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知道。”
“既然如此,那是为何?”
“你答应我的要求,我便告诉你。”
“我自己去问他不就行了吗?”
那人冷笑:“你不敢。”
江练本想说他为何不敢,可无数次,那些欲言又止的场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这一停顿,就晚了。
他知晓自己已经错过了反驳的机会,默然下去,那人又冷冷笑了声。
“若是你决定好了,明日子时后,一个人去城外苍林。”
话音未落,那人身影一闪,凭空消失在树下,风似乎大了些,枝叶摩挲,像是有人在叹息。
剩下江练独自静静伫立在树下。
方才的话虽然听着刺耳,但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他,毕竟那确实是真话,他心里有数。
对于原因,他确实好奇,但此事孰轻孰重他还是有分寸的,若是先去一趟也无妨,反正对方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出尔反尔他是半点愧疚都没有。
江练敛眉。
片刻后,他突然道:“出来。”
风停叶止,寂静无声。
他不恼,反而笑了,一字一句道:“你若是不出来,我就扒了你的树皮。”
话音落地,又是一声叹息,青衣男子悄然出现在一步之远的地方。
果不其然,那苍桐修炼千年,早已成妖,花草树木生于天地,能力多为幻术,他怕不是从客栈出来没多久就已经入了幻境,那凶手。
“虽是无心之举,但这镇子上的人们也供奉了你百年之久,为何为虎作伥?”
“我欠他一个人情,”男子道。
“人情?”江练指向来时的路,那里是千家万户的灯火,“你欠他们的人情岂不是更多?”
那男子神色不变,“我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供奉已有千年有余,我也庇护了这方土地千年有余。”
“你的意思,互不相欠?”
男子默然片刻,不可置否。
“你的感知完全可以伸到整个镇子吧,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你都知晓,你早就知道凶手是谁,”江练声音冷下去,“那几人就在你的视线下被杀死,你也毫不在意?”
那男子仍然不为所动,平淡道,“生死有命。”
妖与人不同,人的灵智为后天开窍,妖的灵智则诞生于天地,生来的东西没有好坏之分,更何况苍桐又是草木之心,花开花落自有时,人与花草树木又有何异?乘风而起,随风而落。
但是,哪怕不害人,有能力却不救人,坐视他人被害,与作恶又有何异?
江练神色更冷。
男子似有所察。
“况且,我无法以真实的面目现身于人前,因为我是妖。”
这话的语气虽然仍然平缓,但内容听上去反而多了些微不可查的情绪,江练动了动眼珠,似有所悟。
“你分明身处世俗之中,又无意入世,说来说去,你不像个人,”他道。
“我本来就不是人,为何要‘像个人’?”那男子反问。
“确实不必,”江练听见自己冷静道,“我向来觉得不像人算是什么错,相反,因为对方与自己不同就排挤、厌恶,这反倒是错。”
“但情感与行事是两件事。”
“不管是恐惧、担忧、愤怒,还是一时热血上头的冲动,但凡目睹那一幕的是个人,或多或少,都不外乎会有这些情感,进而在这些情感的支配下做出行动。”
“你没有,这才是你与人世间格格不入的原因。”
乌云如涌,天色愈发阴沉,几点水珠悄无声息地坠落、一滴、两滴……砸得粉身碎骨,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江练回到客栈,他方才去了趟城外的河床,忙活了半个晚上,虽然已经清洗过,衣服上还是沾到了些黄泥。
推开门才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点着烛火,云澹容坐在桌旁,听见开门声,抬眼看来,江练心下一紧,下意识张了张嘴,但大脑没想好该说什么,可对方只是仔细打量他片刻,见他无事便起身,“抱歉,擅入你屋。”
好像等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是否安好。
江练心头一动。
“师尊。”
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喊出口了。
云澹容停步,等待他说下去。
要说吗?
要问吗?
问他为什么收自己为弟子?
他会得到真实的答案吗?还是说,他其实宁愿得到虚假的答案。
烛火摇曳间,两人对视。
“……无事,”片刻后,江练摇摇头,他语气踟蹰,“我只是在想,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到底是真实的因果循环,还是人的自我安慰?”
