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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管理岗以后,段照松的休息日便固定在了周末,一周单休一周双休。这一行没有高峰期,平时他只用做好人员调配,时不时清个账跑一跑客户就行了,比以往早出晚归做体力活要轻松很多。
谢引棠说今天中午有聚餐,那便是晚上会回来吃饭。他趁着上午有空去三家门店转了一圈,盘了盘开年以后的订单,吃过午饭便准备回家了。
之前跟余彬学了些广东那边的煲汤食谱,都是温补型的。昨天炖的是山药排骨,今天他打算给谢引棠换换口味。回家前去菜场买了只乳鸽,让人给放了血杀好,琢磨着待会回去加红枣和银耳用小火炖上,晚上谢引棠回来就刚好能喝了。
昨天半夜睡得正熟,怀里的小人儿忽然难受地哭了起来,哭声嘶哑,额角冒着虚汗,也不知是梦见什么难过的事情了。段照松抱着他哄了好久,才把人再度哄睡着。
谢引棠跟着他好像真的吃了很多苦,吃穿用度都不是顶好的,睡觉的床铺也不够软,夜里睡得不安稳,可不是得做梦了。段照松想着余彬年前给他承诺的分红,寻思着以后工作还是得再卖力一点。心里揣着事,也没留意走了多久,不知不觉就进了小区上了楼。
段照松如往常一样掏钥匙开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才感到不对劲。他刚转身看向门口,一道凌厉的拳风便瞬间袭向他的面门,他猝不及防,下巴被击中后往后趔趄了几步,连装着菜的塑料袋也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还好玄关狭窄,他扶住一旁的白墙才稳住了身形。
正要看看这不速之客是谁,对方却先发制人地吼了起来。高大的男人再次扑了过来,把段照松按在地上殴打,拳拳到肉。他好不容易接下了那仿佛要他性命的拳头,才看清伏在他身上施暴的人是谁。
“王八蛋!你个畜生!”谢致远歇斯底里地大吼,被段照松推开以后还红着眼咬牙切齿地怒骂。
谢致远终于来了,他的安稳人生似乎没法再继续下去。可段照松觉得对方很陌生,跟大半年前在咖啡厅里那个礼貌斯文的绅士判若两人。谢致远一脸倦容,西装也皱了,裤子上沾着他家地板上的灰尘。男人破口大骂,一点体面也不顾了,“你个王八蛋!害死了我姐姐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害死她的儿子吗?!”
闻得此语段照松不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看着身前那个不停喘着粗气的人,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干燥起皮的双唇碰在一起,发出的声音低不可闻。
段照松喃喃道,“你说什么……”
第50章 安宁
晚上九点的医院走廊很空旷,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值班小护士一边整理着诊断记录和医嘱执行情况,一边等候着过来交班的人。私立医院的患者不多,值大夜不会太过辛苦。
“要下班了吗,小姚?”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胸前还挂着听诊器,停在护士站前看着里面的实习护士问道。
小姚闻声抬起头,圆圆的脸上咧开一个嵌着梨涡的笑容,很是甜美,“小纪大夫,你还没下班呀?我一会儿就走。”
纪潇翻了翻桌台上的病案,转身往昏暗的走廊看了一眼,壁灯照不到的地方有一间豪华病房,里面住着的人由她的老师亲自照料。
“32床今天情况怎么样?”纪潇问道。回国后她来这家医院实习还不满一年,第一次见怀孕五个多月的健康孕妇直接进病房待产的。那个女人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各项指标都没问题,可是自从来了以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听老师说,那是她好友的女儿。
小姚耷拉着眉毛轻叹一声,“还是不太吃东西,刚来那两个月还好好的,最近总是一个人对着窗子外面发呆,我们有时候进去想陪她说说话,她也不怎么搭理人。”
孕妇在孕晚期得抑郁症的情况不算少见,只是离预产期近了,每天还是这样郁郁寡欢无法排遣的话会增加生产时的风险。纪潇之前只跟着老师查房的时候见过她几次,没有跟她说过话。
那个名叫谢安宁的女人家庭背景有些复杂,纪潇的老师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透露过一丝一毫,零碎的信息都是医院里的年轻小护士茶余饭后嘀咕出来的,也辨不清真假。纪潇听说,他们家做钢材生意,前身是清末有名的洋行,家底深不可测。只是不知为何谢夫人会突然带着儿子女儿从清州离开,来到隔壁这座城市待产。
纪潇自谢安宁住进来的那天起,便一次也没见过她的丈夫。
走廊顶头32号病房的门缝下还透着一点黄色的暖光,纪潇轻叩了两下房门,也不等里面的人应声便自顾自地进去了。桌上的搪瓷碗上印着领导人的头像和“为人民服务”几个字,是这个年代最常见的餐具,只是里头的鱼片粥早已没了热气,满满一碗也看不出享用过的痕迹。
“今天是腊八节,虽然没有腊八粥,鱼片粥也可以将就一下,而且营养价值更高。”纪潇站在谢安宁的床边,对她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不过床上的女人一直望着黑漆漆的窗户,没有回头。
鱼片粥旁边的花瓶里插着百合,病房内恒温23度,白色的百合开得极好,根本不知外面已然入冬。这么美的花,谢安宁却瞧也不想瞧一眼。明明不是病人,精致的面容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纯白的百合放在她旁边也要逊色半分。
“你知道吗?母亲如果情绪很差的话,胎儿是能感觉得到的。”看着病床上依旧面无表情的女人,纪潇继续道,“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老师曾讲过一个案例,一位每次产检都没问题的孕妇因为得了产前抑郁症,分娩的时候诞下了死胎。她患上抑郁症的时间,不到一个月。”
谢安宁眼睫微颤,嘴唇轻轻抿起,仍看着窗外不说话。
“谢女士,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吗?”纪潇问道。
刚入社会的小医生满身正义感,对于生老病死也还未司空见惯。只是谢安宁从始至终都冷漠的态度,也让她觉得有些无力。纪潇正想转身离开病房,耳边便传来了对方清冷的声音。
“为什么,人只能怀胎十个月?”
