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怎么样,能动吗?”萧洛问,嗓音虽然平稳,但细听就能辨别出一丝疲态。
“……”阿九早已被汗水浸透,喘了许久,才微弱地吐出一个字,“能。”
回到现实,周遭已不是荒原,而是一间幽暗的地下室,江岁寒跟着他的视野一起,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萧洛。
玄衣如墨,眉目风雅,耳下一点小小的朱砂,开在那里,像霁雪红梅。
他是……本来的样子了?
阿九愣住了,江岁寒也是,只不过前者是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人,后者,则是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好。”萧洛微一颔首,说不上疏离,也没多亲近,“现在你也知道了,我不是凡人,但救你的那个人,是。所以对外而言,你的命,是一位出世隐居的半仙所救,我只是带你去求仙问药。当然了,你体内种有心魔咒,今天的事要是敢吐露半分,你的结局,会比在黑水村中凄惨百倍。”
他说着威胁人生死的话,就像谈论窗外的天气那么随意,半点不照顾这个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可怜灵魂。
阿九瑟缩一下,没敢再多问,只小声说了句:“……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萧洛拒绝得干脆,放了一瓶安神香在他枕边,淡淡道,“要谢,就谢小寒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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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镜花(二)
*临街招幸*
翌日, 阿九坐在妆镜前,看着其中映照出的人影,呆如木石。
“那位仙君好厉害, 竟然真的治好了你。”
——那位仙君。
阿九心里清楚, 所谓的仙君,就是这医馆的萧先生, 可是,他不能说。
“好了, 头摆正一点。”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微笑着说, 单手挽起他长长的黑发, 用一根木质的簪子束住,束好后左右端详了一阵,赞叹道,“阿九,你们鲛人族的相貌, 真是太漂亮了。”
阿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 看似是在凝视镜中的自己,实则却是贪婪地偷看对方。
果然, 与萧先生一样,江公子的容貌也与荒原初遇时不同了——他肤色很白,不是健康的莹白, 而是一种体弱多病的苍白, 但同时, 他又生了一双温柔漂亮的桃花眼, 光是一个眼神, 就可能藏着千万重感情。
江岁寒是个多情的人, 不论是对他心爱的人, 或是那些需要他去爱的人。
阿九低下眼,不敢再偷窥,生怕窥得多了,被人发现猫腻。
房间里,飘荡着一缕不知哪里来的、若有若无的微苦香味,他咬咬唇,很轻很轻地说:“没错,确实……非常漂亮。”
江岁寒不知他心绪,只是心疼地道:“阿九,你别怕,那位仙君既已为你洗髓,你就不再是从前的你了,也不会再有妒忌的歹人伤害你。另外,你是鲛人的秘密,我和先生绝不会透露出半分,从今往后,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住下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江岁寒身子稍作前倾,模样映于镜中,眉眼弯曲的弧度,像极了微风拂过春水。
“正好,我身边缺个帮忙的学徒,阿九,你愿不愿意?”
……
就这样,阿九以凡人的身份,成了江氏医馆的一员。
匆匆流过一个月,也让他清楚地知道,那时闻到的那缕暗香是什么。
医馆里的江公子,医得好别人,却医不好自己,身子骨贫弱,往往一场秋风落下,就要在榻上躺个几天。
他常年服药,在药渣子里泡出一股无论如何也洗不去的药味,以阿九浅薄的医术观察,他恐怕……寿数不会多长。
今日医馆冷清,萧先生不在,江岁寒自己出去采药了,一早就出门,快中午了还没回来。
阿九像往常那样,劈柴生火,早早备好午饭,左等右等等不回来他,实在心焦,就抱着把扫帚在医馆门前打扫,这样江岁寒回来的第一时间,他就能看到了。
阿九垂着眼,不去在意来往路人那些目光。
他曾是鲛人奴,受尽凌/辱,若非那一脸可怖的刀疤,定会沦为以色侍人的玩物,所以,当那些或艳羡,或倾慕,或挑逗的视线看过来时,他不会觉得欣喜,只会觉得恶心。
直到,一双绣工精致的锦靴停在身前,正踩在他要扫的一抔落叶上。
“麻烦让一让。”阿九扶着扫帚,眼帘未抬。
那双锦靴没有移开,任由竹条弄污自己,岿然不动。
阿九垂着的眸子冷了冷。
这些天,不是没有人对他做出过轻佻的举动,甚至有色心迷了眼的,直接动手动脚,邀他去附近酒楼喝上一杯。
可他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从黑水村出来的,拳脚功夫非常利落,那些无不色眯眯地来,最后灰溜溜地滚。
“劳驾,我正在扫地,阁下能否高抬贵脚?”阿九压抑怒火,故意加重了措辞。
对方还是无动于衷,不光不动,甚至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阿九忍无可忍,转身欲走,没迈出两步,那人就瞬移到了他面前。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冷冷抬眸,可在视线落到对方眼眸的那一瞬间,脑袋嗡一声炸开了!
