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练生平从来没有受过别人这样服侍,总觉得手都不是手了,他是那种但凡别人向他鞠个躬,都想下意识还回去的人,为了不给师门丢脸,硬生生忍着,再用余光悄悄注意师尊——云澹容已经净好了手,又取用手帕仔细擦干,随后中指托住青釉杯底端起,动作井井有条,一举一动都讲究又好看。
他便有模有样地学着对方的样子净了手,随后端起茶杯喝了口,那碧绿的茶叶被热气一晕染,清香扑鼻,饮下去,只觉神清气爽,哪怕是他这样不懂茶的人,也知道说这是粗茶实在是过于客气了。
“不知二位仙人有何事要找妾身?”
江练端着杯子,听见云澹容问道:“听闻今年三月,府上有一名侍女被杀,可有此事?”
本朝已经没有士农工商、商排末的风气了,于夫人身份尊贵,师尊不开口,他不好开口,于是便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雍容典雅的女子嘴角挂着娴淑的微笑,但他分明看见,在他师尊话音落地时,那染着蔻丹的指甲蓦地抓紧了帕子。
云澹容见她不说话。
“于夫人?”
“确有此事,”她轻轻点了点头,面色似是有些不解,“可为何突然提起这事,莫非是有凶手的下落了?”
云澹容斟酌着话语,“近日来,镇上又发生了两起杀人案,不知夫人是否有所听闻?”
“当真有此事?”于夫人面露惊讶,随即面色凝重道,“不瞒二位,妾身已经有段时间不曾出过门了,听下人议论过,只知镇上出了些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还真的不太清楚,您突然提起之前那件事……莫非是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
客栈里那位老婆婆的事情没必要详细述说,云澹容略微思考,只简单说了句,“有人怀疑凶手是同一人,您可否仔细说说您发现那名侍女的经过?”
“原来如此……自然,”于夫人颔首,又微微蹙眉,“只是这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妾身也不敢保证记忆毫无差错。”
“无妨,您说便是。”
“好,”于夫人微微点了下头,思考片刻,开口道, “妾身是在镇子外的苍林里发现粉桃的。”
“那是什么时候?”
“天还没完全亮,应该是卯时。”
“您一个人去的吗?”江练询问。
“是的。”
“夫人那么早出门是为何事?”
“若说是什么事……”她露出回忆的神色,“那日我歇得早,却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心神不宁,便干脆早些动身,想去寒山寺烧香求个心安,因为时辰太早,妾身无意劳烦他人,加之那条路怎么走早已烂熟于心,不觉会出什么差错,便决定一人前去。”
寒山寺香火鼎盛,信徒众多,慕名前来的香客数不胜数,若于夫人是虔诚的佛教信徒,选择在此定居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料在穿过苍林的路上,竟然瞧见了……”她神色一惧,“瞧见了……粉桃的尸体,震惊之下,妾身连忙打道回府去报官,寒山寺自然也没有去成。”
江练对剜心一事耿耿于怀,当即接口问道:“夫人瞧见粉桃时,那尸体什么样?”
那场景大概是有些可怕,于夫人抓着帕子定了定心神,这才镇定道,“胸口流了好多血,似乎是一剑穿心。”
“您看见时,那心脏可还在?”
“应该是在的,妾身也没敢细瞧,”于夫人为难,“也是后来听官府的人所言。”
“听闻是您替粉桃收的尸?”
“是,”于夫人悲伤地垂下眼,真心实意道,“粉桃本就是府中的婢女,也到了该出府的年纪了,没想到突然出这种意外,我做这事也是应该的,自那以后,我几乎日日都会去佛堂跪拜半个时辰,也是为了求个心安。”
“夫人心善大度。”
江练说完,一时无话。
方才的侍女待他们净完手就捧着水盆下去了,此时这里只有他们三人。
他慢慢整理着思绪,恰好一时之间没人再开口,正厅里也就安静下去,于夫人大概是方才说得太多,有些口渴,便端起茶杯小口抿着,她喝茶的动作一看就是出自世家,中指托着杯底,小指和无名指扣向手心,动作舒缓优雅,肤如凝脂,指若葱根。
那确实是一双漂亮的手,江练注意到她手腕上挂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盘得细腻光洁,但他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夫人可会武?”云澹容忽然问道。
于夫人怔了怔。
“妾身不曾习武,”她露出疑惑的神色,“仙人何故此问?”
