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得像是话本里的故事一样。
只是话本与现实,到底是有差别的。
她苦笑了声。
十二年前,云澹容掐指算了下,应该是于晏与沈梦新婚没多久的时候。
“你们定要以为我记恨沈姐姐,想要取而代之,”她轻轻抚过帕子,抬起头,目光坚决道,“我绝对没有此心的,说不羡慕是假的,但沈姐姐待我极好,带我回去的是于大人,但给我喂食、照顾我的大多是沈姐姐。”
“有一回,我贪玩爬上树,那时候我伤还没完全好,沈姐姐劝我下去,我有些不情愿,便装作失足,故意纵身一跃,她急匆匆地伸手来抱我,只是一时赶不及,再加上我的重量,整个人往前一扑,我吓了一跳,睁开一看,自己被她好好地护在怀里,摔着的反而是于姐姐。”
她呆住了,愧疚得要死,第二日悄悄叼来一枝梅花,沈梦那时候正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养伤,忽然瞧见窗外冒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嘴里还有枝红色的腊梅,愣了愣,失笑,接过花,又伸手怜爱地揉了揉她,说没关系,谢谢你。
“因此,尽管于大人救了我,我心下感恩,也心知人妖殊途,为世人所不容,沈姐姐又与于大人琴瑟和鸣,便只想远远看着,在伤好以后就偷偷离开了于府,只偶尔回来一趟,衔些小玩意儿当做报答。”
她字字诚恳,目光决然,看上去不像是谎言。
她神色一转,继续道: “后来偶然间,我认识了粉桃,她与一户农家的儿子是青梅竹马,可对方家穷,出不起她那好赌成性的爹要的聘礼,婚事就这么一直拖着,恰逢于府收婢,他爹就将她卖入于府换钱。”
竟是如此!那老婆婆可知道粉桃是被她爹卖入于府的吗?
“她自然不愿意,我们便约定,我替她入府,她与竹马私奔,那笔银子就算是尽了孝,从此以后,她与她爹再无瓜葛。”
这段漫长的故事终于告了一段落,她呼出一口气,慢慢道,“就这样,我以粉桃的身份入了府。”
她歇了口气,喝了口茶水,神色凝重起来。
“入府后,我发觉沈姐姐似乎是在追查什么,有几次晚上会悄悄出去,但约莫一个时辰内都会回来,”说到这里,她咬住下唇,面上流露出后悔的神色,“那天……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她照例出了门,直到丑时已过,她仍没有回来,我才发觉不对,四处寻找,最终在镇外的苍林里发现了……沈姐姐的尸体。”
江练问道:“你可有看见凶手?”
“我不敢确定,”她面露犹豫,“我下意识望过去,那林子里似乎确实有个人的背影,腰间有一把剑,手里拿着什么,血淋淋的。”
说到这里,她阖了下眸,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忍直视的事情。
江练明白了。
他沉声道:“是心脏。”
“对……”她紧紧咬着贝齿,“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沈姐姐的心脏。”
“我吓呆了,在原地半天没动,那人应该是没发现我,脚尖在树叶间点了几下,眨眼间就消失了,剩下沈姐姐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能借力于树叶,那人修为应该相当不错。
江练问:“于是你就去报官了?”
“不,”云澹容忽然开了口,他轻声道,“狐妖不会变形。”
阿佩和于夫人长相不同,于大人不可能认不出,除非……这张脸仍然是于夫人沈梦的。
她惨然道:“是。”
“我……我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仿佛是难以启齿,“……我已经剥下了她的脸皮。”
回过神来时,满手都是血。
“我可能是有私心,也怕他难过吧。”
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
“我有时候也会想,到底值不值,”她凝视着茶杯里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似哭又似笑地扯了扯嘴角,“侍女粉桃、于夫人沈梦,可阿佩是谁?”
“无人识得狐妖阿佩。”
第十六章
“抱歉,”片刻后,她勉强笑了笑,“妾身失礼了,沈姐姐留下的东西我都没有动过,可带二位去一看。”
江练张了张嘴,又默然下去,点了点头,“麻烦了。”
她带着两人往外走去,门一开,候在不远处的侍女迎上来。
大概是她的面色不太好,眼睛也红着,那侍女吃了一惊,“夫人可好?”
