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师……”
雨天师十分刻意地停顿了下,“您。”
武鸣:“……”
他要杀人了!
“莫要欺负人家,”向南歌笑道,又对武鸣道,“武公子,你别同他计较,前头还有卖梨膏糖的,我们去看看吧。”
方才还在怒目而视的武鸣在她转过头的时候就条件反射收敛了表情,只是脸还方才因为恼羞和尴尬而红着,眼神闪躲,又不敢看她眼睛,磕绊地应了句好。
江练本来也想笑,可那糖糊住了他嘴——云澹容又给他递了好几块。
雨天师吃完了那块糖,拍拍手,左看右看,恍然大悟。
他兴致缺缺地摆了下扇,“得,就我一个多余的,我算是明白那位红衣公子怎么没跟你们同行了,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逛。”
他当真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头也不回,没几步就消失在人群里。
被撇下的几人也不恼——雨天师一整天都在忙着筹办洛阳论道的事情,好不容易抽空出来走走,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多半是累了,借此机会早些时候回去休息。
差不多到了子时,哪怕没有宵禁,街上也渐渐冷清下来,剩下四人在城中又逛了会儿,回去之前去城中心最大的一间客栈问了下,没有人留过口信,就返回了。
结界内有银杏树,叶子未曾染黄,几近静止,没有自然形成的风,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一样,树下站着抱剑的黑衣男子,几乎和浓如墨砚的夜色融为一体——片刻前,云澹容忽然说让他们先走,自己要再出去一趟,向南歌和武鸣都已离去,江练便独自在客栈外的街上等他。
他漫不经心地猜想着师尊是去做什么了,忽然察觉到不远处的另一座楼外有人影晃动,偏过头,用余光瞄了一眼,巧之又巧地瞥见月色下一张清俊的脸,分明是刚刚回去休息了的雨天师,至于背对自己的那人,虽然看不见脸,但身形窈窕,纤腰盈盈,个头不高,应当是个女子。
哟,江练挑了下眉,这是金屋藏娇?
两人没说几句话便进了客栈。
他也无意去探究对方隐私,见两人身影消失,就顺势收回目光,恰好云澹容回来了,手上多了个桑皮纸做的扁平袋子,很轻很薄。
客栈里点了灯,那弟子晚上值夜,撑着下巴在柜台后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睡眼蒙胧地看见外头夜色里有两个人影走进来,打了个哈欠,核对了下姓名,指了指旁边的新被子,说向师姐让准备的,江练道了声谢,顺手就抱上来了。
隔壁房间是熄着灯的,不知道师祖回来没有。
那支牡丹仍然好好地斜插在清水里,青绿碧梗上一道浅浅的折痕,花瓣像是飘在半空中的一片浮云,此时夜已深,月光昏暗,云澹容点了蜡烛,放进灯罩之中,屋子都被柔和的暖黄色盈光笼罩。
他是有话要说,江练心领神会,便从善如流地在椅子上坐下。
果不其然,云澹容也抚袖坐了下来,他略微一思考,开口道:“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在金陵城中,余姑娘言她的亲人曾经居住在那座宅子里吗?”
自然,正是因为余姑娘的亲人早已不住在那里,他们才踏上去青云的路。
“记得,”江练点了点头,“那座看上去就很久没人住过的宅子。”
“余姑娘当时说上一次知道她的亲人还在那里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云澹容道,“我在上山以后也曾经回去看过,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这座宅子就已经废弃了,听说是有人夜晚入户盗窃,杀死了睡梦中的一家三口,自那以后就一直无人居住。”
既然是无人居住的凶宅,那亲人曾经在此居住的说法自然不成立。
他当时就感觉不对,但对方确实是没什么手脚功夫的普通人,也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便没有揭穿。
江练皱了皱眉:“那余姑娘是骗了我们?”
“我料想是如此,”云澹容微微颔首,“所以她为什么要骗我们的理由,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原因只能在于——她需要去青云。”
江练又道:“可她确实不会武,也不曾修过仙。”
从步伐、举措、神情等等方面都可以看得出来。
“是,”云澹容同意了这一点,“她确实半分修为都没有,手上也没有练武练出来的茧。”
“那她去青云做什么呢?拜师学艺?”
可她为什么确信青云就会收下她呢?
