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岁寒无言,抓紧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师尊,单凭一缕魔息就定罪,未免太草率……”
凌霄真人听了,淡淡一笑:“的确,曲宗主与为师说这事时,为师也曾考量过,但是,如果今夜北冥君真的再临乌桓城,那便是人证物证俱在,确凿——”
“他会来的!”不等凌霄真人说完,江岁寒倏地站起。
前者困惑地蹙眉:“小五,你怎能这般确定?难道是三天前,他与你透露过什么?”
“他……”江岁寒瞬间萎了,垂下眸,攥紧拳头,用小得不能再小,比蚊呐还卑微的声音道,“北冥君说,钱塘灵隐寺的梅花漂亮,我不信,让他摘一枝来……今夜子时相见。”
这话,他说出来都觉得天方夜谭。
魔祖北冥,会为了陌生少年一句任性之言,不惜万里驱驰,星夜赶来赴约?
“小五,你相信吗?”三尺外,凌霄真人认真和蔼地看着他。
“……”江岁寒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牙咬着下唇,渐渐用力,不多时,舌尖就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终于,他颓然地泄了气。
凌霄真人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小五,今夜你就不要去了,安心待在殿内打坐,此劫是真是假,是成是败,很快就见分晓。”
“是,师尊。”江岁寒阖上眼,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几乎站立不住。
·
围剿魔祖的计划是秘密,除苍穹派掌门长老之外,无人知晓。
山上日间又下了一场大雪,到夜晚时,银装素裹,皑皑如云,山峰连理间,尽是扫雪的弟子,抱着一人高的扫帚,有说有笑。
如将要过去的一整个冬季,苍穹山上下,沐浴在沙沙的扫雪声中,和乐融融。
落霞峰主殿,江岁寒独自一人在殿中打坐,姿态端方,脊背笔直,面色凝霜,唯有时不时颤动一下的眼睑,出卖了他此时内心的不安与煎熬。
江岁寒的魂魄,好像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药香缭绕的医馆,一半在哭声不绝的义庄。
他无法判断,到底哪一边才是真实。
江岁寒慢慢睁开眼,视线落在殿门外一望无际的雪峰,怔然入神。
他是修道者,理应以苍生百姓为友,邪魔外道为敌,凡人有难,他第一时间就得拔剑出鞘。
一如那人所说,生逢盛世,当隐于山水,韬光养晦;身处乱世,必力挽狂澜,护佑一隅,可是……
江岁寒手掌探下,轻轻握住左脚脚踝,三天过去,那里的伤已经好差不多了,雪白的纱布厚厚裹了一层,裹住了当夜温暖如炬火的触感。
那夜不知怎么回事,他睡得格外沉,就连北冥君给他上药包扎都毫无知觉,深夜的医馆里,只有他二人,共处一室。
“……”
江岁寒修无情道,七情冷淡,五感不明,对他人的触碰本不该有多大记忆,可偏偏这里,烫得他心绪紊乱,脸颊发红。
不,不对,他晃晃头,告诉自己越界了,慌张地垂下眼,双唇颤动,磕磕绊绊地念起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待他念完,已快一个时辰过去。
窗外万里无云,月上中天,熙攘吵闹的扫雪声和人语声,渐渐都歇了,偶尔有厚重的雪块压断树枝,啪嗒一下,在寂夜里分外清晰。
亥时要过了。
江岁寒这么想着,冰冷的手指蜷起来,戳破掌心皮肤,恍然不觉。
三千里,以他的修为,就算遁光,也要花好久,如果他现在不走,就真的赶不上了。
江岁寒盯着几案上的淬灵沙漏,细数着砂砾一点一点,马不停蹄地倾泻下去,心中的迫切与煎熬,无端被放大数倍。
他暗想,北冥君若真的养魂疗伤,为什么不把乌桓城屠干净?偏偏要留下一群人,任他们去指认。
再者,他既布下魔咒养魂,为何不把痕迹做绝一点?刚事出没多久,就被曲逍发现,连夜告到凌霄真人这里。
……那缕本命魔息,可能真的不属于北冥君自己。
思及此,江岁寒身子一震,一股阴寒之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会不会是有人听到了他与北冥君的三日之约,刻意伪造出了这场以养魂疗伤为目的的屠城?