说罢,又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们。
于夫人摇了摇头,笑了下,温声道,“无事,青柳,替我看看炉子上炖着的雪梨如何了,若是差不多了,便添些冰糖,阿晏他应该就快回来了。”
听她这么说,那侍女的神色才缓了缓,又瞧了他们两眼,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她看着那道青色的背影离去,似是有些出神,片刻后,恍惚惊醒,匆匆转头道了声抱歉,又带着他们绕过几个弯,最终在一扇雕着岁寒三友的门前停下来,染着蔻丹的手轻轻推开房门,郁金熏香扑面而来。
这间房间布置相当典雅,轻烟透过博山炉上的镂孔徐徐溢出、袅袅上升,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幅米襄阳《老子授业图》,左上角有题词,其词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那字迹遒劲郁勃,乃是颜鲁公墨迹。
云澹容心下赞叹:好字。
不对,他眉头忽然一蹙,换着方向看了看,那画的摆放位置有点偏移。
分明有挪动的痕迹。
果不其然,将画移开后,正中央的地方出现了个正方形的方格。
阿佩吃惊,茫然地看着那个暗格,有些无措,显然是不知情。
云澹容用指关节叩击两下,声音清灵——后头是空的。
打开来一看,里面是本薄薄的册子。
字迹柔美清逸,是女子惯练的簪花小楷。
前面都是一些日常中的闲情逸致和女儿家的心思。
江练不好意思仔细看,草草略过,飞快地跳着页数。
只见日记的最后几页写着:
他们说阿敏死了。
我不信,自一百年前起,天地间魔气凋零,魔修实力十不存一,就算是偷袭,那也顶多就是受伤,怎么至于陨落。
我问了很多人,灵虚秘境里根本没有千古草!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假消息。
可阿敏的尸体上确实有魔气,奇怪,难道真的是魔修所为?我向满觉寺的了悟大师借来了闭口铃,只有在附近有魔气的情况下,它才会自己摇动。
今日我去药铺的路上,铃忽然动了,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个可疑的家伙,一路追着他过去,可惜在镇子外的安定碑附近跟丢了。
没关系,明天、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那闭口铃是何物,江练不知晓,不过既然是满觉寺的宝物,想来应该是靠谱的。
既然那时铃有所反应,那沈梦所言的“可疑之人”必然是魔修,阿佩所言的“半夜出门”恐怕就是在追查此事,安定碑与苍林所差不远,也和案发地相符,想必是那晚不幸失手,跟踪那人的时候被对方发觉,才被杀死。
也就是说,那人本来应该是没有杀死沈梦的打算。
若这一系列的案件都是一人所为,那这魔修已经杀死四人了!
“于夫人可会武?”云澹容问道。
这话他不久前刚问过,这一回,阿佩知晓,这句话里的于夫人并不是指自己。
她想了想,摇摇头,“算不得,沈姐姐修炼的只是些修身养性的延年之法,加上些浅薄的功夫吧。”
两人沉思时,阿佩又来到梳妆台前,她拉开紫檀抽屉,小心将压在一对紫晶石耳环下面的信件取出来,递给他们,“这也是沈姐姐的东西,或许能有些帮助。”
入眼是沈梦亲启四个字,字体与刚才的相似,但细微处有些不同,应该是别人寄给她的信件。
江练默默道了声抱歉,然后逐一翻阅着。
我今日去了漠北,风沙很大,但运气好瞧见了绿洲,这里的水的确格外清澈。
……
你要成婚了!恭喜你,你放心,三月后我必来,给你带一对西域耳环做礼物,是紫晶石做的,我觉得很适合你,唉,也不知我的缘分何时才来。
……
我好像遇到了我喜欢的人,他叫薛仁,是秋生剑宗的弟子,他救了我。
……
我们下月准备成亲了,就请了几个亲人和朋友,你可一定要来!
……
阿仁他,若是再不晋升,阳寿便要殆尽了,到时候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
据说灵虚秘境里出现了提升修为的千古草,阿仁想去试试,我打算和他一起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可能没有回信,不要担心。
这就是最后一封了,落款皆是周敏。
江练如梦初醒。
难怪于家在苍桐镇定居,是因为于夫人沈梦与周敏是至交好友,而后者又嫁给了秋生剑宗的长老薛仁!