“小公子年纪不大,说话的口气倒是不小,有趣。”
无涯宗宗主曲闲,正笑得云淡风轻,一身华贵袍服,气度卓然不群,手中挽着一把折扇,活似个逛灯游玩的闲人。
竟然是他……
曲闲入世,用的并不是本来面目,但不论怎么变,阿九都一眼就能认出他的那双眼。
阿九攥了攥竹竿,掌心被细密的汗珠濡湿,颤抖不已——是,他不怕神,不怕鬼,可偏偏就怕这个人,这个杀他母亲妹妹,将他投入黑水村的人。
“小公子,你紧张什么?”曲闲察觉出他不对,莞尔道,“别害怕,我又不是坏人。”
——对,阿九,别害怕,千万,别害怕。
——你从前是被毁容的丑陋鲛人,现在完全脱胎换骨成凡人模样,变化如此之大,他认不出你,他一定……认不出你。
——你在无涯宗,早已是个死人了。
“对不住。”阿九攥扫帚的手松了,目光斜斜地落下,正落在曲闲绣着云纹的衣领上,低声道,“这位先生,不瞒您说,我平时只是在医馆打杂,不大和生人打交道,如果您是来看病的,不太巧,今日我家公子和先生都不在,您怕是要换个时间再来了。”
他尽可能表现出一副怯懦的样子,祈祷这恶魔赶紧离开。
谁知,曲闲摇头失笑:“不,我不是来看病的,修道之人,以强筋健骨为基础,筑基之后,就比寻常凡人强得多了!”
所以呢?堂堂无涯宗宗主,闲得没事,跑来这里跟他一个小杂役炫耀修为?
阿九在心里冷笑。
曲闲手腕一翻,将折扇并作一束,勾着他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阿九被逼无奈,不得不与他对视。
曲闲盯着他的眼,明明是居高临下,却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小公子,说实话,像你这样出色的根骨,在医馆里做杂役实在是可惜了,你应该拜入修仙门派,日后大展宏图。”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阿九却在听到“修仙门派”四字时,豁然开朗。
曲闲一代宗师,世上根骨佳者就如过江之鲫,争着抢着也要拜入他门下,他从不会亲自上门收徒……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曲闲看上他了。
哦,曲闲看上他了。
曲闲这个魔鬼,竟然……看上他了。
阿九睁着眼,脑子却空白一片,他感觉像掉入了一个无底冰窖,四肢百骸彻骨地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曲闲道。
“……”阿九麻木地望着他,想说什么缓解尴尬,却僵硬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哈哈。”曲闲善解人意地笑了,扇柄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拍了拍,动作暧昧,“没关系,想不想拜师修仙,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过是提个建议而已,回去好好想想,我会在三清山等你。”
言罢,曲闲将那看着就价值不菲的折扇一抛,正正好好,落在他脚下的那一堆枯叶上。
等他走远,阿九才低下头,看到那原本紧紧闭着的扇面,重新展开了,柔白细腻的绫绢上,画着一双五彩鸳鸯。
它们头挨着头,交颈缠绵,似说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
这副鸳鸯戏水的扇面,画工精细,意境优美,在内行人眼里,绝对是件不可多得的收藏珍品,于它的右侧,款款提着属于它主人的字迹——
曲流云,于天元十七年九月初三作。
世人只知曲闲是无涯宗宗主,却不知他私下里爱画如命,每日不画点什么就浑身难受,所以,他在丹青一途上的造诣,未必比修道更低。
流云先生一名,早已在民间传得家喻户晓,只不过从未见其真容,全凭想象罢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几乎每一个路过的都要往这瞥一眼,看看那昳丽的少年在低头看何物。
过了很久很久,阿九才弯下腰,把那把折扇捡了起来,手指触碰到的时候,他用尽毕生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将其撕成碎片。
居然被一个仇深似海的人,当做妓子那样,临街招幸?
