轻薄的夏装遮掩住日益膨大的肚子。
他给纪大夫打完电话的当天下午,舒丽芸便带着他的私人医生和两个保镖风风火火地赶到了这边的医院。谢引棠躺在病床上挂水,呆呆地望向立在床边面色铁青地盯着他的外婆。舒丽芸的嘴抿成了一条缝,额角的青筋蔓延到了鬓边的白发,原来他的外婆已经这么老了。
谢引棠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右手搭在肚子上护住衣料下那个他还感知不到心跳的小生命。舒丽芸的神色严厉得令他陌生,垂落在身侧的那只虚拢着的右手让谢引棠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挨上一记耳光。
未等他开口唤一声外婆,来人便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流掉他。”
保镖退至门外把守着不让其他人进来,整间病房里只有躺着的谢引棠,和两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女人。纪大夫一向是冷若冰霜,谢引棠早已习惯,可是外婆也收起了往日那份宠溺与温柔,让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有些害怕。
“你……你答应过,不说的。”谢引棠仍贴着冰冷的白墙,整个人都偎在被子里,只冒出来一个脑袋越过舒丽芸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的女人。他在电话里苦苦哀求纪大夫一人过来,没想到对方还是没有替他保密。
亚麻色的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整齐利落的发髻,纪大夫本人就如同她的衣着打扮,严谨得有些不近人情。她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个愈发漂亮的男孩,如往期每一次做完体检那样程式化地回答,“我只是你的医生,不是你的家属。你想要这个孩子,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休学。休学只能由你家人出面联系学校,那么你外婆就应当知情,明白了?”
吊瓶里的葡萄糖还剩一大半,这会儿医生和护士都不会过来看他,程修延也暂时回了学校,谢引棠一个人待着很是无助,不知该怎么招架不远千里赶来的这两个女人。他低着头不敢看向舒丽芸,不敢看那双毫无温度只剩责备与失望的眼睛。
“流掉,还要我再说一遍吗?”舒丽芸再次开口,“这东西该被留下来吗?你不觉得你疯了吗?你还想丢我的脸,丢谢家的脸到什么时候?”
喉口像是被铁丝缠住,谢引棠最不愿面对最怕听见的诘问还是从外婆的嘴里吐了出来。他沉默地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品尝出一丝熟悉的血腥味,眼眶又一次不争气地泛起一阵热意,模糊了眼前那一片洁白又凌乱的被褥。
“我想要他……”谢引棠低喃着,仍不敢抬起头。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可他还是想要这个违背世俗礼教的产物,这个完完全全只属于他的孩子。扣裙·珥Ⅲ棱馏久)珥Ⅲ`久‘馏
舒丽芸在床沿坐下,看着唯唯诺诺的谢引棠到底还存着一丝于心不忍。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早年丧女,如今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还要让她听到这种惊世骇俗的腌臜事,当真是家门不幸。她轻抚着外孙苍白瘦削的脸颊,勉力扼制住心头的怒火,晓之以情道,“小棠,你不能要,那个男人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怎么能留下这个孽障,让它成为你终生的污点和耻辱?”
谢引棠拼命想要忘掉的,就是那天无意间撞破的被谢致远宣之于口的秘密。他每晚都给自己洗脑那才是一场梦,不断把那个男人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去。可是舒丽芸的一句话便让他溃败,他切割不了,他的身体里流着段照松的血,如今子宫里那颗还未发育成型的胚胎也继承了他与他亲生父亲的骨血与基因。骨肉至亲,难舍难离。
“我……我想要的……让我留下他吧。”谢引棠猝不及防地落下几滴清泪,很快又演变成难以抑制的势头,他哭得磕磕巴巴,上气不接下气地吸着鼻子。外婆说得对,他是段照松的孩子,他怎么能和亲爹乱伦生出一个孽种。可他就是无法避免地生出数不清的难受和心酸,“我,我不想……不想再叫这个名字了,外婆……外婆你,不要再叫我,小棠了……”
谢引棠语无伦次,每说一句便不由自主地抽噎一下,眼皮和鼻头全是可怜兮兮的粉红色,刚才舒丽芸叫他的那一声又让他想起了段照松给他取的名字。“段念安”,“谢引棠”。爸爸怀念着妈妈,妈妈怀念着他们初遇时的海棠花。他们把对彼此的思念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那他自己又算什么呢?谢引棠这个名字他叫了十八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把这张标签撕去。
“我……爸爸,不是我的……”谢引棠胡乱地蹭走脸上的泪水,难过地吞咽一阵,“妈妈也,不是我的……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个孩子是,我自己的。求求你,不要夺走他了,外婆……”棉被下的右手死死捂住肚子,生怕放松一丝力道便会凭空出现一把柳叶刀,划开他的肚皮,剜走他肚子里的那一团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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