他想起了那个香囊,原来是周敏的。
只是关于这件事,他是没什么了解,江练转念一想,师尊知道的必然比他多,便转头问道。
“周敏当真是被魔修杀死的?”
云澹容也在考虑这点,他皱着眉,“尸体上有魔气,这一点确实是真的。”
那十有八九是了,问题就在于那个人,江练琢磨了会儿,“那魔修偷袭这事可能吗?”
云澹容不可置否,“灵墟秘境的环境复杂多样,其中也有少部分魔气较外界而言更为充沛,有魔修藏身其中,且实力比外界更高也是可能的。”
“当时还有其他人同行吗?”
“不,”云澹容摇摇头,“据我所知,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江练诧道:“只有两人?没关系吗?”
灵气充沛的地方可能会出现通往灵墟秘境的通道,只是通道对面是什么样的情况,在这边是一概不知,未知总是危险的,死在未知地方的人也不少,机遇和风险总是并存,如果实力不允许,还是不要贪心不足蛇吞象才是。
云澹容略微想了想,“灵墟秘境的难度有高有低,如果是知晓其中有何物,那多半是已经有人探过路,危险度不大,考虑到其中有些珍宝数量稀少,人多反而不方便分配,彼此信任的熟人结伴而行,很正常,况且薛仁与周敏的实力皆属中上。”
原来如此。
若这么说来,被魔修偷袭杀死的说法确实是可行的,莫非当真是沈梦多心了?
阿佩面含忧愁地看着他们。
江练又问道:“沈梦的遗物中可有铃铛?”
铃铛……阿佩仔细回想了下,依次拉开首饰盒的抽屉寻找起来,不一会儿,递出个小巧玲珑的铜色物件,“可是此物?”
那铃铛瞧着约莫手心那么大,表面斑驳,内里没有铃舌,还真是符合“闭口”二字,他伸手去拿,两只手皆是稳稳的,可那铃竟然自己平白无故摇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江练正奇怪着呢,那铃小幅度地摇着,没两下,又沉寂下去。
这铃不会是坏了吧?他纳闷。
刚刚还说它靠谱,眨眼间就年久失修了?
他狐疑地看着那个静悄悄的铃铛,不确定地晃动了下,没声音,刚刚是错觉吗?不知怎么办时,一只手伸过来,平稳地从他手上取走了铃,“我拿着吧。”
放师尊身上挺安全的,江练没意见,他还顺便帮忙系了一下,那铃铛静静垂着,怎么晃动也不会发声,挂在剑带上,小小的,很不引人注目。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向阿佩。
“你看见那人腰间有剑对吧?”
“是,”阿佩肯定地点了点头,“很普通的一把剑。”
“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江练问。
“别的……?”
她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神色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
“对,”江练道,“有没有挂着别的东西,和剑放在一块的,如果都在腰间,你看见剑了,应该也能看见它。”
听他这么说,阿佩绞尽脑汁地想着,姣好的眉目一点点蹙起来,那剑寒气沉沉,反着凛冽无情的月光,一时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残忍的充满血腥气的夜晚。
那黑衣人的足尖轻飘飘地落在树间,只瞧见冷光一闪,除了剑以外,似乎还有什么在空中荡了一下。
她突然啊了一声,“有……”
当真?江练喜出望外,他只是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有,连忙追问:“是何物?”
她细细思索,片刻后道,“那似乎,是一个香囊。”
第十七章
居然……真是如此。
江练沉吟片刻,谨慎问道:“是什么颜色的?”
“这……”阿佩为难,“倒不是妾身没看见,只是那时候天色太暗,颜色不准,说出来只怕是误导。”
也是。
正说着,屋外有人探头,“夫人!原来您在这儿。”
三人一同看过去。
阿佩微微蹙眉,“有何事?”
瞧见屋内还有人,那侍女对他们行了个礼,乖巧地回道:“回夫人,于大人的马车快要到了,是否需要做些准备?”
她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下,故作镇定地回道,“我知晓了,马上便来,先备好茶水替大人接洗风尘。”
“是,”那侍女恭敬地福身,离开了。
“妾身需得去迎接官人了,”阿佩对他们勉强笑了笑,无意识绞在一起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忐忑,尽管华冠丽服,本质上仿佛仍然是当初那个终日奔波、惴惴不安的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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