……多可笑啊。
作者有话说:
咳,失踪人口回来了。
第84章 镜花(三)
*泽水上神*
“公子, 你说,我有别的路可以走么?”
江岁寒浑身一震,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却见四周早已不是苍穹山的战场, 而是一间布满大红颜色的卧房。
温不昧站在三尺外,身上喜宴吉服艳若红莲, 一张脸冷冰冰的,可望过来的目光, 却又分外温柔。
“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江岁寒拔高音调, 刚一站起来, 就被左手手腕暴起的疼痛拽了回去。
他惊愕地回头,见一只金色的锁链扣在自己腕子上,严丝合缝,没有半点逃脱的空余,而锁链的另一端, 则消失在了床头。
“你……”江岁寒双眸睁到极致, 彻底被眼前的处境震惊了。
温不昧缓步走来,一只手卡住他下巴, 像当年曲闲用扇柄逼迫他那样,一寸一寸逼他与自己直视。
“公子,据我所知, 北冥君好像还没有机会与你成亲的吧?”
温不昧说这话时, 眉梢眼角都透着一种狂热的兴致, 与他那张总是平和淡雅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割裂。
江岁寒气得牙关发颤:“温不昧, 你疯了!你若是敢这样对我, 我——”
“你什么?”温不昧挑了挑眉, 笑容玩味, “公子,别忘了你现在中了镇灵枷,修为全废,与普通凡人无异。”
江岁寒哑然。
没错,他是想到过被这人抓走后的种种可能,或刑讯,或关押,或干脆直接剖掉灵根,灰飞烟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温不昧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视线极其赤/裸:“公子,说真的,你穿红色,可比白色明媚多了。”
“……”江岁寒颤抖着闭上眼,若非修为全失,他真想把五感全都摒弃,一眼,一句话,都不想与面前这个人有关联。
温不昧从桌上拿起两只精致绝伦的小酒杯,递到他唇边,道:“公子,把这合卺酒喝了——”
“滚!”江岁寒暴怒,一抬手掀翻了那酒杯,浅茶色的眼睛里几乎能冒出火来。
温不昧仿佛早就料到如此,看一眼那摔得粉碎的物什,自顾自地笑了。
他说:“你还记得吗,天元二十年冬,信州城瘟疫爆发,你不顾自身安危,日夜兼程地照顾病人,没多久就病倒了,你留给我一封信,说与萧先生去了临安,要我照看好医馆,等你回来。那之后,你每个月月圆那天,都会给我寄信,信里往往夹着一朵干花,从桃花、到榴花、到桂花,直到……”
他顿了顿,表情忽然变得有点难看:“公子,我没有等到梅花。”
“……”江岁寒只共情到他被曲闲搭讪的场景,之后的这些,自然是没有看到的。
他和萧洛受兰因谱的影响,在三生劫中被人为地剔除了许多记忆,直到现在,也依旧是些模糊的影子。
鲛人阿九,因北冥君恩赐的半截魔骨,斩魂重生,却在二十年之后,用那半截魔骨伪造本命魔息,在乌桓城设下陷阱,将恩人亲手送上死路。
“所以呢?”江岁寒对他的所谓“深情”,没有表现出半分动容,“所以你觉得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恩将仇报的事做起来,就一点愧疚都没有?”
温不昧无视他的愤怒,微笑摇头:“公子,你知道的,当一个人或一群人走投无路时,他们为了活着,就不得不做出一些背叛的决定,我是这样,明如霜也是同样。”
闻言,江岁寒心里一颤,想到不知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沈在清那么重情的一个人,还能不能挺得过来。
温不昧叹了口气,重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腊月十五,梅花无信,我在医馆后院里枯坐了一夜,凌晨鸡叫的时候,关了门,拿上那把放了整整四年的折扇,去三清山,找曲闲。”
“曲闲一早就知道我会来,顺理成章地收我为徒,在惊鸿剑温仪的灵位前,赐我姓温,名不昧……你说可笑吗,他要我与他翻云覆雨,却又要我一生明净不昧,除了自欺欺人,还能有何用呢?”
言及此,温不昧话锋一转:“公子,你知道我脸上的疤最初是怎么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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