纪医生回头看去,猝不及防地撞进宛如一潭死水般毫无生气的双眼里。谢安宁长时间没有理过发了,额角的碎发搭在了眉间,给她平添一丝脆弱的美感。她的嘴唇也如脸色一样苍白,纤长的睫毛边却染上了一缕似有若无的浅粉。
纪潇看不清,她是想哭吗?
“医生,你能告诉我吗?女人,为什么只会怀胎十个月?不能再多怀一些时日吗?”谢安宁问道。本‣ 、文‣ 追‣更+‣群‣二散铃榴韮二散韮榴
也不知她是真想知道,还是纯粹因为心情差而胡思乱想。纪潇只能犹豫着回答,“地球上每个物种都有独特的生物机制来繁衍后代,人类进化至直立行走之后盆骨变窄,限制了胎儿在母体内的发育空间,使其不会因发育过大而导致无法生产。”
“而且,母体所能提供的能量最多也只够支撑胎儿这么长的时间,再久的话,母体与胎儿都会有不可预估的危险。不过可能我见识不够,也许会有例外也不一定。”
谢安宁低着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纪潇的这段说辞。她并未表现出不想要这个孩子,似乎只是不想面对产下这孩子以后将会面对的人生。不过每个母亲在初为人母时都会手忙脚乱,时间久了总会习惯的。
“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谢安宁低声道,语气带着微微的颤抖。她抬起头,微红的眼眶里浮上一圈水雾,再也不是刚才平静无波的样子。谢安宁看向床边这位穿着白大褂,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年轻医生,她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帮助,“帮帮我,帮帮我吧……我想见他。”
“见谁?”纪潇问道。
谢安宁从被子里抬起胳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白纸,她想把纸递出去,却又在即将摊开手心的刹那改变了主意。
没有用的,妈妈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如果能让她见那个人,自己也不会被关在这里,一关就是三个多月。这个医生也靠不住,帮不了自己。谢安宁收回了手,重新埋进了被子里。脸上苦涩的愁容一扫而空,又恢复到冷若冰霜的状态。
“我想休息了,医生,抱歉。”谢安宁说完这句便躺下了,侧身盖上被子只留一个背影对着身后的女人。
纪潇皱了皱眉,也不知这人到底什么毛病,看来明天得跟老师说说安排一个心理医生给谢安宁做一做疏导。明早八点她的弟弟会再来医院陪她,也不需要自己这个外人在这里瞎着急了。纪潇把手插进口袋,转身大步走向病房的大门,这一个礼拜的实习报告还没写完,看样子得转钟才能下班了。
*
最近这段时间,谢安宁不敢睡。她常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逼自己一直保持清醒。因为一旦睡着,她便会梦魇缠身,梦里永远只有两个人,一个舒丽芸,一个谢致远。
她想见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她梦里。
今晚说了会儿话,情绪波动片刻,加上数日未曾安稳入眠,谢安宁有些乏了。跟医生道别之后原本只想躺下来不再理会那人,可是却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紧锁的眉心昭示着谢安宁糟糕的睡眠质量,即便是困到极致,老天似乎也不可怜她,让她刚一闭上眼便看到自己不想看见的人。
“姐姐,这会儿人也见着了,该回去了。妈病了,一直念叨着要你回去看看她。你快跟我回去吧,妈在等着你呢。”谢致远的声音近在耳边,脸却模糊不清。
谢安宁跟着弟弟上了回家的车,她想回头看一眼,可是段照松似乎没有追出来。她摸着光秃秃的手腕,心里想的是段照松再过不久便会去清州找她。对,不会很久……
“这不是回家的路,我们要去哪里?”谢安宁看着陌生的城市与街道,不安地拉着身旁弟弟的手。
“妈在临州给你找了医院待产,我们都会陪着你过去的。家里这会儿出了点事,爸被上面的人带走了,钢厂和公司也查封了,得避避风头。”谢致远搂着姐姐的肩膀不住安抚。
那段照松岂不是会找不到她了……临州连她都没去过,师傅那儿也没有电话,她该怎么通知段照松不要去清州找她。谢安宁急得额角冒汗,她想回去了,“算了,致远,你送我回去吧,我不想去临州。”
弟弟当然不会允她,紧扣在肩头的五指微微施力,捏得谢安宁疼痛难忍。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忽然间张不开嘴似的,什么也说不出。