那句拿来安慰齐河的话,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云澹容看了他半晌,说,“我不知道。”
对方分明还有话未说完,江练安静地等待着。
师尊看着他,目光清明。
“但我觉得,有些话不必真实,俗语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可对修仙者而言,鬼神皆是无稽之谈,但若是这句话悬在心中,不管你信不信它,它都能在关键时候拉你一把也说不定呢?”
第十九章
手上好黏,好重的血腥味。
入眼是一截缈色的衣角,是师尊吗?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见鲜血正缓慢而汹涌地从对方的伤口里流出来,源源不断地染红了剑身。
而剑的另一头……在自己的手中。
昨晚后半夜好像下了雨,推开窗户的时候,夹杂着土腥气的雨后青草味扑面而来,早市早早开场,吆喝声此起彼伏,卖花女挽着篮洁白的栀子花从青石板路上走过,投下纤细苗条的影子,也留下一路馥郁香气,阳光已从云层的罅隙里散落,今天似乎会是个晴天。
江练只觉头痛欲裂。
他本来昨晚就没睡多久,就那么点时间还做了个糟糕至极的梦。
下楼时,木头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云澹容见他面色不好,问他要不要再回屋睡一会儿,江练摇头拒绝了,他心里还装着事,睡也是睡不着的,两人正用着餐,忽然有个人冲进来,声音仿若平地一惊雷。
“又死人了——!”
客栈里安静了一瞬间,纷纷攘攘的议论声轰地炸开,好事者三三两两地跑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跟了出去。
看热闹的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又好奇又不敢靠近,他奋力挤过人群,先入目的是一把剑,一把华丽的剑。
不是吧……江练下意识看过去。
在距离客栈不远的巷子里,那日对他露出轻蔑神情的人此时正毫无生机地倒在冰冷的路面上,死死瞪着泛白无神的眼睛,身下的石板在被雨水冲刷后晕染成了淡淡的红色,胸口一个大洞,原本应该是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
那伤口的边缘很粗糙,似乎不是金属造成的。
玄武门的人死在了秋生剑宗的山脚下,这事怕不是麻烦了。
江练注意到他的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正要上前,云澹容先一步捡起来了,垂下的衣袖不偏不倚,挡了个严实。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真可怕,这好像还是个修仙者,前两天我看见他和人起争执来着。”
“应该是昨晚死的吧,今早才被发现。”
“我今晚是不敢住这客栈了,早点赶路吧。”
突然响起一声拔高的喊声。
“让一让,官府办案!”
几个捕快打扮的人给尸体盖了层白布,然后匆忙抬回了衙门,留下两人在现场,警告地看了圈围观的群众,众人见没热闹可看,片刻间就一哄而散了。
那东西是什么,师尊似乎没有告诉他的意思。
江练犹豫着要不要问,还没想好,就在客栈外瞧见一道袅袅的身影。
竟然是昨日在于府见过的侍女青柳。
青柳福身,道:“我家夫人托我来给两位仙人送一样东西。”
她说着递出一块玉。
那块玉被雕成月牙的形状,入手温润。
“这是月牙令,”青柳徐徐道,“持有月牙令的,皆是沈家的座上客,我家夫人让我带一句话,多谢二位。”
谢……江练握着那块玉,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劳烦替我们向于夫人道谢。”
云澹容也道:“多谢。”
“二位客气了。”
青柳离去。
他干脆把那玉牌系在了腰间。
直到现在,师尊似乎仍然没有要开口的打算,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没有瞧清,必然是个小物件,是有必要瞒着他的东西吗?
江练转念一想,他不是也有没和师尊说的事情吗?
既然是子时,那现在还不着急,他有个地方想去看看。
城南尽头的院子,正是那张地契所写的地方,门上挂着一把锁,江练试着推了把,那锁似乎只是个装饰品,一推就开,他打量四周,花草野蛮生长,几乎掩埋了房子和院子的原貌,看起来荒废很久了。
有一明显凸起来的,底下是斑驳的砖石,江练过去看了看,是口井。
绳子就挂在井上,边缘有磨损,这地方不可能住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人频繁打水,他把木桶拉上来,果不其然是空着,底下的水源早已枯竭。
他低头看了看,一侧内壁没有苔藓。
正要喊师尊,转头看见云澹容蹲在那堆花草里,仔细看着什么,又用手指捻了些形状像是雨滴的草,放在鼻尖闻了下。
江练走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闻起来一股青草的味道,“这是什么?”
