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仰头一看,顿时哑了。
铺天盖地的阴影没过头顶——源源不绝的水幕凭空而起,连成了足以淹死十个他的滔天巨浪!
无极:“……”
什么世外高人什么仙人姿态全都抛之脑后,他手一抖,下巴一痛,惊得胡子都差点被扯下来。
“等等等等!”无极飞速把头扭回来,手忙脚乱地把竹子往刚刚的位置一插,想也没想就一股脑地使劲往下塞,“我给他放回去行不行——”
死一般的寂静里,只听得清晰的一声“咔嚓”,十万分的清脆响亮。
无极顿了顿,缓缓抬头。
他慢慢摊开的手里是不多不少、恰好断成两截的竹子。
宋砚一把抓住顾飒,高声大喊:“跑啊——”
这一声惊醒了所有人。
雨天师本来就慢悠悠地跟在最后面,他修为不高,见势不妙果断转身就跑,从倒数第一变成第一,云澹容拉住江练,后者也没忘记带上他自称修为散尽的师祖。
武鸣低着头跑,口中喃喃念着什么,手指在八卦盘上心急火燎地拨动着,快到几乎留下残影,他一心两用,脚下慢了拍,眨眼就落在后头,幸好向南歌飞奔过去时拽了他一把,两人迅速跟了上来,哪怕多带一个人,她的速度也半点儿没有降下来,眨眼逼近雨天师。
距离巨浪最近的无极条件反射从腰间的芥子里胡乱掏出七八个灵器,光圈一层层膨胀开来,他马不停蹄地把自己包成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粽子,然后脚底生风,一手抓住顾飒,一手抓住宋砚,提着两个人,紧跟其后地追了上来。
“坎位是水,土克水,离这里最近的……”武鸣嘴里念念有词,他手一停,忽然大喊道,“去艮位——”
“屏气!”向南歌蓦道。
她很少用这样子的语气说话,声音很沉,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决,武鸣不假思索地按照对方说的那么做了,几乎同时,口鼻和未尽的话音都被立刻淹没在滚滚波涛之中。
最前头的雨天师抽空回头看了眼,发现就剩下自己一人了,嘴角抽了抽,干脆停下脚步,转过身,撩起袖子,用折扇指着仍然不知餍足的巨浪,恶狠狠地骂了句,“——”
声音没发出来就被无情地吞没了。
和外面看见的惊涛骇浪不同,本以为会在激流下粉身碎骨,但真的被裹挟进水里反而平稳下来,好像有股不可违抗的力量推着他们向着特定方向前进。
他感觉自己在随波逐流,但有人一直牢牢地、坚定地牵住自己,江练试着动了动眼皮,水底斑驳晃动的亮光映入眼帘,霎时间撞入双温和关切的眼睛里,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再一看四周,心里一咯噔——师祖不知道去哪了。
不应该,他努力回想了下,方才生怕自己会因为失去意识而松开手,因此抓得死死的,这会儿才发现已经脱力了。
是师祖主动松开的?
他晃动了下空着的左手,征求地把视线投向师尊,云澹容对他点了点头,给了肯定的答复。
原来如此,江练抽空回忆了下,和在幻境里看见的一样,那碧绿色的竹型碎片,就是师祖的定乾坤吧,自从神都之变就下落不明的名剑,原来是被藏进了芥子里作为阵眼。
分明是接连被吞没的,却不见其他人的身影,上不见天,下不着地,水波柔和地推动着他们移动,乌黑的发丝如海藻般散开来,在他们之间缓慢地飘浮着。
他忍不住抬手,拇指贴住对方的脸颊,用指腹在颤动的眼睑底下抚了一下,那双眼睛轻轻抬起来,眸光清明,日光透过湖面形成的浮光掠影正错落有致地停留在他左半边的脸颊上,一小块,格外明亮,像是冬日寒潭上的积雪。
还有更重要的事,江练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思考,其他人还好吗?师祖去哪了?定乾坤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现在要去哪里?布置这一切的人到底是……
云澹容动了动眼神。
是……
是什么?