“我觉得不是,”云澹容摇摇头,“既然她对修仙有几分了解,多半也看得出来我们是修仙者,比起讲究缘分的青云,还不如直接询问我们,没必要撒这种谎。”
那就是别的理由了。
他们刚出幻境,青云就坠了,实在是不能不联想到九衢尘被不明人士取走的事情,同他们一起到达青云的也只有余幼琴而已——可她分明没有修为,又怎么可能独自取走逍遥仙人留下的宝物呢?
“世间知道青云在何处的人并不多,我们恰好是其中两个,那几天,我们恰好在金陵,而她又恰好也有亲人在金陵——我们已经知道这是谎言了。”
这未免过于凑巧。
江练一点就通:“所以她是奔着我们来的。”
想明白这一点,那下一个问题很自然地就引出来了——“她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金陵?”
他们决定改道去金陵是在前往满觉寺的路上,在那艘小船上临时改变的计划,要不然应该直接来洛阳的,上了湖心岛以后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所以知道他们在金陵的人说到底也只有在金陵遇到的人。
金陵遇到的人虽然不少,但对方还得知道他们是修仙者,但不知道青云在哪里。
这么一排除,可疑的人并不多。
沈钰公子算一个、清婉姑娘也算一个,再然后……
“那名身份不知的女子?”江练道。
“是了,”云澹容点头,“我也觉得应当是她,按你在幻境里看见的所言,持有折花令的人可以不入幻境就直入青云,也可入秘地,那九衢尘想必就放在秘地之中。”
但她不知道青云在哪里,才需要假借他们之手。
“也不对,”江练拧眉,“秘地不可能毫无防备措施,如果那女子就是余幼琴,她怎么单枪匹马取走九衢尘的呢?”
“还有一点,我们遇到那女子的时候,余幼琴和顾飒都还在来金陵的路上,”云澹容提醒道,“她不可能分身两角。”
“所以她们是两个人,”江练明白了,“是那女子将我们在金陵的消息告诉了余姑娘。”
她不好现身,才会托恰好要寻亲的余幼琴来寻他们,两人关系应该不错。
“那女子必然身手不凡,倘若以真身与我们碰面,容易被拆穿,”云澹容顿了顿,思考片刻,又道,“我猜想,她们俩当时在灵泉那里互换了身份。”
确实有可能,从灵泉出来以后,他们就没有说过几句话,很容易蒙混过关,跳下去时对方也没有尖叫,他当时还以为是胆子变大了,现在想来,原来是换了个人。
江练反而松了口气,释然道,“原来如此,那余姑娘应该没出什么事。”
若真是原来那个真正的余幼琴,能不能活着出青云还是个问题。
哪怕是这样,他在意的也不是自己被骗,而是对方安危。
云澹容莞尔。
“那名女子既盗走了满觉寺的舍利子,又盗走了青云派的九衢尘,感觉像个江洋大盗,”江练道。
“是,还是专挑宝物下手的江洋大盗,”云澹容道,“咱们门派最重要的宝物应该是师祖的‘定乾坤’,但那把剑在洛阳之变里就断掉了,残骸下落不明,至于其他东西——也不曾听说门内有别的东西失窃。”
这么说来,那秋生剑宗倒是没有东西不见。
“玄武门最重要的宝物应该是九道天裂的龟壳?”江练揣摩片刻。
云澹容点了点头,“那是门主身份的标识。”
“好像不曾听说有遗失?”
“这样重要的东西,哪怕是丢失了也不会广而告之,”云澹容道,“我猜想,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舍利子被盗的事情。”
那女子恐怕就是摸透了失窃者好面子又恐引起惊慌而不敢言语的心态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正事谈完了。
云澹容舒出一口气,终于略带谨慎地把手里的东西小心地搁到桌子上——他刚刚在快进结界的时候忽然让他们先进去,自己离开了会儿,再回来,手上就多了个纸袋子。
江练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地在想里面装的是什么了,那手动了动,在他好奇又克制的目光下,执着小木棒将东西从袋子里平稳地抽出来,桌面上眨眼间就多了一幅小糖画——画的是一朵海棠。
“方才那糖大家都有。”
“我想给你点特别的,”云澹容眉目温和地看着他。
他始终记着当初在幻境里看见的事情,那药铺姑娘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好,不偏不倚看上去是公平,说到底是因为没有爱,因为爱才生偏颇。
既然被偏爱,为什么不能多有恃无恐一点呢?