从苍林内抄近道上寒山寺只要半个时辰,但道路坎坷,自从……
灵光一现,江练脱口而出,“妖兽!”
于夫人浑身一颤,但还是镇定地露出笑容,“仙人何意?”
他定了定心神,斟酌了下话语,试探性道, “那条小道从去年发生妖兽伤人事件后就很少有人走了,夫人没有自保之力,也不带侍从……”
她动作一顿,面色不改,“妾身当时也没想起那件事,只是习惯性走那条路而已。”
江练还是觉得不对劲,他继续道,“可您方才说,你对那条路早已烂熟于心,妖兽伤人是去年年末的事情,从今年一月到三月,夫人不可能没有去过寒山寺吧?怎么会还留着去年的习惯?”
“……”于夫人默然,手指无意识转动着那串佛珠,她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回答,没想到问这话的人定定看了她会儿,似乎也不急于一时寻求答案,反而话锋一转。
“听闻夫人信佛,不知夫人是否可曾听闻过一则故事。”
于夫人微微一怔,略有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顺着问了下去,“是何故事?”
江练就等着她这一问。
他微微一笑,放慢语调,将早已准备好的故事娓娓道来:“某日,东方既白,方丈瞧见有一人在佛前稽颡膜拜,那人一拜便是一个多时辰,随后默默地帮忙打扫做饭,吃一顿斋饭,再拜,暮辞,众人稀奇,但只当他是有所求。”
一时之间,堂内只有他缓慢叙述的声音。
“可第二日,方丈又见到了这个人,不仅如此,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就这样循环往复,春夏秋冬,无一例外。”
这事本身已经足够稀奇了,因为哪怕是再虔诚的信徒,也甚少有日日都去庙中跪拜的。
江练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夫人猜这是为何?”
“这,”于夫人迟疑了下,“大概是诚心吧?”
无论任谁来说,大概都是这个回答,可这故事和他们刚刚讨论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于夫人仍然不知他想说什么,但云澹容已经明白了。
这个故事里他也知晓,那位方丈……
江练不答,继续徐徐道:“久而久之,众人习惯了他的存在,纷纷交口称赞,皆言此人有佛缘,方丈不言,直到某一日,官兵忽然带人把寺庙围起来了,说是要缉拿犯人,众僧侣疑惑不解,惶惶不安,唯独方丈从容不迫地唤来小沙弥,让他去佛堂将那位香客请来。”
于夫人面露讶色。
江练仍然在讲述着。
“话音未落,一人恰好步入室内,正是那名香客,众人惊讶之时,方丈长叹一口气,合手道了声阿弥陀佛,那人苦笑道,原来您早已知道。”
“方丈道,施主第一日来时,老朽欣慰,第二日,有所思,第三日,便明白了——”
江练停顿了下,平静地望向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的女人。
“于心不安的人才会如此渴求安心。”
第十五章
人皆如此,越缺少什么越想要什么。
江练道:“那名方丈,便是满觉寺已经圆寂了的定慧大师,既然您是虔诚的佛教徒,想必有所耳闻。”
看着面色愈发苍白的于夫人,他轻声问道,“夫人,您如此渴求安心,是因为总是于心不安吗?”
这话已经算得上是冒犯,随着话音落地,她手一颤,卸了力气,整个人向后瘫软在椅背里,但仍然沉默不语。
果然如此,江练心想,于夫人必然隐瞒了什么,可那究竟是什么呢?粉桃莫非是她杀的?
可粉桃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婢女,她是这家的女主人,身份尊贵,杀一个仆人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又或许,她有心替杀死粉桃的凶手掩饰。
但那都是猜测,没什么依据,忽然间,府外的那一幕突然窜进脑海——妖气。
于府里确确实实有妖气,这点师尊也同意了。
之前他还在奇怪,那妖放着自由之身不要,宁愿为奴也要入于府,图个什么?
现在想来,那妖和这起案件是否有什么关系呢?
作为这府上的女主人,眼前的妇人又是否知晓些内幕?
那妖,是否与她的隐瞒有关?