江练忘记了。
大概是缺氧导致的大脑空白,四目相对间,他鬼使神差地俯身,轻轻靠了过去。
第五十六章
“咳、咳咳……咳……”
在一阵时有时无的咳嗽声里,江练猛地坐起,手臂支撑住地面,垂着头,他只觉胸口发闷,头昏昏沉沉的,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啊呜一声,狼狈地张嘴吐出一大口清水,紧接着小幅度地咳起来。
他晃了晃脑袋,再看,视野还是模糊的。
这咳嗽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江练咬着嘴唇强压下去,摸索着抬手,放轻力度去缓拍身边人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刚刚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正是云澹容发出的——他手背抵着唇边,肩胛骨时不时颤动一下,色泽如墨的头发沾了水更加黑亮,几缕青丝顺从地贴着额头,顺着鬓角流淌下来,衬得如玉般晶莹的面色愈发通透苍白。
应该是呛了不少水,云澹容咳到整个人都在发抖,平日里清淡的声音也像是被水浸润,冷冷的、潮湿的、带着凉意,半低垂的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光斑,滑落在地上就失去颜色。
片刻后,咳嗽声渐渐淡下去,江练试着张了张嘴,空气一进入气管就又有点想咳,还是没法说出完整的话来,但喉咙里的痒没有方才那么严重了,再过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云澹容的情况和他差不多,半阖着眼,平复着呼吸。
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白皙纤长,骨节因为用力而突出,几条清浅的苍青色,像是雪山的脉络。
不远处飘来个略带调侃的声音。
“得,就我一个孤家寡人。”
那声音有些沙哑,传进耳朵里又有些失真,泡过水的后遗症还没消失,江练一时之间没想起来是谁。
他抬头看去,这会儿视野清晰多了。
先入眼的是在水天一色里格外显眼的亮色,师祖散漫地拨弄着落在锁骨处的湿发,红衣因为沾了水而变成略显暗沉的锈红,向南歌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她发丝全湿透了,但面色还算沉稳,武鸣在她身边,只着了缎白的单衣,甩了甩八卦盘上的水。
另一边的无极腰间挂了七八个各式各样的灵器,那层层叠叠的光圈这会儿已经收起来了,宋砚和顾飒因为也在他的保护之下,没呛到什么水,衣服也是干的,再远处站着蓝衣白靴的身影,手里是把纸面快烂了的折扇——说话的正是雨天师。
所有人都在,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江练顿时释然地卸了力气,一下子放松下来,眼前还有些发黑,他干脆往后一仰,随口道,“你也不是孤家寡人啊。”
这扇面恐怕是恢复不了了,雨天师越看越心疼,他原本还在可惜着这一幅好端端的青绿山水图,听了这话顿时抬头,奇道:“我怎么就不是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对象。
江练道:“那女子啊。”
“什么女……”雨天师突然一顿。
除了他们俩以外没有人说话,空气安静到落针可闻,能清楚地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江练看着他,有那么两三秒钟,忽然清醒过来了,不知所措的大脑重新开始缓慢运作。
“啊?那不是你……”他目露茫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雨天师不曾和众人公开谈论过那名女子,他们俩说不定只是朋友关系,是自己一厢情愿把两人认定成恋人——光凭那一眼,确实是武断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改了口,飞快道,“抱歉,是我误会了。”
雨天师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不语,似是出神,折扇一搭一搭,很缓慢、有节奏地重复着相同的弧度,纸面上的颜料被水渍晕染成深浅不一的青绿色,浓处触目惊心。
衣摆倏忽一轻,旋成一团的衣料自然而然地散开,江练低头去看,云澹容松了手,抬头看向他,睫毛长而稠密,还是湿漉漉的,沉沉垂下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是把画着水墨山河的扇子,不多不少地掩住眸里一半的波光。
江练有心想替他擦擦,一摸怀里的帕子,毫无疑问全湿透了,他双手一绞,用力拧干,勉强弄成不滴水的状态,伸手递了过去。
向南歌用手指拢了下肩上的外衣,她偏过头,语调温和轻缓,“武公子,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只着了素衣的人闻言伸手一拨,只见八卦盘中,乾位光芒大亮。
“最后一个地方,”武鸣道,“乾位。”
“刚刚那地方就足够要人命了!”无极想起刚刚那幕都心有余悸,额头冒冷汗,“这会儿又是什么大灾大难,不会是天塌下来吧!”