黑衣青年怔怔地看着,偏浅的眼眸里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在暖橘色下呈现出晶亮透彻的色彩,一白一金,两朵牡丹柔软相依,交相辉映。
第五十一章
熄灯入眠。
他们已经有一段日子没那么安稳地睡过觉了。
结界里的一切都是人造的,连风刮过的声音都没有,有种近乎寂寥的、安宁的、不寻常的静悄,虽然身侧人刻意放轻放慢了翻身的动作,但仍然能很容易地察觉到衣服摩擦的声音。
“还不睡吗?”
那动静一下子停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的声音,“抱歉,吵到师尊了吗?”
“没有,”云澹容摇摇头,“我也没有睡着。”
江练哦了一声,但还是放轻了动作,浅浅翻了个身。
“我只是想到那糖画,”黑暗里,他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低低的,有点不自觉的苦恼,“若是不吃掉,明日便要化掉了。”
这个瞬间,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往冰天雪地里藏糖葫芦的小孩子,云澹容一时没说话,他稍稍偏过头,避开散落在床铺上的头发,摸索着去够对方的手,在他碰到的一瞬间,那只手明显僵了一下,紧张到连指尖都绷起来,但没有躲。
于是他停下来,就这样维持着十指松松垮垮交叉的动作,像是牵着,又像是不小心碰到的,就像当时耐心地蹲下来,然后执住对方瘦细的手腕那样,语气里带上了点哄的意思。
“若是化了,我再给你买,好不好?”
茫夜沉沉,同云淡淡,银杏枝头挂着一弯明月,薄雾般的银光温柔地笼罩着在寂暗夜里安眠的人,天地俱静,好像连本就无声无息的呼吸声都停止了。
有那么短暂又轻快的两秒钟,然后那只手蓦地收紧了,弯曲着扣进指缝,云澹容没反应过来,只凭借直觉下意识偏了下头,脖颈边一热,方才断掉的呼吸又重新死灰复燃,那手搁在他的腰间,只微微收紧,江练的鼻尖贴着他颈侧,下巴抵在肩窝上,像是贪恋温暖的小兽般无意识地蹭了蹭。
声音轻得像是在低声喃喃。
“我真的很喜欢师尊,不是因为师尊对我好才喜欢的。”
他不说爱,只说喜欢。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喜欢的东西从来不敢去要,年幼时留下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因此,糖果也好、牵手也好,总要自己更主动一点。
没关系,云澹容想,他有足够的耐心。
他用另外一只手去搂对方,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是几时睡着的已经没有印象了,总之很暖和,很安心。
不知怎么的,今晚分明无风无雨,也没有窗棂扇动的声音,但江练却梦到了自己刚入门那会儿,山上冷清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师尊偶尔来指点一下,大部分时候都在闭关。
好不容易闭关结束,他去找师尊,对方就坐在后山寒潭边,池里有鱼,飘着落梅,点点皓白如雪,“守一”置于身侧,光华内敛,灵光流动,云澹容垂着眸,不知道在看什么,冷冷月色在眼睫上落了层凝白的霜。
他走近,对方似有所感地抬头。
然后梦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外头传来热闹的交谈讲话声,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但必定已经不早了。
推开窗往外一瞧。
不远处人声鼎沸。
论道早已开始,台上刀光剑影。
用刀的女子一身深蓝短打,直来直往的招数,但每到危急的关键时候,总能灵活地以巧避开,那刀看上去坚硬如铁,却被她使出几分绸缎的柔度来。
他咦了一声。
——那论道台上站着的人居然是许久没见的顾飒。
昨晚上去那客栈里问的时候分明还没有口信呢,莫非是半夜到的?
他起身探头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另一人散着的长发,云澹容也转醒,手臂轻轻碰了下他。
江练连忙挪开些位置,像是补救般,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替他理了下,自上而下一路顺下来,如清泉流水般自然,入手微凉丝滑,他的睡相很好,一晚上下来,头发也不曾打结。
“抱歉……有没有弄疼?”
“不疼,”云澹容摇摇头,任由他顺着,又微微转头,往窗外望去,“在看什么?”
江练便收了手,倾过身,伸手把窗户推大一些,让了些位置,“我瞧那台上的姑娘好像是顾飒。”
几个呼吸间,另一方已经落败。
客栈里有留守的弟子,两人洗漱完用了些餐食才往论道台走去。
台上的姑娘果然是顾飒,用的是当时宋砚作为赌注赢回来的那把刀,那刀和她身形相符,在她手里灵活得像是一尾水中的鱼,浑然天成,云澹容看得出,她的刀法比之前又有进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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