这想法太过可怕,牵连局中不知多少人性命,江岁寒无暇细思,给凌霄真人传讯,传音符只明亮了一瞬,就风中残烛般熄灭。
他这才想起来,五雷正法大阵,引天力诛邪,凡在阵中之人,皆隔绝于外界。
今夜大阵若成,必是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不是魔祖殒命,就是正道惨亡。
江岁寒慌了,手中的传音符飘落,轻悠悠地触到灵灯,赤红烛火卷住符纸,须臾,就化成一抔灰烬。
他夺门而出,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疯狂,遁光疾行,那遥遥三千里,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远在天边。
他赶到的时候,子时三刻已过。
“师尊!!!”江岁寒踉跄地跌在地上,遁光过速带来的冲击,几乎将他的双膝废去。他不顾疼痛地爬起,衣衫下摆被血染透。
“师尊,有人设局,引你们入套,不要上当!!!”
江岁寒咽喉喊破了,最后一个字告罄之后,实在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星星点点地溅在衣襟上。
前方一里外,劫云密布,金色璀璨的天雷,将乌桓城前的旷野尽数笼罩,几大门派的执掌者共御外侮,分列于五雷正法大阵的八方位置。
雷鸣电闪,天地震颤。
劫云下,北冥君盘膝而坐,微微仰着头,姿态从容,眉目平静,仿佛不是在赴死,而是等待一场,意料之中的审判。
没有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天魔众,他的膝头,只横着一根细长的梅枝,像是刚摘下,花开葳蕤,犹带露水。
听见喊声,北冥君回过头,望见那雪衣白发的少年人,脸上泛起慰然的笑。
江岁寒语无伦次,跪在漫天雷劫的结界外,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你反抗呀,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是魔祖吗?!你的百万天魔众在哪里!都召出来呀!!!“
劫云下的人,朝他轻轻摇头。
江岁寒睁大眼,忽然有些明白,或许凌霄真人说的不全是错的,北冥君真的受伤了,且伤势不轻。
天魔众,他不是不想召,是不能召。
江岁寒脚下一跌,不解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
然而,对方只是像三日前那样,一言不发,微笑地着看他,目光一错不错。
隔着眼泪看人,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江岁寒再开口时,几乎失声。
“不是的,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引师尊来杀你,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我没想到会这样……”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害你,真的没有……”
想起死寂空荡的乌桓城,和白日里义庄陈尸的情形,江岁寒颤巍巍抱住头。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他,乌桓城百姓可能不会遭屠,北冥君也定然不必含冤,一切都平和如初。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人,为他一句戏言,万里折梅相送。
江岁寒说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
他这一生,由无情入道,虽年少,不识情为何物,然刻骨痛楚,一分不会少。
遥隔天堑,玄衣男子朝他动了动唇,虽不能闻声,却读懂了意思。
错不在你,别哭。
江岁寒狠狠一哽咽。
安慰他别哭,他却哭得更厉害了,好像心头最脆弱的地方,猝不及防被插了一刀。
几个时辰前,凌霄真人问他的那个问题,江岁寒终于有底气回答了。
“师尊,我信,我真的信。”
他额头抵着结界,哑着嗓子嘶声道:“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泪水顺着银色的结界滑下来,无声落入泥土,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鸣中,比杯水车薪也不如。
这一夜,少年亲眼看着他喜欢的人,灰飞烟灭。
第78章 前尘(八)
*遍扫长阶*
天魔北冥君伏诛, 多年来悬在人族头上的那把刀,轰然瓦解。
人们争相传唱功绩,修庙筑碑供奉, 乌桓城三千亡灵的仇, 算是报了。
修真界一片扬眉吐气。
但唯有一个地方,冷清寂寥, 与喜悦无关。
“小五,你别跪着了, 起来吧!”
奚凌在主殿阶前, 对着跪了已有数日不起的少年, 心疼道:“好端端的,你能有什么罪过?”
江岁寒面无表情,平声道:“祸是我引的,我自然有罪过。”
“胡言!”奚凌急得一拍大腿,“你一个小孩子, 就随便说了句话, 能招来这么大祸事?!那本命魔息你也看到了,是那魔头自己受了伤, 不得已才——”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他被一个冰冷至极的眼刀钉住了。
“好,好, 不叫他魔头, 不叫他魔头, 好了吧。”奚凌暴躁地扶了扶额, 说实话, 他心里有愧, 那天若不是自己半道被撞到, 泄露了乌桓城之祸,以江岁寒修炼的潜心劲儿,可能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小五,我错了,你别生气,好几天不眠不休的,当心身体垮了。”奚凌试图拽着小师弟的胳膊,可对方像长在地上一样,怎么都拽不起来。
“哎!”奚凌长叹一声,对这个倔驴一样的小师弟,真是一点办法也没了。
这时,凌霄真人与沈在清一前一后,从主殿大门内走出,前者看见阶下跪着的人,眼角微微抽搐,但很快,就像没见过一样,错身就走。
跟在后面的沈在清看不下去:“师尊,小师弟在这跪了四天了,水米未进,他……还是个孩子。”
凌霄真人抿着唇忍耐,目光淡淡的,看着那虽狼狈、却不屈的少年,半晌,装出来的铁石心肠溃不成军。
他惆怅地问:“小五,你就非得入蚀骨泉不可?”