宋砚方才没泡着水,但后背的衣服湿得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惊魂未定,扭过头,恶狠狠道,“你下次再敢在陌生的地方随便走走,我就……”
顾飒是真觉没什么,但瞧他的样子,立刻从善如流地顺杆就爬,“好好,你就离家出走。”
宋砚:“……”
他指着顾飒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自暴自弃地往下一甩,愁得长叹一口气。
乾……江练正思索着,脸上忽然一凉——那块由他递出去的帕子又回到他身边,从眉眼滑落到下巴,多余的水珠被细密的织物拭去,云澹容收回手,把帕子重新拧干。
“有师尊的人真是好啊,”雨天师悠悠收起扇子,感慨道。
这会儿,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
几乎是条件反射,江练下意识转头看去,大师姐本来在专注地研究八卦盘,恰好抬头,温水般的眸子弯了下,对他笑了下。
有人漫不经心道:“那么好,那你也去拜个师尊啊。”
雨天师看过去,溪风月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人身份未知,实力不明,不曾见他出过手,从在巽位时就不怎么说话,这会儿却突然开口,刚刚那句话里的哪个词触动了他?师尊?他是谁的师尊,又或者是谁的徒弟?
雨天师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只扬了下眉,摊摊手,轻描淡写道,“这不是没遇上合适的嘛。”
溪风月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你有遇上过合适的人吗?”
这语气里略带了一丝嘲意。
“也没有,”雨天师耸耸肩,“生平一野鹤,来去一身轻。”
江练听着他们的对话,知晓师祖的用意,他站起来,稳了稳身形,这才伸手拉了云澹容一把。
此时,足下的水面又恢复了刚开始的清澈浅静,像是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将衣角上的暗纹都照得明晰可见。
……等一下。
他忽然直觉哪里不太对,抬首张望,终于发现违和感出现在哪了——九个人,但湖面上的倒影分明有十个。
多出来的那个完全是凭空出现,瞧上去是个长方形的物件,江练寻着那道影子,抬头看去,头顶的画面霎时间映入眼帘,看清的一瞬间,震得他张嘴结舌。
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中,千万道天流如同长虹贯日般从四面八方奔赴前来,又不约而同地汇聚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动静,但仅仅是目睹,就已令人惊觉水声潺潺,如有实质。
——本该空无一物的空中竟然遍布着如绸缎般透亮的水流!
这柔韧纤长的天色披帛以云为锦,以水为丝,密不透风地锁住一副……
“棺材?!”他脱口。
雨天师证实了他的话:“不错,那确实是个棺材。”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极百思不得其解,“谁能在这种地方安眠?”
悬在空中的水绸无色透明,厚薄不均,随意交错重叠,但都平静、稳固、悄然地缓缓流淌着,仿佛已经存在了千百年,并且还会永远持续下去那样,始终如一,直至安宁的恒古。
“怎么说?要上去看看吗?”雨天师问。
“方才那浪就差点把我们全弄死了,这棺材里放的是什么谁知道,”溪风月斜睨,“要去你自己去。”
“好,那就不去,”雨天师爽快道,他完全不意外对方的话,被堵了句也没恼,摊了下手,“现在最后一个地方也看完了,咱们还是被困在这里。”
“有一个办法或许可行,”云澹容开口道。
他嗓子还有些哑,但语调沉稳,在众人的视线里从容道,“方才无极真人将那镇阵的事物取出,不出意外,阵眼应该有了松动。”
阵眼有破绽,阵就会不稳定。
“方才那一处的灵力必然会比其他地方的弱一筹。”
这种不平衡会导致其他地方的灵力自发向坎位流动,但这个过程仍然维持着巧妙而小心翼翼的均衡。
“若是有一处灵力格外强烈,或许就可以压迫出一个口子……”
无极反应极快地接道:“让它把我们吐出去?”
为了缓解过大的压力而破开口子,让气体涌出。
“那这阵是不是也会被破坏掉?”江练问。
云澹容沉吟片刻,“不好说,如果它自我修复的速度更快,那它就会在灵气流尽之前愈合,恢复原样。”
其余人看向最了解这个聚灵阵的人,雨天师思索片刻,点了头:“可行。”
那就没什么疑问了,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方法。
灵力在短时间内迅速充盈了整个空间,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潮水般绵绵不断地涌动,平静如镜的湖面因共鸣而止不住地翻腾。
某个瞬间,身体蓦地一轻。
天旋地转间,江练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那千万条捆锁着木棺的透明绸缎仍然悬于万丈之上,不偏不倚,不曾因误打误撞的闯入者而动摇一丝半毫。
它沉默静伫,寂寥无声,真像是一块无名无姓的墓碑。
第五十七章
方才还是清冽的山泉气息,眨眼间芳香四溢,有师尊扶住他,所以尽管落地时脚步踉跄了下,但没有摔倒,江练稳了稳身形,抬头一看,尽管已是深夜,千里锦绣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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