云澹容道:“知味子。”
那不正是隐觉丹所需要的药材吗?
本来只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也没有别的线索了,现在看来,这里搞不好真的和凶手有关系。
他又指了指那口井。
江练道:“有人下去过。”
那他们自然也得下去。
他一手拉住绳子,脚尖抵着墙壁,滑到井底。
云澹容也跟着轻巧落地。
似乎是昨晚下过雨的关系,井底的地面还有些潮湿,踩上去软软的,被野草和苔藓遮住的地方有个约莫一人高的洞。
江练正要迈步往里走,云澹容抬手拦了他一下,将灵力输入照明符,然后走了进去。
灯光有限,只能照亮身前的路,空气压抑沉闷,有种许久不通风的霉味,一时之间安静得只能听见行走间衣物摩擦声和淡淡的呼吸声,这个洞走到底似乎是一间狭小的屋子。
借着微弱的光,江练看见屋子最中间放着一口红铜鼎,靠墙放着一个装着些书的柜子和一张桌子,因为潮湿不见光的原因,木头都非常腐朽,一碰就落屑,摇摇欲坠。
这地方几乎是完全封闭的,风刮不进来,空气里掺杂着木头的臭味和浓重刺鼻的铁锈味,腥气又恶心,木臭味好说,后面的味道是哪里来的?
江练皱着眉打量四周,肉眼看见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他往前走了几步,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低头望进红铜鼎时仍然悚然一惊——那里面是四颗血淋淋的心脏!
甚至每一颗都还在生机勃勃地跳动,每根血管清晰可见,新鲜得仿佛刚刚从人的胸膛里挖出来一样。
“施了阵法,”云澹容也看见了,他皱眉。
江练不敢置信,“还有这样子的阵法?”
这莫非也是魔修的法子?
“不……本来是用来保存草药之中的灵力的。”
谁曾想过,会被拿来做这种用途。
难怪蒋雯雯的屋子被乱七八糟地翻了一遍,凶手恐怕想找的就是这里的地契。
凶手以为这间房子早已被废弃,将心脏藏在这里,又在无意间得知,这里的地契在蒋雯雯手中,如果这个院子被卖出去,他所做的事情就会被发现,若是再次行凶,也有诸多不便。
要报官吗?还是在这里等着凶手回来,抓现行?
那几颗血淋淋的心脏还在鲜活地跃动着,明明早已脱离人体,但仍然栩栩如生,江练沉默片刻,用力闭了下眼,声音有点哑:“我有时候真觉得,有鬼神也是好事。”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并不能击退所有作恶之心。
如果真有鬼神,反而能让心中有愧之人既畏且惧。
云澹容默然,半晌,抬手,搭了下他肩,轻声道:“先上去吧。”
这地方死气沉沉,荫蔽不见光,气味也不好受,像个深不见底的泥潭般死闷,两人返回来时的路。
下来时是他先下来,上去时,他等着对方先上去。
那井壁上有几块凹陷下去的地方,云澹容借力点了两下,身如飞絮般地消失在井口,忽然有什么掉了下来,在江练肩膀上碰了下,随即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他不太在意地弯腰去捡,准备等上去了再还给师尊,可那东西滚了两圈,停下来,舒展开来一角,露出两三个熟悉的字迹来。
他忽然愣住。
荡在空中的绳子轻轻抖了下,是在示意他上去。
他把纸条卷起来握在手心里,拉住绳子。
腐败的气味渐渐散去,新鲜空气涌入鼻腔。
江练心如乱麻,他装作拍身上灰尘的样子整理慌乱的思绪,云澹容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开口说话。
他张了张嘴,握紧手,半天,只小声地喊了声师尊。
云澹容嗯了一声,还是看着他。
江练没办法,“师尊相信吗?”
“你说的是你,还是纸条?”
“……师尊相信我吗?”
云澹容看了他会儿。
“你一直很省心,”他慢慢道,“那颗丹药,你没有问就吃下去了,那张纸条你也不问,你甚至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会收你当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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