见到母亲之前,谢安宁原以为对方这么久没见自己,会心疼难受,会抱着自己说好多好多体己话。出门在外,她也是很想念父母弟弟的。只是母亲在看到自己的肚子时,原本勾起的唇角却慢慢落下了。
怀孕的人心思敏感,虽然舒丽芸无微不至地照顾关心自己,谢安宁却总觉得对方温柔的外表下藏着些别的想法。每晚睡前她想跟母亲说说话,想让弟弟回陈家村把段照松也接过来,可她一次开口请求的机会也没有。
“林局长的小儿子,你还记得吗?以前你们小时候老在一起玩的。他去年从国外留学回来了,现在正在清州他母家的企业做高管。刚回那阵子,还上我们家打听你呢。”某天晚上舒丽芸坐在谢安宁的床沿,一边削着苹果一边笑眯眯地跟她聊天。
“小林从小就喜欢你,他还不知道你下乡的事儿呢。我们只说你也在澳洲留学,等明年回来了再约他们家一起吃顿饭。”舒丽芸用刀插着分好的苹果递到谢安宁面前道,“你说好不好?”
“妈……我已经结婚了。”谢安宁的手埋在被子里,她不明白舒丽芸为何要说起这些,她的心忽然跳得飞快,“妈,妈!致远……你让致远去陈家村把照松接来好不好,他不认识这里的路,他不知道怎么来这里……”
“就约明年四月见吧?那时候你刚好坐完月子,春天温度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正好。我当年生完你们姐弟俩身材也没走样,我的乖女儿肯定跟我一样,让人看不出是生过孩子的。”舒丽芸见谢安宁不想吃苹果也不强迫她,把刀放在一边,用还沾着果汁的手理了理女儿的额发。她的安宁即便怀着孕也这么美,任谁看了都会心动。
谢安宁不住地往后靠,想躲避那黏糊糊的纤纤玉指,母亲向来养尊处优,年逾四十的双手也没有一丝皱纹。她有些害怕,那只手仿佛不是在抚摸她的头发,而是想扼住她的脖子。
“我不要……我不见他。”谢安宁红着眼拽住舒丽芸的手哀求,“妈,我结婚了,孩子出生不能没有爸爸,你把段照松带过来好不好。你带他过来,以后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安宁,你爸现在还被扣着,他出不来,我们也出不去。林局长有办法让他出来,明白吗?林局长也很喜欢你的,小时候不是每年都会给你压岁钱,你不记得了吗?”舒丽芸扶着谢安宁躺下,替女儿掖好了被角,“不早了,妈先回去了,明天再来陪你,早点睡啊,你最听话了。”
舒丽芸像小的时候那样,在谢安宁的眉心吻了吻,这是她每晚哄孩子睡觉的必要流程。
安宁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们谢家的骨血,舒丽芸不会把他除去,只是不能让人知道这孩子是谢安宁的。不过没关系,谢致远明年也会订婚,等到第二年把户口记在儿子那里便好了。谢安宁没有结过婚,谢家所有人都会一口咬定这件事,谢安宁会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舒丽芸在脑中第无数次过了一遍之后的计划,满意地合上病房的门,往楼梯口走去。
……
谢安宁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她的前襟和后背。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夜里十一点,原来距离刚才那个医生离开才只过去两个小时。
梦里舒丽芸和谢致远的脸不断交替着杵在她的面前,或是笑着的,或是冷淡的,或是关切的。一张张如翻动的连环画,最终合为一体,一个脖子上生出两颗头,两张嘴,都在对她说:生下了孩子以后,她便要去做林家的女人。
谢安宁慌乱地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只随意套了件薄薄的外衣。病房里暖和,可出了医院的大门,凛冽的寒风便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她的毛孔和骨髓。
不知是不是老天突然之间眷顾了她,抑或是腊八这天护士医生们都回家过节了,她一路从病房出来,走出医院来到大马路上,都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谢安宁高兴极了,托着圆滚的肚子激动地对着腹中的孩子说话,“宝宝,宝宝乖,妈妈这就带你去找你爸爸,别怕,很快就见到爸爸了……”
她手里紧紧握着刚才想要递给医生的那张纸,还好没给出去。纸上写着孩子的名字,她要亲手交到段照松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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