“回师尊,是。”江岁寒答,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可连日来的劳累,伤恸和饥饿,让他嗓音成了三秋树叶,无风都要抖上一抖。
见徒如此,凌霄真人心疼得不知如何言说,三长短叹之后,摆手:“好好好,为师准你了,但有一个前提,不许太过自伤,必须好好地出来!”
“谢师尊。”江岁寒磕头谢过,起身时,一口气没撑住,晕过去了。
……
那次,他在蚀骨泉里泡了整整三天,沉迷于那种赎罪的痛楚,每疼一瞬,仿佛心中的愧悔就少了一分。
江岁寒尝试着去寻那幕后黑手,可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就算他在医馆养伤的那天夜里,那人就在乌桓城中,但只要稍加易容障眼,来往百姓就没有能认住的。
如果北冥君尚在,或许还能循着本命魔息,找到真凶,如今……
乌桓城一事后,江岁寒变得越发沉默了,他不愿在落霞峰久住,自请去无妄峰开宗立洞府,除却外出平乱,在山上的时间,就只一个人待着。
无妄峰从峰顶到山脚,三千三百级台阶,有时,他从日出扫到日落,再从冬雪扫到夏花。
长辈说,扫地能静心,听着那沙沙的扫洒声,人心上的尘埃,渐渐也能被拂去,他照做了,可却发现,有些尘埃,是深深嵌在皮肉里的,必须动刀子,或剜,或挑。
不见血,除不去。
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时,足以使一个少年抽条拔高成青年,短时,又好像停在原地,再也没有任何改变。
所有人都翻篇了,只有江岁寒还留在过去,迟迟走不出来。
这日,大雪纷飞,弥漫的雪霰如蝗潮,铺天盖地,人走在山道上,一丈之外,不辨东西。
江岁寒拥着扫帚,不疾不徐地扫着,石阶上的雪,扫去一层,立刻覆上新的一层。
他的白衣霜发,隐在漫天雪花中,几乎融为一体。
扫着扫着,扫帚尾部的竹纤碰到了一样东西,江岁寒望过去,那是一双靴子。
他平静地抬头。
凌霄真人站在他身边,没开结界,没撑伞,也没披斗篷,暴露在肆虐的风雪中,须发乱舞。
江岁寒垂着眼,轻声道:“师尊,天气冷,您回屋去吧,不要在外久站。”
“小五。”凌霄真人没理会他的叮嘱,唤了一声,问,“想通了吗?”
江岁寒沉默,片刻后,摇头。
凌霄真人苦笑:“小五,你知道吗,你从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是吗。”江岁寒揣摩着他的语气,总觉得,对方是在说一件瓷器,塑好了胎,上好了釉,就差扔进窑中烧一波。
可是,那瓷胎不小心被磕了一下,有了裂痕,再怎么精心修补,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江岁寒扶着扫帚,谦卑地低下头:“对不起,师尊,弟子让您失望了。”
对面人很久没说话,呼呼的北风卷着雪霰,从袖口涌入,又从衣襟钻出,冰冷彻骨。
二人虽相距咫尺,却像隔了万千山水般陌生。
“……好。”
不知过了多久,凌霄真人才怅然地叹了口气,有几分失望,有几分自责,更多的,则是一种无奈的认命。
他抬手轻拍徒儿的肩,什么都没说,转身下阶。
“弟子恭送师尊。”江岁寒躬身行弟子礼,依旧垂着眼。
其实,这样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十年间,凌霄真人时不时就会来问他,想通没有。
每一次,他都会以自残的方式说,没有。
江岁寒站在原地,面对着千百台阶蜿蜒的方向,默默等人离开,茫茫白雪中,他偶然地一掀眼帘,看到了一抹被风蚕食到模糊的背影。
凌霄真人成名百余年,以剑入道,一生清正,他的背影一直都像剑锋一样,厚重,笔直,一丝不苟。
可今天,江岁寒却蓦然觉得师尊的背影,没有从前印象里那样挺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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