江练思及至此,有心想诈一下对方,便换上似笑非笑的面容,不紧不慢道,“贵府上有妖气,于夫人可知晓?”
于夫人慢慢抬起头,嘴唇抖动了下,没有发出声音。
她双眼通红,面露恳求,秋水似的明眸里盛着晶莹的泪水,我见犹怜。
可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可怜的人。
正值青春年华却被人杀死的粉桃不可怜吗?行走间颤颤巍巍但仍然渴望为孙女报仇的老婆婆不可怜吗?
江练用盖子在茶杯边缘轻轻敲了下,“于大人可知晓?”
于夫人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往前种种,似乎都没有这句话对她来得重要。
云澹容微微动容,某个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那妖为何心甘情愿入府,痴男痴女,世间种种,逃不过情这一字。
可于夫人原姓沈,原名沈梦,乃是琴川沈家的大小姐,万万不可能是妖。
他目光一凝,斩钉截铁道:“你不是于夫人。”
随着话音落地,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拔刃张弩。
江练的手也已经不动声色地摆到了剑柄上,面上还是挂着轻松的笑意,“您是妖吧。”
沉默,有那么漫长的几分钟,最终,她扯动嘴角,凄惨地笑了下,疲惫地向后靠去,像是放弃了挣扎,“瞒不过两位仙人,妾身确实是妖。”
可苍林里死去的是粉桃。
云澹容皱眉,“既然如此,于夫人在哪里?”
她沉默不语,半晌,疲倦地闭了闭眼,仿佛叹息般,轻声细语道,“三月里死去的,就是于姐姐。”
两人皆惊愕。
“不可能!”江练迅速反应过来,有些想不通,他拧着眉,“那粉桃呢?你杀了她?”
她惨然一笑,眉宇间流露出苦涩的意味,“妾身若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两位仙人可信?”
江练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既然如此,那粉桃又去哪里了呢?莫非她才是凶手?”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摇摇头,“不是的,入府的那个粉桃,是我。”
又是平地一惊雷。
本以为死去的是粉桃,可实际上却是于夫人,本以为入府的粉桃也不是真的粉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看出了他们所想,幽幽叹了口气,“这事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话一出口,她恍惚了一下。
心想,原来弹指一挥间,居然已经十二年过去了。
她慢慢道。
“人与妖之间有天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那时不懂事,还没化形成功却对人间产生了好奇,耳朵都没藏好就试图悄悄混入人群,”她自嘲地笑了下,“结果自然是被发现了,那段日子,我东躲西藏,犹如耗子过街,人人喊打,那时候,是于大人救了我。”
主座上的女子神色悠悠,似乎陷入了回忆。
那时候她还不是于夫人,她有个自己的名字,叫做阿佩。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遇上于晏的那天,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已经好几日不曾进食,自然化不了形,又不敢露面,镇上的居民都晓得最近有只狐妖出没,她也想过回归山林,可此时已经奄奄一息,打猎不成,反被更大的妖吃掉也是有可能的。
她饿得浑身没力气,躲在无人注意的犄里旯旮里,一阵风吹来,肉包子飘来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思绪空白了几分钟,回过神来时,嘴里叼着什么软绵绵香喷喷的东西,口水一路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跑——拼尽全力地跑——
人群里纷纷响起惊呼和叫骂声,她一个劲地窜着,一门心思地跑着,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跑到了哪里,好像是不小心撞到了树上,她本来就没力气,这一撞,把她积攒下来的一口气也撞散了,只觉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哇呜一声,包子啪嗒掉在地上。
树叶沙沙作响了会儿,悄无声息地飘了几片下来,正正好好地把她遮掩了起来。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叶子虽然严实,但若是有心人,定然会注意到,幸运的是似乎一直没人发现她,直到……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伸来一双手,轻柔地将她抱起,她一惊,又开始挣扎,但实在是没力气,奋力挣脱也无济于事,绝望之时,眼前一暗,但不痛,相反,很软很温暖,她呆呆地想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揣在了毛茸茸的斗篷里。
斗篷外传来了年轻男子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询问。
男子温声道,无妨,且去备些温水来。
紧接着,抱住她的手安抚般地轻轻拍了两下。
她多脏呀,阿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又开心又有些难过。
初入人世、懵懂无知的小妖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所救,自然芳心暗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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